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90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5

  =======

  绍兴元年十月,宗望自东路拔营北上。临走前,他在濮阳城放了一把火。

  火势催生了一场秋雨,天气渐渐凉了起来,越往北,树叶越黄。

  宗望很久没有出现在持盈面前,持盈坐在车里,辘辘的车轮一天到晚地响,有的时候军队会惊乱一阵,忽里来告诉他,那是宋军在骚扰他们,但不用害怕,一切都快结束了,他们马上就要到河北了。

  河北的燕京,是宗望的大本营。

  忽里说:“他们、他们,我们、我们会和平。”

  “骚扰。”持盈品味这些词,他们,我们。他告诉忽里,“这是我国的土地。”

  忽里说:“早、早就不是了。”

  他看向持盈,发现持盈的襕袍里面穿着的还是那件旧的珍珠内衫,他想起来持盈的所有衣服都烧毁在了大火中,漂亮的丝织物,他一直觉得很可惜,斡离不有的时候真让人不解。

  他又看向持盈的耳朵:“你的耳、耳朵,还是没有好吗?”

  持盈耳朵上的伤口一直在发炎,他的耳垂永远是红色的,偶尔还有血丝渗出来。

  持盈说:“摘掉就会好。”

  他说的是耳环,但宗望每天都派人盯着他戴耳环。

  忽里就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离开。

  傍晚的时候,他们在一座宅邸休息,宗望来到了他的房间,他看起来气色很不好,嘴唇有些发白。

  持盈坐在案前写字,见到他来,将纸卷起来,扔到了旁边的炉中,火烧掉了字纸,宗望没有说什么,他只觉得纸上的字像图案,很美丽。

  因而有些遗憾:“你烧掉干什么?我又不认字。”

  持盈说:“手上没力气,写得不好才扔了,并不是你的缘故。”

  持盈话语间还很客气,宗望却想,还不如因为我呢。可他又想,反正手上没力气也是因为我,就这样吧。

  他弯腰去看持盈的耳朵:“怎么还红着,是不是因为耳环不好?”

  持盈的左耳上挂了一只金瓶耳坠,硕大的一个,瓶身嵌满了宝石,持盈整个耳垂都被这只沉重的耳坠给扯得变形了。

  “他们跟我说这是黄金做的,难道他们骗我吗?”宗望为自己开脱,好像持盈的耳朵发炎只是因为一只不好的耳环,他把耳环从持盈的耳朵里面摘下来,扔到炉子里。

  持盈的左耳,上半边是白的,下半边则烧出了一点桃花的艳色,宗望摸上去,发现这一块肌肤滚烫。

  他从腰间取下烈酒,用帕子沾湿了,一点一点碾持盈的耳垂。

  房间里安静到只有持盈的抽气声,酒香弥漫在他们两个人的鼻子中间,宗望把帕子沾得很湿很湿,持盈的耳垂上都滴下了酒液。

  宗望去舔他耳垂上的酒,状似无意地,将目光掠过他的衣领:“我给你做了很多衣服,为什么还穿这件旧的呢?”

  持盈的外袍是新做的,旧的只有里面那件珍珠长衫。

  持盈回答他:“旧衣服好,妥帖。”

  宗望皱着眉,嘟嘟囔囔的,有点儿苦恼:“可我听说你所有的衣服都只穿一次的。”

  持盈说:“假的,你从哪里听来的。”

  宗望思考了一下这话的真实性,他的确听过很多关于持盈的传说,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但:“这件衣服上都有血了,扔了吧,我给你做新的,很多很多件。”

  他给持盈打耳洞那天,持盈挣扎得太厉害,拉出一道长口子来,血就往下淌,沾到了这件珍珠衫上。

  持盈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原因,只是很直接:“不要。”

  宗望没有再追问,他直觉自己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他讨厌这件珍珠衫,持盈最后一件随身的物品,大火所有的东西都被烧干净了,持盈只剩下那天来见他时的一身衣服,还有两只唧唧的燕子。

  他决定不经意间弄坏这件衣服。

  他把持盈抱起来,压在床上,持盈的头发扑散开来,耳朵上还有着馥郁的酒味,他希望持盈反抗、生气,这样子他就可以把持盈的衣服扯烂,撕破。

  但持盈很小心地把衣服脱了,温顺地露出自己的胴体,宗望看到那件长衫上的血迹已经陈旧,好像一朵腐烂的梅花,被碾碎在了雪地里。

  他们的衣服堆在一起,他们也堆在一起,持盈有的时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野兽,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快乐,他想要和持盈一起繁衍后代,他听说持盈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那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孩子是由他自己孕育出来的呢?

  他把精液射进去,然后一遍一遍地抚摸持盈的肚子。持盈躺在床上,忽然伸出手来,碰了一下宗望的心口。

  心口下面一点,有一处伤口,因为情事的激烈而迸开,正渗出血丝来。

  怪不得他面色不大好,又很久不来。

  持盈有点儿嫌恶心,轻轻皱着眉,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心疼的模样:“怎么弄的?”

  宗望反问:“你不知道吗?”

  持盈说:“我想听。”

  宗望说:“有人来劫营,然后我被射了一箭,差一点就死了,但我有护心镜,没死成。”

  持盈的手指忽然一个用力,宗望“嘶”了一声,已经结痂的伤口被持盈扒开来,露出里面嫩红色的血肉来。

  持盈一点点撕开痂,有些的地方的痂刚刚长出来,还勾着红血丝。

  持盈的指甲都抠红了,但他不在乎。那时候他们刚刚做完爱,都是裸着的,宗望看见持盈忽然笑了一下。

  他喜欢这样的笑,他侧过身和持盈面对面。

  “咱们扯平了?”

  “什么?”

  “你的手。”

  听到宗望的话,持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被宗望掰折了一根手指,他至今用不太上力气,手上的指甲里勾着一点痂,血丝好像凤仙花,染在他的指甲上。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内心只希望宗望没有戴护心镜。

  宗望的伤口渗出透明的液体,露珠一样冒出来。他想持盈可真坏,他浑身上下都是热的,持盈好像把他胸膛上的肉给挖薄了,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对持盈说:“他们只会玩这些东西,半年前,我第一次退兵的时候,赵煊还派人偷袭我,但你猜怎么着?”

  持盈很平静:“他输了。”

  宗望第一次退兵的时候,他还在南方,除了李伯玉和那帮不谙朝廷动向的太学生以外,没有人会希望节外生枝。在退兵的时候骚扰宗望,宗望生气之下又打回来怎么办?那他什么时候才可以从南方回銮呢?

  偷袭是肯定会失败的。

  宗望得意地用眼神描摹持盈的身体,他最美丽、最爱的战利品,他的梦想,遥远的,南朝的传说。

  “是的,他输了。有人提前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在原地挖了一很大、很大的一个坑,把他们都埋在了里面。差一点连你们的宰相一起都死了。”

  持盈眨了一下眼睛,他感觉呼吸不过来了,就翻了个身,仰天躺着。

  “那叫枢密使。”

  “不一样吗?”

  “宰相是那个告诉你消息的人。”

  宗望用一种很新奇的语气说:“你知道是他干的?我听说他是你给你儿子亲自选择的老师,你知道他那么恨你吗?赵煊知道吗?”

  持盈就不说话了。

  宗望感觉到他的难过,他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话,但他知道,持盈并不会因此感到一点开心。

  “他们每次偷袭我,都会失败,这不是代表着我被神灵保佑吗?而你们已经被上天厌弃了。是上天把你赐给了我,你应该跟着我,属于我。”

  宗望支起半边身子,去描摹持盈的眉眼,他开心极了,他亲一亲持盈的眉毛,很温情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胸口都不再痛了,即使那里刚刚被持盈挖得血肉模糊,还在一点一点地冒出透明的液体。

  “我给你擦一擦,然后我们睡觉——”宗望完美地计划,“明天是个好日子,我领你出去走走,你想做什么?”

  明天是他的生日,可持盈想不出来该做什么。

  宗望扶着他起来擦洗,路过小炉的时候,宗望看见那只耳环虽然被火烤过,可模样还好好的,看来是真金,可真金怎么会把持盈的耳朵弄成这样呢?

  第二天,宗望很守信用地带持盈出门,他们正在一座叫清州的城池,黄河从这里滔滔流经,东去不回。同时,这座城池也毗邻沧州,是宋的边疆城池,再往北走,就是曾经辽国的领土了。

  持盈穿了一件白青色的褙子,颜色浅浅的,宗望觉得不好看,他觉得这颜色像葱的尖到根中间的过渡色,没有生命力,死沉沉、灰扑扑。

  他劝持盈换掉,换一件鲜艳一点的衣服,持盈没有同意,宗望只能把他的大袖抻直,嘴上还嘟囔着,说这里的布匹颜色都很不好,等我们到了燕京就好了。

  燕京是他的大本营,辽国的重镇,被他经营得如同一个小朝廷,他们北上的终点就在那里,在局势未明之前,他不会轻易上会宁府去。

  他很遗憾地看向持盈,他觉得持盈应该穿很鲜艳的衣服,和画上的神仙一样,戴金子、珠子,被一切闪耀的东西包裹住。可持盈不穿,不戴,他用墨绿纱包裹住头发,结了一个漂亮的巾。

  “这是什么样式呢?”宗望说,“我没有见过。”

  持盈告诉他,这叫逍遥巾。

  绿纱包住了他的头发,只有两根飘带徜徉在风里。

  宗望觉得持盈真笨,头发是黑的,怎么用绿色裹住呢?可上头的时候,就一点分别都没有了,他抓住持盈脑后的一根飘带:“怪不得,你们管头发叫做‘青丝’,原来是有道理的。”

  清州是一座很小的县城,没什么好玩的,黄河流经这座城池,也只留下浑浊的泥沙。持盈说要去登高,宗望就和他一起上山,山不高,持盈都没有用登山杖。

  秋风卷着秋叶,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吹散,林间有鸟的鸣叫声,凄厉,短促。持盈向上走,脑后的飘带有的时候乖乖垂在他的背后,有的时候拂过他的脸,宗望不知道第几次把他的飘带拢到背后去。

  他说:“你们南人说我们北人披着头发,是蛮夷,可你这样的两根飘带,和披着头发有什么区别呢?”

  持盈说:“我国中的道士也是披发,因夏天太热不堪忍受,才作了此巾,假装头发披着,你这么说也没错。”

  宗望说:“那逍遥巾看起来是道士戴的了,他们叫你‘道君’,你也是道士吗?”

  持盈说:“我是。”

  他好像爬累了,长长叹一口气:“我今日至此,不过‘流道’罢了。”

  那时候他俩站在山腰间的一块平地上,持盈举目远望,四周都是空茫的。

  他对宗望说:“我想知道西南在哪里。”

  宗望听到他的请求,满头雾水:“你自己不知道吗?”

  持盈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宗望觉得他那表情孩子气得可爱。

  持盈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知道?”

  宗望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我听郭药师说,他在燕京时攻辽,战策都是你定的,可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怎么打仗?”

  持盈说:“这些都是小节,我只是观其大略。”

  宗望又捋了捋持盈的飘带,他把这一层纱抓在手里:“原来,你是真的记错了。”

  持盈问他什么记错了,宗望说:“你要攻辽,和我阿爹写信分土地时,写少了一路,你自己知道吗?”

  持盈眨了眨眼,宗望的目光流连过他,忽然感叹道:“可我们当时都以为,那是你给我们的考验,为了看我们贪不贪心。”

  持盈低低地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事事都知道?”

  “你不是吗?”宗望说,“你不是长生帝君下凡转世吗?”

  天人感应自然要赋予君主以神圣的色彩,持盈曾经铺天盖地地寻找他是神仙,是圣人的证据,可在这样的境地里,他只觉得这话让他感到羞赧。

  “这些稀奇古怪的话,你从哪里听来?”

  宗望顺理成章:“你是大宋的皇帝,大家都在传说你。我还有很多关于你的故事,比如……比如你为了见一个妓女,从皇宫中修了一条地道,每天夜里出去和她私会。有一天你去了,结果她房间里面有人,那个人在床底下听了一晚上——”

  持盈不知是哭是笑,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他修过地道,但为了谁呢?

  天高云淡,这个人的魂魄又在哪里呢?

  他想起自己扑下黄泉的,激动的时刻,他一次次地提着灯笼,只为了和蔡瑢一起看一朵花开,那时候他多快乐,可他现在他很后悔,他很后悔爱上蔡瑢,或者说后悔和蔡瑢纠缠这么多年,他不应该强求的,可他是皇帝,强求实在太简单了。

  这种强求害了他,也害了蔡瑢,他只觉得很疲惫,很难过。

  他想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去,在那个清晨,蔡瑢按住他摇椅的那一瞬间,他应该离开的,他不应该放纵自己的欲望,像一只乳燕一样,扑向宰执的怀抱。

  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

  君臣到头,不应该有这么复杂错综的关系,蔡瑢用他的欲望诱惑他,他用皇帝的权势裹挟蔡瑢,他爱着蔡瑢,现在仍然,但蔡瑢呢?蔡瑢用什么样的心情,来拥抱他的君主入怀?他觉得蔡瑢应该也不会讨厌他,可爱他吗?也许和君主发展一些私人关系,是蔡瑢喜闻乐见、顺水推舟的。

  持盈已经不想纠结这个了,他自己心里有一个很模糊的答案。

  即使蔡瑢复活,亲口说一个“是”或者“否”,持盈也不会相信他了。

  在那一刻,持盈忽然重新意识到蔡瑢死了,长时间的流离让他没空想这个,可是四野寂静,只有寒鸦短促的叫声。

  持盈仰头,把那种难过收回去,然后很平静地对宗望说:“你是说师师吗?我的确有一条地道,但不是为她修建的,我只听过她唱歌。她的歌唱得很好听。”

  宗望说:“这么说,你真的见过她?”

  持盈说:“你也见过她。”

  宗望不明白了:“啊?”

  持盈指了指他的心口:“你第一次围城东京的时候,钱粮短缺,她和元奴、念月,将家财全捐出来当了炮石。你虽然没有见过她,可你的身体,一定感受过用她钱买的炮石和箭支。”

  说不定就是射向你心口的那一支。

  宗望哈哈大笑,他想说这些表子亦有家国情义,可那时候你在哪里呢?而持盈的脸色都不曾红一下,宗望扳着他的肩膀,把他抱在怀里,原地转了两圈,然后给他指明了方向。

  “——这里就是西南。”

  持盈抬眼望过去,西南的方向,只有关山重重,青黄的大树、山峦,阻隔了他所有的视线,他极目远眺,连大雁都不曾飞过一只。

  “这里就是西南。”持盈重复宗望的话,喃喃的,那里是西南,可西南有什么呢?

  宗望想起三叔和他说的话,说持盈的车驾前会有一座仙人指南车,永远、永远为他指明南方的方向,他想问持盈,关于这个的传说是不是真的呢?

  可话到嘴边,他却换了个说法:“你往西南看做什么?”那并不是汴梁的方向。

  “我父兄、先祖之陵寝,俱在西南。”持盈回答他。

  他跪下来,垂着头,裙底的金襕围成一朵花,宗望静静地站着,他想问持盈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他猜持盈记得。

  “我很害怕,害怕百年之后,到地下去,见了爹爹、哥哥,见了祖宗,怎么说话?我不敢睡觉,怕做梦。有一天,我梦见了四个太阳共同照在天上。”

  天上怎么会有四个太阳?就好像人间,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的天子?

  难道乱世要起来了吗?谁开启了乱世,致使生民的流离?

  “爹爹丢了永乐城,我收回来时,觉得亦有面目见他,我想他应不记得我了,但到地底下时,他应会喜欢我。我是他第十一个孩子,他走时我还小,不知我哥哥有没有和他说起过我,可我哥哥眼里,我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他临走前,拉着我手,说我何能做一官家,我心中不服,我做下过这样大的功绩,我还要更大的功绩,我要把燕云收回来,那时候我觉得我真是圣人……可我怎么不死在那时候呢?导致有今天这样的境地。”

  宗望心里一个突,他发现持盈的面目盈满了泪水。

  “华封人见尧,祝福尧‘长寿、富有、多生男子’,尧都推辞了。我从前想,这是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

  宗望给他擦一擦脸,他说:“你何必这样想呢?你跟着我回去,隔着这么老远,你爹爹早迷路啦,你害怕什么?你又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你又没有亡国,赵煊还在汴梁呢,你并不是我的俘虏,我心甘情愿地奉养你,你只当我也是你的儿子——”

  他不想做持盈的儿子,事实上持盈只比他大几岁,可如果他是持盈的孩子。

  做他的孩子没什么好的,但是。

  说起儿子,又有一颗泪水滚了下来,滑在宗望的手指上:“我也对不起他。”

  宗望把他拉起来:“你有什么好对不起他的?”他想起持盈把赵煊留在汴梁的事,但那又怎么样呢?皇位都给他了,赵煊已经是皇帝了:“他是你儿子,为你死都应该。”

  持盈只摇头,他不说别的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很模糊地说:“我对不起他!”

  宗望皱着眉,他隐约觉得这种愧疚是有内情的,可树叶簌簌地落了两下,不远处有歌声传来。

  山下渐次第露出一个人来,他扛着柴薪,提着食盒,唱着歌快步上山。

  持盈也因此听清了他的歌词,那是一首持盈很熟悉的歌,他起驾回銮,自镇江出发的时候,江楼上的歌女也曾经唱过一样的歌。

  “喜则喜,得入手,愁则愁,不长久。欣则欣,我两个厮守;怕则怕,人来破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