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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赵煊听说太学生伏阙上书请杀蔡攸的事,连夜从斋宫赶回。
蔡攸被内侍摸黑从府狱中带了出来,他的身份实在很敏感,大家伙唯恐皇帝召见他的事情被外面知道,只能给他做了一下伪装。
他们找来了一件学子襕衫给蔡攸穿上,做出皇帝召见太学生的假象。
蔡攸在福宁殿里等了很久,并不是在正殿,而是离侧殿很近,却又较小的东阁。
蔡攸去过福宁殿的每个地方,他认识这里,地道的起点,持盈从这里往下走,终点是——太师府,他和他父亲的家。
忽然一阵响动,门扉大开,新帝赵煊走了进来。
他穿着青色的衮服,穿朱舄,悬白玉,看起来像是刚刚从祭坛上下来,头上的平天冠已经被摘下来了,只扎了一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根木簪子。
祥云纹,蔡攸觉得有一点眼熟。
赵煊的背挺得很直,走到蔡攸身边的时候,蔡攸看见了他眼皮上两道深深的褶皱,那是一个很疲惫的姿态。
真可惜,他只有那双眼睛长得像持盈。
赵煊站在他面前几秒钟,忽然从袖口扔出了一团金色的东西,砸向蔡攸。
蔡攸当胸接住,翻过来一看。
那是一枚有些变形的双龙小印。
蔡攸大惊失色,顿时忘了礼节,张口质问:“这印怎么在你这里?”
这枚双龙金印,乃是持盈亲自拓版,天下无二,跟着他一起盖在无数的字画上,早已成了他的象征。
赵焕和他将持盈带去濮阳的时候,还不忘记带上这枚金印作为凭证。
可现在却到了赵煊的手里。
赵煊继续向前走,坐在一张床上。一张小床,可他人已经很大、很大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宗望仓促拔营,朕派兵去救,道君所居住的院子起火,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其中一具尸体上藏了这枚金印。”
蔡攸听见“火烧”两个字,顿时崩溃。
火一烧起来,任凭是大罗金仙来了也认不出来谁是谁,而一具尸体上发现了太上皇的金印,那他就是太上皇。
“那肯定不是他!”
蔡攸着急地跨前两步,对赵煊说。
赵煊不说话,蔡攸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降真香气息,他以为皇帝是去斋宫只是去躲舆论,难道真的去求神仙了?
“我回来就是为这个!斡离不要放一场火,他要作假!斡离不不可能杀他,那具尸体绝不可能是他,他不可能被烧死在里面。斡离不他、他——”
蔡攸语无伦次,他想把那话说出来,可太荒谬了,再说了,这话怎么能说给赵煊听?
更何况,赵煊脸上平静极了,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好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人的消息。
蔡攸问:“你……你是不是不想救他?”
所有的冤案都已经有主了,延福宫的“太上皇”可以过一两年后病逝,金营的太上皇已经被烧死。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
可持盈怎么办呢?谁能救他呢?
“他把皇位传给了你,他、他是你的生身父亲!”
蔡攸语无伦次地和赵煊说话,他和赵煊一点儿也不熟,赵煊在大部分时间里沉默寡言,和他最讨厌的道学先生一个死样子,持盈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可他应该和赵煊很熟的。
赵煊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就见过了,持盈对他说,我娘子怀孕了,我有孩子啦!后来蔡攸也要做父亲,持盈和他说,生下女儿来就嫁到你家,生下儿子来就娶你家的女儿,如果都生女儿、儿子,就让他们一起长大,做朋友,和咱俩一样,好不好?
持盈带着怀孕的静和出来玩,叫他一起来吃饭,蔡攸说这不好吧。持盈说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是亲家呀!大家就一起笑。
他指着赵煊身上那件青色的衮服,日、月、星辰、山、龙、雉、虎蜼,所有的图形都在张牙舞爪。
“他册你做太子的时候,穿的就是你身上这一身衣服,我朝还没有过一岁半的太子,大娘娘降旨非要册封你,多少人劝他抗命,他说你‘迟早要是’,亲自抱着你上玉辂车,他那时候还在生病,抱不住你……”
他那时候没有跟随庆典,只是持盈后来又小小地病了一回,和蔡攸有气无力地说话,埋怨他那金贵、闹腾的娇儿,玉辂车闷,赵煊咿咿呀呀的非要往外头钻,急得拍打车壁,持盈没有办法,就只能把帘子掀开来,受了风,又反复了病情。
真是个霸王!持盈总结道。
赵煊勉开金口:“小时候的事,朕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呢?蔡攸想,完了,要开始算旧账了!
他记得持盈把他扔在东宫,持盈宠信赵焕,持盈把他逼上城楼做法,持盈不带他去明堂大礼,持盈提拔王甫,持盈禅位,把他一个人留在风雨飘摇的汴梁——
可是,他能容留你活着难道不就是一种仁慈吗?他随时可以废了你,他半点也不喜欢你!难道他欠你的吗,他那么多孩子,哪个不能继承皇位?
但现在势力强的是赵煊,天下的主人是赵煊,他只能张口,搬来伦理的大山。
他多么希望李伯玉才是正确的人,皇帝之上还有“道理”。
无论如何,儿子都应该孝顺父亲,这是最普适的道理。他多么希望赵煊讲道理。
“他对你纵然有不好的地方,可到底是你的生身父亲。再怎么样,你就当……你就当还他一条命吧,让他回家来吧。”
天大的笑话!蔡攸也有劝人孝顺的一天,他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决裂,却劝别人对父亲不计前嫌。
皇帝的话语冰凉,打断了他:“你在府狱之中,不肯就死,屡次向李伯玉请求见朕,就是为了向朕重申,道君是朕的父亲吗?”
这个场合其实很不严肃,这叫个什么地方呢?一个甚至带着点温馨色彩的,却有点陈旧的,福宁殿的侧阁。
这么私人的地方。
蔡攸注意到上面的床帐、被褥是鲜亮的,谁睡过那里?宫中这个年纪的,只有持盈的儿子,赵煊会把年纪小的弟弟叫到福宁殿里来睡觉吗?蔡攸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赵煊看起来实在没什么感情,他是赵家第九个皇帝,却和前面八位都不一样,即使杀伐果断如哲宗,也对父亲有深深的追思仰慕。
可赵煊,他对自己的母亲、父亲、妻子、儿子、妹妹,都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激烈的情感。
正如现在,他的语调像一块木头那样,很平静地问蔡攸:“他是被谁掠到北方去的?”
然后赵煊的语调才有了一点起伏:“他原本好好在家里!可你们——”
赵煊比他小,赵煊和他的儿子一样大。
可蔡攸垂下了头,他害怕那双和持盈长得像的眼睛。
赵煊“你们”了半天,最后的下文竟然是:“蔡瑢不是朕杀的,是天谴。你,朕本来也没打算杀,是你自己找死。”
蔡攸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王甫、蔡瑢在新帝登基以后接连死去,皇帝承认了王甫的性命,却否认了蔡瑢。
蔡攸已经没有力气再计较了,他想自己真的挺没用的。蔡瑢把他养大,他和蔡瑢反目成仇,到现在赵煊说蔡瑢是得了报应横死的,他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算了,反正也要下去陪他了。
“我合当一死。”蔡攸说,“只是道君恩遇我父子,我父子不能报偿,却误他至此,他、他……”
他还在,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蔡攸闻到皇帝那一股降真香的味道更浓了。
据说点燃这种香料,能引得神仙的下顾。
他现在有了信仰吗?
“他叫你回来的吗?”
“不是。”
赵煊的眼睛掠过他凄怆的面容:“连赵焕都比你聪明。”
他想起蔡攸那舞智凶诈著称的父亲,儿子不像父亲,真是人生的常态。
“斡离不骗了他,不仅不帮他,反倒派出使者同朕和议,又将道君掳走,可他还是跟着去,不敢回国来。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跟着道君回来,朕一定会杀了他。”
赵煊早就知道火海中并没有持盈了,并不需要蔡攸的告知。
白白地自投罗网。
可奇怪的是,蔡攸没有那种“恍然大悟”或者“悔之晚矣”的表情。
相反,他大喜过望。
他听见了“跟着道君回来”这六个字,像干涸的土地蒙到了春雨:“他会回来,你愿意救他,你愿意他回来的,是不是?”
他逼问一位君王。
然后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他究竟是你父亲……陛下……”
赵煊打断他的感激,并且讨厌他的这种感激。
儿子救父亲,爱人救爱人,蔡攸凭什么对他表示这种感激?
“朕救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朕的父亲。”
蔡攸睁大了眼睛,很疑惑于这句话,他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不是你父亲,你如果不是他儿子,你救他干什么呢?
然后他看清楚了赵煊头上的那根木簪子。
赵煊感受到他的目光,甚至偏了偏头,他青色的冕服上张牙舞爪的章纹铺陈在床上,和这样繁复、华丽的礼服相比,头上那只簪子显得这么、这么粗糙。
可蔡攸知道那是哪来的簪子,蔡攸见过他,却不是在赵煊的头上。
电光火石之间,他联通了前后,大喊出声:“他是你父亲!”
赵煊不说话,灯光下,金线的章纹闪出陆离的颜色。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哪个皇帝需要父亲?
蔡攸一瞬间想起了很多,时光倒回,他想起蕊珠殿外站着的少年太子,赵煊那时候站在那里干什么?
赵煊说持盈是聚麀的麀,是没有伦理的禽兽,可他是什么?
臣子爱上自己的君主,儿子爱上自己的父亲!
雷霆劈开了他的脑中的混沌,他发现赵煊的眼神竟然是胜利而得意的。
他胜利了,蔡攸却没有输。
他只是觉得很庆幸。
还好、还好赵煊爱上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不管他是怎么爱上的,不管他为什么爱上,可他爱了,他有那样一份,超出于父子、君臣的情感,倾注给持盈了。
他爱持盈,可持盈呢?蔡攸又很混沌地想。
蔡攸见过太多人爱持盈了,他也知道持盈爱什么样的人,他太清楚了。
因为持盈爱人的蓝本,是蔡瑢。
蔡瑢和赵煊,是一点边都搭不上,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他有点为持盈难过,他想赵煊竟然不是持盈爱的类型,那真是有点不圆满。
如果我聪明的话——
如果。
蔡攸跌跌撞撞地,被内侍押回府狱,他回头看了一眼福宁殿。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福宁殿的时候,那时候这座宫殿的主人还是持盈。
持盈穿着大红襕袍,腰系朱色锃带,戴着长脚幞头,像赵宋历代官家御容像的装扮,那是他第一次见持盈穿龙袍。
持盈也是第一次见他穿官服,他原本在太学中读书,持盈亲政以后就赐给他同进士出身,授正八品的秘书郎,甚至破格召见。
那天持盈的眼光流连在他身上很久,看得蔡攸浑身发毛,他看自己的打扮,绿色的公服襕袍,正反前后都没错啊!持盈笑什么?
持盈说:“你穿这身不好看。”
蔡攸一听,顿觉这件新官服丑,绿的暗沉,像一只青蛙:“那你说我穿什么好看?”
持盈说,你走近点,我想想。蔡攸就走得很近,他甚至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和持盈挤在一块。
持盈对他说:“穿紫的好看。”
蔡攸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也觉得自己穿这种亮堂的颜色好看:“你怎么知道我刚做了一身紫袍子?回头咱们出去玩的时候我穿给你看。”
持盈笑而不语,蔡攸才明白过来。持盈是说他穿紫色的公服好看,紫色的公服,国朝大臣四品以上衣紫,宰相的颜色。
持盈狡黠地笑:“不要你自己做,我赏你穿。”他是皇帝了,想让谁做宰相谁就做宰相,资历不够就熬,他们还那样、那样的年轻。
可蔡攸低头看一眼现在穿在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太学生最普通的学士襕衫,他穿着这件衣服走回牢狱里面。
白绢布,黑缘边,那年他从太学里面逃课出来,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去看斗鸡,十五岁的端王坐在姑父旁边,高台上面。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不是皇帝呢,你要不做皇帝就好了,我也并不是那么、那么想要做宰相啊!你要不是皇帝,你肯定会和我在一起的,就算你喜欢像我爹那样的人,但你要不是皇帝,他才不来多看你一眼呢!
咱们可以上金明池骑马,到樊楼喝酒,我们可以牵着黄犬,擎着俊鹰去追逐狡兔。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得不到了啊。
蔡攸静静地坐在床上,盘着腿,他盯着自己衣服上的细纹布看,他翻墙出去玩,学子襕衫总被弄得很脏,蔡瑢没有空,但给他很多很多的钱,蔡攸穿一件扔一件。
过后的几天里,蔡攸一直没有换掉这身衣服,太阳升起,月亮落下,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他忘记时间,只是一直很寂静,他每天给自己留一粒饭来标记日子,他得数着日子过,马上就会有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饭发硬了,硬成了米。
就好像他穿来穿去,还是穿上了这件襕衫。
门吱呀一声开了。
蔡攸抬起头,他的同父弟弟蔡候捧着一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摆着白绫、毒酒、匕首,还有一个枣塔。
蔡候是蔡瑢的老来子,是后娶的继室所生,他和蔡攸的儿子蔡行差不多大,换而言之,他和持盈的女儿们差不多大。
蔡攸其实一直在等,等持盈实现自己的诺言。持盈有那么多女儿,他不在乎,他并不渴求持盈最尊贵的女儿荣德,他只要,只要一个姓赵的人,一个姓蔡的人,他们在一起,被婚姻的缔约绑住——
可持盈把女儿嫁给了蔡候。
蔡攸讨厌死了蔡候,见了面就冷嘲热讽。
如果没有蔡候,如果没有蔡瑢,持盈就不会出尔反尔了。
蔡候身上还有重孝,把托盘放在桌上,自己席地而坐:“官家天恩,留你全尸,并没有追究别人。”
蔡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他只是盯着托盘上的枣塔。
蔡候见他盯着枣塔看,以为他过糊涂了日子:“今天是……”
蔡攸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把枣塔捏起来吃了,面太干了,他每年都和持盈说,可持盈说硬一点才能把白面做成塔的形状而不塌,他要蔡攸吃下去,一点碎末都不能剩,不然唯他是问。
他是很听话的。
至于别的,他无所谓。
他把枣塔上的红枣吃下去:“爱追究不追究吧,我家得意的时候,他们没少沾光,陪我一起死了又怎么样?”
蔡候给他倒了一杯水:“官家亦饶恕了行哥,命他回家为你和爹爹守孝。他准你归葬在杭州的祖坟。”
蔡攸迟缓地“哦”一声,面饼在他的嘴巴里面发胀。
半晌,蔡候犹豫地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替你告知行哥。”
蔡攸说:“让他好好读书,虽然好好读书也没用了。但读书还是好的,书读多了,人自然也就聪明了。”
蔡候点点头:“行哥我会照料,兄长放心。”
蔡攸没什么感动的神色,他留给蔡行很多很多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当爹也没什么错误,只是有点丢脸。
蔡候的眼神在托盘和蔡攸上转了两圈,外面狱卒的脚步声越来越重,是一个催促的意思。
蔡攸把枣塔吃完,发现手指上留下了一点碎末,他舔掉,把带着湿痕的手指往襕衫上擦了一擦。
本来就不干净的襕衫更脏了。
他开始端详托盘内的三样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匕首,好难看,好抠门的一把匕首,一点宝石都没有镶嵌,他把匕首抬起来看,匕身冰凉。
蔡候忽然说:“合真怀孕了。”
蔡攸愣了一下,他说,好,是好事啊。
赵家和蔡家有了孩子,血脉相融的后代。
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持盈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真是没有信用啊,不是说好要把女儿嫁给他儿子的吗?
可他也明白,也许在冥冥中,持盈就预感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把女儿嫁给蔡瑢,又让蔡攸首倡禅位,一口气保全他们两个——算了,他不讲信用,我也笨,我不听话!
他把匕首放下,又去看酒杯,说实在的,他有点儿渴。
蔡候又说话了,打扰他:“你要给孩子起个名字吗?”
蔡攸否决了:“我起什么?等他起吧。”
蔡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他”是谁,可即使是他,对于岳父能否回来,也是持一个怀疑的态度。
最后,蔡攸把手放在白绫上,蔡候提醒他:“这个要很久。”
要很久、很久才能死。
蔡攸摆出了一个很不耐烦的神色,他对于这个足以做自己儿子的弟弟一贯的神色。
他把白绫扯起来,好长的白绫,白的像雪,像瀑布,堆在蔡攸的胳膊上,托到地上。
他说:“宫里人都叫你‘蔡家读书底’,你难道不知道杨玉环吗?”
绍兴元年十月初十,攸自缢而死。
因逢道君皇帝天宁节,皇帝出于孝道,准许蔡攸的长子扶灵回乡,将之归葬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