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30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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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兴元年五月,仰承道君皇帝谕旨,赐长孙名“谌”,进封检校少保、宁国军节度使。

  但册封礼当天,道君皇帝并没有出席,乳母抱着在襁褓中的赵谌完成了所有的仪式,这几乎是立皇太子的规制。

  有老臣见了,顿觉唏嘘,礼罢之后和赵煊说道:“臣曾见神宗皇帝,见哲宗皇帝,见道君皇帝,见官家,今日又见宁王,知江山有靠矣。”

  赵煊看到他感怀的样子,忽然问道:“道君册封朕的时候,当比谌儿现在大些吧?”

  那老臣回忆了一下,道:“官家当时是先封的定王,那时哲宗皇帝方驾崩,就没有做册封礼。若说正位东宫,那时官家应当有一岁了吧?臣记得那是崇宁年的事。”

  他生在哲宗皇帝驾崩的那年,等到持盈改元崇宁的时候,虚岁也应当有个一岁了。

  赵煊隐约知道国朝的礼节,哪怕是诞生了元嫡皇子,也不能轻易地册封太子,好歹得等到孩子三岁时候,看着能长大了再说,因此便只是先册封了赵谌做宁王。

  他已经预备册立赵谌做太子,于是就开口问这老臣缘由,好为将来做准备:“朕当时才一岁,怎么就行册封礼了呢?我听程卿说,似乎是要等到孩子稍大些?”

  那老臣已经须发皆白,想事情很费劲:“那时候,臣记得…当时道君生了一场大病,钦圣娘娘便说,事急从权,先立好太子来得稳便。于是就给官家行了册封礼,臣记得道君那天是被人搀着来的,病还没好。当时官家就是由道君抱着,念册的人,好像是……”

  赵煊动了动眉头,还想听一些,可这位老臣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地乱回忆,根本没个中心:“官家当时活泼得很,道君差点抱不住,后来是交给了显恭娘娘。噢,说起这个册封,冲献太子降生的时候,哲宗皇帝也想要立太子,只是当时华阳教主还在尊位……”

  赵煊懒得听哲宗朝的旧帐本,哲宗皇帝唯一的儿子冲献太子只活了三个月,不然皇位也不会落给他父亲,他只是阴谋地想着,看来立他做太子的并不是持盈,而是向太后。

  前朝旧事已经远去,可他知道,哲宗皇帝驾崩的时候,当时就有人要立哲宗的同母弟弟赵似,是向太后一力主张立了他父亲。若是他父亲当时生病没好、撒手人寰,皇位就要再一次回到赵似手里,也难怪向太后会急匆匆地立一岁的他做太子。

  赵煊有些怅然地想,看来我从来都不是他要立的那个太子。不过他又在心里给自己找补,就算不是,最后做官家的不还是我吗?

  他思考间,而那老臣已经从从哲宗的冲献太子讲到仁宗早夭的褒王、寿王、鄂王,开始长篇大论起了小儿千金方,赵煊听得有些迷茫,那老臣见他迷迷瞪瞪地,笑道:“官家不爱医术吧?”

  赵煊有些不好意思:“卿见笑了。朕今后有余力时也当涉猎。”

  那老臣呵呵地笑,看他如同看子辈一般和蔼:“官家学力纵深,假以时日,一定能有所大成。”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君曾主持修过《圣济总录》和《和济局方》,官家若有心涉猎此道,大可以随时去问问道君嘛。子养而亲在,不是人间至乐吗?”

  赵煊素知他父亲万般诸事皆能,也承认自己在此道上比之不过,但这位老臣显然不知道自己和父亲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相看两厌的地步了,他若去问持盈医药,持盈不把他毒死然后复辟就算心善了。

  他正准备搪塞过去,而那老臣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太老了,看不懂人的脸色,又殷殷地问赵煊道:“自上月紫宸殿此宴以后,臣已有月余未见道君了,道君好吗?”

  持盈不好。

  赵煊将他关进了延福宫,在事物用度上无一亏待,事如从前,但他从前身边所有的内侍、班直以及嫔御,都被赵煊屏退了。

  赵煊将他从前没有即位时的穆王府做了改造,改成行宫的规制,并将这些人赶到那里去居住,这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妻子郑氏。这样一来,偌大的延福宫竟然只剩下他一个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赵煊的指示,这里的宫人不愿意和他说话,一板一眼,生怕多说一个字。持盈问时间,问日期,他们都回答,好像大相国寺里的晨钟,可如果是涉及旁的,他们就只会跪下请罪,说:道君恕罪,奴不知道!

  他感觉到很寂寞,非常的寂寞。

  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赵煊来看他,但是赵煊并没有,那个月夜里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儿子为自己布置的牢笼,赵煊的态度仍旧很好,李伯玉和吴敏已经懵了,而赵煊还泰然自若地跪在他足边:“爹爹要休息吗?”

  持盈坐在椅子上,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会面临这样寂寞的情况。对赵煊的失望,让他忘记了自己受辖于人的境地,他冷笑着说道:“官家在,我怕是睡不好。”

  人都跪了一地,持盈看见他,就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感动,想起蔡攸劝他不要回来,可他还是回来了。

  因为他相信赵煊,果然他一生一世不能相信谁,从蔡瑢到赵煊。他自己也骗人,所以活该被人骗:“我在外面时,官家睡不好。现在我回来了,官家能安寝了否?”

  赵煊艰难地回答他:“爹爹好,我就好。”

  持盈歪倒在椅子上,他有一种脱力的眩晕感。

  他被蔡瑢欺骗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难过,可赵煊是他的孩子啊,赵煊骗他!纵然他有做不对的地方,可是他孤身进京、自解兵权,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赵煊手里,可结果呢——

  “你不在,我就好。”

  他这么回答。

  于是赵煊很快走了,内侍关上延福宫的九扇大门。

  而赵煊再也没来过,据说他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在延福宫外磕头问安,持盈也懒得搭理他:他做皇帝时都没有起得这样早,赵煊知道他早上起不来,还刻意选在这个点来请安,分明也是不想相见的意思。

  但他实在太寂寞了,寂寞到宁可赵煊来看他。

  他想要和人说说话,谁都行,谁都好。

  这些人不敢和他说话,他也不敢让这些人靠近,不敢让这些人给他沐浴穿衣,他们是赵煊的人,而赵煊,显然还不知道他身体的变化。

  如果知道了,他又要怎么看待自己这个父亲?

  他就更有理由把自己关在这里一辈子了!没有一个皇帝身上会有这样阴阳两套的器官,长成这样的孩子也许都在宫廷里面活不到成年。

  于是延福宫就产生了很奇怪的景象。

  延福宫只有一位主人,所有人都应该围着这个主人转。但是,他把自己隔绝了起来,他自己梳头发,自己穿衣服,沐浴了以后自己一点点把湿着的头发绞干,一点也不假手他人。

  有一段时间他的衣领是歪的,头发也只扎一个道髻,被风一吹就散出几缕来。赵煊给他准备的所有衣服都是宽袍振袖,远远看去好像随时随地要翩然霞举、羽化登仙了一样。

  他有的时候去凉亭歇着,有的时候看着湖水发呆,有的时候登上杏岗远眺,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躲在假山里睡一觉,觉得这个世界就好像庄子的梦境,蝴蝶梦见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他梦见以前的许多事,感觉灵魂都在飘飘地升天,有好几次他醒来不知道眼前是哪里,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跑到那九扇大门前,班直武士不敢对他拔刀,只是沉默得如同一道墙,像黄河堤前的坝。

  他们说——

  官家已经吩咐过了,道君的身体不好,不能吹风,请道君回去吧。

  他回头看,宫人们惶恐地涌出来,那是另一道墙。

  他在这两道墙里夹着生存,然后怔怔然地继续躺回假山里睡觉。

  错落的光影照在他的眼皮上,有的时候他觉得太亮了,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达到一种玄妙的、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境界。

  比如现在,他被温热的舌头舔舐着眼皮。

  他睁开眼,面前是一只雪白的,温顺的,目光清澈的小鹿。

  远方传来内侍的呼喊:“小白——小白——你在哪里?”

  持盈看向面前的鹿,他真是疯了,或者物我两忘,他觉得自己和面前的鹿是一个物种,小鹿在他身边吃草,他靠在假山料峭的璧上,摸摸小鹿的头。

  “我是不是见过你?”

  他猛然想起来这头鹿的来历,童道夫在江南的时候为他寻来了三只白鹿,蔡攸做主将它们送到了东京。时至今日,他想起童道夫,想起他分立身首还是会止不住地战栗,或者说陷入一种如堕梦中的虚幻感。

  他爱怜地问这头白鹿,或者说顾影自怜:“怎么也只剩你一个了?”小鹿的睫毛都是雪白的,温顺地让持盈的手拂过它的眼睑,一动也不动。

  鹿只剩下一个了,他不也是吗?举目四望,谁是他的伙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持盈娓娓地念这首别词,仿佛抚弄琴弦似的,内侍的呼喊若近若远地传来,“你叫小白?小白,咱们走好吗?”

  白鹿悠闲地啃着嫩草。

  持盈抬头看天,他要走到哪里去呢?童道夫死了,李彦、梁师成死了,高俅被贬。按照赵煊的性格,王甫多半会被他暗杀。蔡瑢谪居南京,蔡攸孤掌难鸣。更何况赵煊在危急时刻守住了东京城,名望日隆,他难道还能像从前那样去东南或者去西京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现在能依仗的,竟然只剩下赵煊虚无缥缈的孝字。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反省,但他并不反省自己对赵煊不好,而是在想,自己是因为什么觉得,赵煊是一个不计恩仇的孝子?

  内侍跑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鬓发散乱的道君皇帝,穿一身牙白的燕居道袍,左手持一把青蓖扇,半醒半梦地靠在假山的岩壁上,他的道袍都没有穿规整,像云朵一样堆在身上,徜徉在风里。

  白鹿吃完了草,用头去蹭他的下巴。

  好像在瀛洲之境、蓬莱之岛上,驾雾腾云的仙士。

  持盈见了这小内官,随口就问道:“你来找小白吗?”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得到回答,这些人总是这样,放任他在这里自言自语。

  “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内官很快就回答了,“奴奉官家命,将小白送来延福宫,不料却被它跑脱了绳索,冲撞道君,万死!”

  持盈“啊”了一下,对那白鹿道:“你这么调皮?”语调很是温柔戏谑,青蓖扇轻轻地敲了一下它的头:“要是再这么调皮,可是要被关起来的。”

  他又对这小内官问道:“这么说,你不是延福宫的人?”怪不得敢和他说话。

  小内官回道:“奴不是,奴只是奉命来送小白。”

  持盈见他不木,便要和他说几句话,随口问道:“小白是你养大的吗?我记得当时送了三头,怎么只剩下它了?”

  小内官回忆了一下:“原本的确是三头,好像路上没了两头,就只剩下它了。”他也许是觉得这话生硬,又补道:“他们都说小白好福气,才能够撑着来见道君呢。”

  持盈喃喃道:“原来你的朋友们是死了。”

  那小内官忍不住抬起眼皮悄悄地看他,见他有几缕头发都散了下来,披到肩上,衣裳素净,而眉眼却秾丽,竟然有些凄艳的意思。

  情不自禁地说道:“道君,您的头发散了。”

  持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哪里会给自己梳头发呢?只是,他不要内侍近身,传到赵煊耳朵里,那就是和他赌气。但若是不要人给他穿衣服,却要人给他梳头,岂不是自投罗网一样地告诉赵煊“我身上有鬼,不能见人”?

  他得想个办法见林飞白,但赵煊翻脸太快,他不敢提出来。

  小内官忍不住说道:“奴来给您梳头吧?”

  持盈看了他一眼,那是一个很小的内官,大概只有十几岁,眉眼间还有点活泼的样子,不然也不会被人派来延福宫做这送鹿的差事,还敢在这里乱喊——但凡派个乖觉点的,看到这里来往的宫人都是这样严肃的面容,哪里还敢高声说话。

  他笑了一下:“那你来吧。”他袖子里刚好有一把篦子,递给这小内官。

  密密的梳齿拂过他的头发,他问:“你叫什么?”

  “回道君,奴叫冷元子。”

  持盈又笑,太阳明晃晃地打在他的脸上,温暖,和煦,春天要到了。

  “冰雪冷元子?”那是他年轻时爱吃的消暑冷饮,他一贯就是这样,喜欢了就捧,不喜欢了就摔,那年夏天他吃坏了脾胃,养母就将这类冷饮统统禁绝了,“你这个名字倒是好。”

  他又想起很从前的时光,而头发又牢牢地被簪住。

  他和蔡攸一起出门偷偷地吃冷元子,他俩看见章子厚,看见曾子布,蔡攸就往后看看他爹在不在,持盈说,你爹知道你逃学,肯定骂你!两个人就一起跑,持盈吃完了冷饮,又急急地跑了一阵,当天晚上就病倒了。向太后遣人来狠狠说教了他一顿。

  养母向太后是世上最后一个能辖制住他的长辈,她还在的时候,不许持盈吃冷元子,持盈偷偷地吃。

  可她走了,持盈真的十几年没有再碰过这东西。

  那小内官羞涩地笑了:“是。奴进宫时,师傅刚吃了一碗冷元子,就给了奴这个名字。”

  持盈宽容地笑,看到他额边渗着密密的汗:“你叫冷元子,可看起来又热。”他随手将手上的青蓖扇给出去:“拿去扇风吧。”

  那内官捧着扇子就离开了。

  然而晚上,这把扇子又出现了。

  持盈原本散了头发要睡觉,忽然想起来翠微殿旁的云归亭上里还放着一幅他没写完的字,今天黄昏的时候天气有些沉闷,半夜恐怕会下雨,他担心纸被吹坏,就要出门去拿。

  他从内殿穿行而出,却发现满堂的宫人都静肃而惶恐地站着。

  赵煊坐在蕊珠殿正座上,手里拿着一把青蓖扇,他身边的桌上搁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碗,正袅袅冒着冷气。

  那是一碗冰雪冷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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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掉马倒计时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