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64章 东门逐兔不可得 华亭鹤唳恨难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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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攸越来越频繁地在家里看到持盈,他有时候想皇帝是怎么溜出来的,他派人去守着大门,可皇帝根本不从门过,真是奇了怪了。

  最吓人的一次,蔡攸早上起来去给蔡瑢请安,竟然在他的院子里看见了持盈,蓬着头发,拿着一个小瓶子,在叶子底下接拨露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昨天半夜,皇帝着内侍来告百官,说圣躬不和,难以起身,万般无奈之下取消了明日的常朝。可看持盈的样子,哪来的病态?

  蔡攸懵懵地问他:“你病好了?起这么早?”

  持盈和他一样是昼伏夜出的德行,他是被逼起来给爹请安的,持盈呢?太师府离福宁殿再近,他过来也要时间吧?这得几点起?

  持盈的手腕一抖:“今天是白露呀。”

  露水以白露时为佳,珍贵如金,这蔡攸当然知道。

  然而持盈富有天下,拿金子当水喝也使得,何苦起这么早,亲自来采集露水?持盈穿过丛花来到他跟前,蔡攸发现他在这样的深秋季节,身上只披了一件青色的外袍御寒。

  这青色实在太熟悉了。

  蔡瑢封太师,着青袍,与皇帝在松下听琴,时人艳慕,名此青为“太师青”。

  正是持盈身上的那一件。

  看来他昨天根本没回去。

  蔡攸问:“怎么就你,他呢?”

  持盈歪了歪头,笑盈盈地不回答:“我取这露水酿酒,酒好时叫你来饮。”

  谁要喝,你会酿酒吗,当心把人毒死!可他又知道,持盈会,持盈什么都会,他有这样无穷无尽的精力,万几之外、丹青之外,他还修医书修道藏,酿酒点茶抚琴听风,凡有技艺,无所不通。

  而这些事情都是他父亲陪着持盈做的。

  蔡攸头一次生出怨恨的心绪来,可不知心恨谁。恨自己吧,早知道在太学好好读书了!他认识持盈比蔡瑢早,可持盈不喜欢他,怎么办呢?

  他总以为这样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然而。

  宣和四年,彗星袭日,皇帝以此为借口,首罢蔡瑢相,免官为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乙宫使。

  蔡攸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心竟然不知是喜是悲。他是蔡瑢的长子,蔡瑢做事,他难道会一无所知?难道会没有从中获利?但持盈没有动他,蔡攸偶尔还进宫去看持盈,宫殿里热热闹闹的,蔡攸却觉得他很寂寞。

  那是一种无人欣赏的,兀自开花的寂寞。

  皇帝和他在华阳宫玩,在延福宫玩,有一天走到杏岗上,持盈踢了踢其中一棵,他说,前几年时,朕在这里埋下过一坛酒。

  然后呢?蔡攸没有听到他的下文,但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果然,过不久,皇帝为蔡瑢复相,拜蔡瑢为左仆射,授八宝。

  蔡瑢的第二次为相时间并没有很长,宣和七年,太学生陈朝老上书蔡瑢十四条大罪,朝野传写,市井皆闻。同时,彗星在奎、娄之间出现,皇帝将这些札子留中不发,阴云密布在太师府上空。

  有门客替蔡瑢来劝蔡攸:“大郎君,您与太师乃是骨肉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陛下留中劾章,又命太师闭门在家,分明是有处置问罪的意思,还请您看在父子之亲的份上,劝陛下高抬贵手吧!”

  蔡攸冷笑道:“我早就劝他收敛,是他自己不知死活,结交童道夫,谋夺兵权,这些还不算,他竟然还染指东宫,他不死谁死?”

  他真是不明白了,东宫眼看着就是明日黄花,亲娘死了,外家也不争气,性格也木,关在庆宁宫读书,屁也不敢放一个,蔡瑢为什么要冒大风险,把皇帝御赐的千字文送过去讨好?

  门客仍旧劝说:“太师是阖家大树,大郎君亦受荫蔽,大树若倒,大郎君如何自处?您与陛下相识于王邸,情分殊异,事已至此,只有大郎君能救太师了!”

  蔡攸还是来到了华阳宫,持盈在绛霄楼前看瀑布,那是人工造成,生生用石头叠出来的如练紫石屏。日照香炉生紫烟……宣和天子的裙摆就在烟前翩跹。

  蔡攸问他:“官家指使御史王安中弹劾我父亲,是要逼死他吗?”

  持盈的声音消失在瀑布的响声里:“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蔡攸忽然觉得世事茫然,难道不是我和你先认识的吗,怎么你和他成了一体?

  但蔡瑢是他的父亲,他跟着父亲的脚步,走遍半个宋土。

  他欠蔡瑢的生养之恩,又欠持盈的提拔之情。

  持盈生春的微笑,隔着多年的时光缓缓而来,销金红枕,白绫罗袜,和灯笼字影前那一个妩媚的眼神。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请官家看我面上容情吧。”

  持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对我有异心,辜负我,你对我也不忠吗?”

  蔡攸回复他:“臣但尽孝报恩,别无他想。”

  持盈走到他跟前:“我亦是你的君父,我亦对你有恩!”

  蔡攸嗑下头去,亲吻他的裙摆:“臣万死以报陛下!”

  持盈说:“你愿为我死?”

  蔡攸说是。

  持盈冷冷的:“你们可真是好父子。”

  蔡攸想,他说的是假的,我说的却是真的!我没有他那么多鬼心思,我只爱你,你为什么不肯看一看我?如果蔡瑢是一个陌生人,他现在就会为蔡瑢的失败而手舞足蹈,但蔡瑢是他的父亲!

  持盈指着那瀑布道:“你跳下去,死了,我就相信你。”

  “官家一言九鼎。”

  蔡攸立刻提步上前,纵身而入,瀑布的水流击打在他身上,持盈被他吓了一跳,竟然跪倒在岸边,伸出手,要拉他上来。内侍见他忽然倒下,又齐齐蜂拥上来,把蔡攸拽出了水。

  蔡攸湿淋淋地上岸,那瀑布到底是人工的,并没有什么深度,只是腿上被石子剜出了血。

  然而哭的却是持盈,蔡攸想,这个人可真奇怪,要人死的也是他,救人的也是他,哭的怎么还是他?他说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持盈说,你脏了我的水,我哭我的水!

  那时候他衣袖凭风,招摇在水中,也湿透了。

  他出去以后不久,皇帝下达了旨意,贬蔡瑢为太子少保,命归杭州居住,不许停留东京。同时,又提拔他的长子蔡攸为保和殿大学士。

  诸位门人都歇了一口气,这样的惩罚,就是自罚三杯,看来没什么事嘛!蔡瑢下去了,反正还有蔡攸,那年蔡攸还不到三十岁。

  反蔡的群臣也齐齐倾倒,蔡氏父子究竟给皇帝吃了什么迷魂药,结交内侍、谋夺兵权、干涉东宫、彗星袭日,四个大罪还不足以让皇帝下杀心吗?蔡攸进宫涕泗横流地求情一通,就给解决了?简直是国无宁日!

  蔡瑢去杭州以前,蔡攸的伤还没好,一瘸一拐地去找他。

  太师府的下人里外穿梭,收拾行囊,蔡瑢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看书。

  御注的《道德经》。

  蔡攸直接坐下:“大人派人来,要我向官家求情,我求了,我不欠你什么了。”

  蔡瑢合上书:“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岂不知?念在父子之情上,我劝你一句,就此收手。”

  蔡攸顶他:“我也劝大人收手,在杭州安分养老吧!”

  蔡瑢微笑道:“我还不老,何须用养。”

  蔡攸冷笑:“可我看大人已经老糊涂了!”

  蔡瑢弄花石纲,卖官鬻爵,他亦有份,蔡府阖门上下无人清白,可蔡瑢为什么永远不知足,非得要触碰皇帝的逆鳞?这难道不是自作自受吗?已有这样的富贵了,为何还不收手?

  蔡瑢暧昧地笑,浮现出一种柔软的神情来:“我老不老,是官家说了算,和旁人不相干。”

  蔡攸气极而去。

  他要恨死了,可机会就摆在他面前。父亲已经被贬去了杭州,这一对君臣的联盟宣告破裂了,并且是由皇帝亲手斩断的!

  持盈频繁地招他入宫宴饮,以示对蔡家之宠未衰。

  妖童媛女、金粉风流之间,宣和天子高坐明堂。

  歌舞未休,持盈问他:“你去过杭州吗?”

  蔡攸很小的时候,蔡瑢曾在那里为官,建第于斯,占尽名胜,他当然去过,但他咬紧了嘴巴不说,说自己去的时候太小,忘了。

  持盈的面上果然有些遗憾,蔡攸心里却很快活。

  他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在持盈登基的前夜,如数家珍地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父亲。

  有时候他恨不得穿越回年少时候,穆王在垂拱殿外回头,问他是谁,他要去扇穆王旁边两个内侍的嘴,什么蔡承旨的儿子,他没有名字吗?他是蔡攸!

  可,如果失去父亲作为状语……

  穆王的目光还会不会流连在他身上?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持盈缓缓地念,问他钱塘江大潮是什么样子?听说像两军打仗,兵马齐作,是这样吗?

  蔡攸也说他忘了。

  皇帝摆手,说停乐,又让内侍抱来一把琴。

  皇帝爱琴,在宫中设万琴堂,甚至还特地画稿,将凤式古琴稍作修改,流畅琴身,自成一家,世人名之为“宣和式”。

  蔡攸认得这把琴,皇帝曾操此琴,弹奏给蔡瑢、童道夫,还让为此画了行乐图。

  《忆江南》原本就是教坊曲名,持盈念还不够,还要人唱,他自己停止了歌舞,蔡攸疑心他是不是刚刚喝多了,但他的手一点儿也没乱,抚在琴上拨弄,一个调也没差。

  宫灯煌煌,他在这里弹起了忆江南,宫娥稍愣,随着他的调开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潮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皇帝压根没出过东京,乱忆什么忆?

  持盈弹罢,哀怨地回望:“你是不是不喜欢听?”

  蔡攸想,他是真的醉了还是借酒装疯?

  “没有,我喜欢听。”

  “那你为什么还不夸我?”

  蔡攸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持盈把琴拂开,内侍扑着去接,没接住,琴摔在地上,摁出一个回响。

  持盈说:“我不要这把琴了!你把它给我烧掉!”

  蔡攸“啊”了一下,持盈说:“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

  蔡攸去连盏铜灯上擎一支蜡烛:“真要烧掉?”

  持盈说是,烧掉!

  蔡攸就把蜡烛扔到琴上,琴用了特殊的漆料,一时半会儿没有着起来,蔡攸又抱着它找炉子,要把琴整个扔进炉子里面去。

  他在大殿的角落里找到了温酒的火炉,把琴扔在上面。

  持盈的酒如梦方醒:“谁要你烧我的琴?”他朝令夕改,并且毫不知错:“把我的琴拿出来!你还我的琴!”

  那火已经把琴点着了。

  蔡攸又看他一眼,如火中取栗一般,将烧得滚烫的琴拿出炉子,真奇怪,他那时候竟然不觉得烫,那股疼痛是他给琴翻面的时候,看到琴上的篆文才发觉出来的。

  “松石间意”,他爹的字。

  “天下一人”,皇帝的押。

  火烧在他的手上和心里。

  他把琴扔在地上,持盈喊在后面喊他:“居安,你干什么去?居安!”他只叫,却没有让班直拦住他。

  烧伤连绵了好几天,蔡攸趁机告假,那时候他们认识将近十年,持盈指使他,他何尝不了解持盈?不给这人一点脸色看,自己就永远,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那天白天,他靠在床上,门就动了。

  一股香风袭来,甜而凉。

  蔡攸转了个身,背对他。

  宣和天子袖起薰风,施施然地站在他床前的珠帐后:“你好大胆,怎么不迎驾?”

  “你是谁?”

  “岂不认得自己官家?”

  蔡攸盯着墙壁,仍不回头:“官家要来,自走大门,你是何处飘来的,我不认得你!”

  持盈的笑音如烟:“我自你梦中来。快些转身看我,不然我走了!”

  珠帘微微动一动,发出泠泠的声音,好像真的有人离去了。

  蔡攸惊得坐起,可持盈只是伸手拨了一下眼前的珠帐。

  隔着珠帐,他看不清持盈的面容,只掠过一丝鬓影。

  他说,别走,如果这是梦,我就不醒来了!

  持盈笑出了声音。

  峭壁参差十二峰,冷烟寒树重重。瑶姬宫殿是仙踪。

  金炉珠帐,香霭昼偏浓。

  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香风。

  至今云雨……带愁容!

  可不是梦吗?

  那一天,蔡攸才知道,原来太师府和福宁殿,有这样一条阴暗如黄泉的密道,宣和天子就这样,提裙执灯,夤夜来见,甚至在清晨出现在他家里,拨弄花上的露珠。

  无关紧要,反正这也是他家,至于持盈本要见的人,已经在杭州了。这条密道以后就只属于他了。

  蔡攸给他让位置,持盈脱了鞋上床。

  他翻开蔡攸的手掌,看上面的燎泡,蔡攸和他枕在一个枕头上,连呼吸都是交融的。

  “怎么这么傻?我那时候喝醉了,怎么还听我的话?”

  蔡攸说:“我不听你的话听谁的话?我只听你的话。”

  持盈受惊似的眨眨眼,睫毛就颤动了,好像一只凤尾蝶,找到了花丛。

  蔡攸又说:“其实我小时候还是很聪明的,荆王都夸过我,你知不知道?”

  王介甫的女儿鄞女嫁给了蔡攸的叔叔,蔡攸算起来称他一声阿翁。

  “那时候我去他家里,他和人在讨论《字说》,我就问他,我说王相公啊,你在这里说文解字,解的是李斯的字,还是仓颉的字?他竟不能对,说我真是太聪明了。”

  持盈被他逗笑了:“你分明很坏,他在和客人说话,你却不给他台阶下。”

  蔡攸说:“是啊,他也说我‘无良’。”

  “他都说你坏,我看你是真的坏。”

  蔡攸侧过身去看他,忽然说道:“可我也能很好的……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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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友逼我声明:松石间意四个字是乾隆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