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29章 太上皇玉辇銮回 绍兴帝西内兵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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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道君车驾入禁中,于紫宸殿赐群臣宴。

  宴罢,太宰兼门下侍郎程振、枢密使李伯玉、少宰兼中书侍郎吴敏,和皇帝赵煊一起,将微醺的道君送入延福宫。

  “蔡瑢掌权十余年,蔡攸更是道君腹心,朝中大臣,多为其羽翼,门人使徒,更是杀之不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治生于一,乱生于二。请官家早做决断,尽退道君左右,着卫士死守延福宫,任何人等不许出入。使道君在延福宫中恬养魂魄,安享天年。自此政令可明,法度可统,官家才成真天子也!”

  “你要朕把道君关起来吗?”赵煊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程振的,“你要朕不孝吗?”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听从老师的意见,将丛丛的武士埋在黑夜里。

  毕竟,父亲实在是变数太大,太不听话,又太会和他作对了。就好像唳于九天的鹤,不套上脚环,就得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于是他很贴心地说,爹爹饮了酒,恐受风吹,便不坐乘舆,改坐轿子吧?

  持盈欣然应允。

  他于是搀着持盈走向黄顶小轿,四面遮得严严实实。风进不来,父亲也见不到藏在黑夜里的军士,亲昵不设防地靠在轿中的椅背上。赵煊起身去探他的脸,微微的烫,像烧红了的桃花。

  “爹爹,到了。”他刚说完,持盈就把自己的脸按到他的手指上,好像在给自己的脸颊降温似的。

  赵煊觉得这举动有些像小孩子,不禁笑了。

  他要是一直这个样子就好了,可惜不能。

  赵煊很可惜地这么想。他已预备发难, 因此将陈思恭、萧琮等持盈惯用的内侍支开,自己扶着持盈下轿。

  父亲靠在他的身上,瑶光酒的清香和衣襟上的芬芳一起向他涌过来。

  他托着持盈的胳膊,从某种意义上看,像父亲靠在他的怀里。

  走上台阶,走进这扇门。

  再也不要生任何事端了。赵煊想。

  然而,在台阶上的时候,持盈忽然停住了。

  赵煊出于孝道,矮了他一个阶梯,向前躬身着去搀扶他。

  此刻持盈顿住脚步,转身去看赵煊。两两相对之间,赵煊看见父亲桃花一样的面容上显出一个笑弧,黑漆漆的眼在宫灯底下融了漫天的星子,一副醍醐灌顶,受了天启的样子:“有了!”

  有什么?赵煊还没来得及问,持盈便笑道:“大哥叫‘谌’,赵谌,好不好?”

  赵煊愣了一下,才想到持盈口中的大哥指的是谁,是他还在襁褓之中的长子,这称呼给了别人,倒叫他很不适应。

  初为人父是什么感觉?他想,他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越喜爱他,自己越感到悲哀,听蔡瑢说,持盈曾为了他的出生欢欣鼓舞,后来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他以后也会厌恶自己的儿子吗?

  宫灯背后有黢黢黑影,那是他埋下的武士。

  只等着父亲进入延福宫,就会立刻将这座宫殿围住。叫他成为笼中的鸟,槛中的花。他太危险了,三十多岁的太上皇,反手间就可以复辟。

  但持盈不知道,在他耳朵里,只有树木轻轻地摇晃。他喝多了,又没有喝多,一种飘然欲仙又可以高歌起舞的状态。

  “琛?美玉的琛吗?”赵煊问。

  持盈摇摇头,停在了台阶上。

  赵煊和他并肩而立,向阶下的老师程振投去目光。

  程振对他几不可察地点头,催促他早做决断。

  持盈又说话了,

  “谌,从言的谌。我到时候写给你。”持盈解释道,“我想着,你不太爱说话,不如叫子辈们弥补弥补吧。”

  竟然是一句亲昵的戏谑之言。

  赵煊勉力扯了扯嘴角:“我以后多说话。”只怕你不爱听了。

  持盈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好,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赵煊的胳膊上,浑然不觉他惯用的内侍陈思恭、萧琮等人已经被支开来了,他有些微醺,因此眉飞色舞,很是活泼,赵煊极少参加宴饮,很难见到他这副样子。

  好像星星划过天空时,专门为他洒下这点灵犀。

  这世间的毓秀钟灵,不要钱似的,全部都撒给了他。

  “《书》云:‘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上天的意志是难以琢磨相信的,天命也是变幻无常的,咱们做天子,要持戒修德,才能保住尊位。”

  持盈不爱读《春秋》,对《尚书》倒是不反感:“金国人不识天数,我听说吴乞买是被一颗石头砸死的,对么?”

  “是。”

  若不是吴乞买猛然叫石头砸死,金国两边吵来吵去,拥立了十岁的太孙为幼主,他不知道要再花多少钱、多少时间,才能平息这场汹汹的战争。也许汴梁城从此破了,也说不定。

  持盈此刻也忘了也有一颗石头曾跌入他的怀中,给他的身体带来一些小变化,只道:“这就是他们的罪愆了。大哥生在两国止兵的时候,是好兆头。大宋开国百年,还没有皇帝得过嫡长孙的。你以后做官家时,更要修德,更要虔诚,才能不辜负天意。”

  他脸上显现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来,毕竟他的一生都在寻求天帝赐予的神迹,嫡长子得嫡长子,这样正统,这样的标准,难道不是上天的眷顾吗?连倾覆宗社的噩难都远去了。

  赵煊此刻也忘了程振的脸色,这位中年人连眼睛都要眨抽筋了,而道君就是站在阶下不走了,不肯跨入赵煊为他精心准备的牢笼。

  仿佛他有预感似的,程振心想,不会走漏了风声吧?

  可是现在明显是赵煊还要继续这个话题,他问:“爹爹给我起名的时候,也这么用心吗?”他不自觉带出了一些怨望的语气,而持盈没有察觉。

  就和蔡瑢说的那样吗?那场密谈让他混乱,痛苦,究竟是什么让父亲再也不喜欢他的呢?

  持盈笑了,他回忆起二十年前,他金色一样的年华,一切都变了,只有月亮还在。他的妻子,他的养母,乃至于他的知己……统统地远离了他。

  “傻孩子。”好像焦尾琴的一根弦颤动了,持盈拍了拍赵煊的手,“我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只有更用心的。”

  “那——”赵煊将脚钉在阶下,持盈原本都要前进了,可他就是不走,他拉着持盈。

  他有预感,等父亲走进这扇门,一切都图穷匕见的时候,他就再也不可能听到自己名字的由来了:“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持盈是沉醉的,在春风吹面不寒的夜里:“赵煊,赵煊……”他好像在回忆,赵煊侧耳听着。

  “你原来,我不准备给你叫这个名字的,原来拟的名字叫‘亶’,和现在金国那个小太孙一个字,不知道谁给他起的汉名?”

  赵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或许叫抽搐了一下,宫门已经敞开,穿堂风拂过,深渊的巨口已经张开了爪牙:“他的女真名字叫合喇——为什么不用这个字呢?”

  持盈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赵煊以为他忘了,谁知道持盈对他勾勾手,叫他低头侧耳,于是赵煊躬身,持盈悄悄地附在他耳边说:“亶,就是诚实的意思。”

  他这时候像个小孩了:“我希望你做一个很诚实的人。”

  “为什么——”赵煊不知道持盈是不是意有所指,他现在这个状态不就是在骗人吗?他在等什么,等父亲自投罗网吗?

  如果诚实是他对自己最开始的期望,过去的十九年里他哪一天不诚实呢?父亲什么时候多看过他一眼?

  而他现在开始装模作样了,父亲才会栖息在他的身边,附耳说话。

  那是瑶光酒的气息。

  持盈很快速地说:“因为我那个时候爱骗人。”

  因为自己爱骗人吗?你在骗谁?赵煊心想,我出生的时候,蔡瑢还在杭州,你在骗谁呢?而持盈已经离开了他的肩膀,好像燕子低飞的时候掠过水面又抽离那样,他又变得慈爱起来:“可你那个时候身体不好,娘娘请人来算,说你八字缺火,所以改了一个煊字。”

  娘娘,又是哪个娘娘?你的养母,还是你的妻子我的母亲?

  而父亲在春风里,说一句漏一句。

  他只想起来去捏捏赵煊的手,煊是温暖的意思,可他觉得儿子的手那样冷,还在微微地发抖:“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当时——”

  “道君!”谁打断了持盈的话,持盈朦朦胧转头看去,只见阶下还站着三位公卿,他歪了歪头。

  李伯玉,他认识;吴敏,他认识,那么站在他们前面的是谁呢?

  他做皇帝的所有年月里,下首站的如果不是赵煊,那就是蔡瑢,可是赵煊在他旁边,蔡瑢又去了南京。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和天子跟前站着蔡瑢,那么绍兴天子跟前,又要换人了。

  所幸他还认得自己为儿子选择的老师,程振是鸿儒,但绝不是宰相的人选,何况又打断了他的话,他就在台阶上,自高临下地睥睨他:“程希道。”

  他喊程振的字。

  太上皇和皇帝好容易相携着说会儿话,谁不愿意见两宫和睦?吴敏是蔡氏门人自不用提,李伯玉虽然不满持盈的轻浮,但皇家父子能没有龃龉就没有龃龉,不然闹得这样难看,岂不是违背了国朝的道统根基?

  程振贸然打断这样的时刻,实在是很叫人惊讶。

  持盈步下台阶,走到他面前。赵煊紧紧地搀着他。

  两个人的衣裾缠绕,眉目间有三分相似,又贴在一起,仿佛是一对璧人。

  但程振没有空欣赏,他深深恐惧着持盈。

  虎毒不食子,这位道君皇帝的确没有对自己的亲儿子做过什么,只是太子的门人、老师经常被他黜落、流放,他还记得半年前自己看到道君的时候两股战战的样子,他替如履薄冰的东宫去打听皇帝的行踪,每一次赵焕入见都会让他害怕,他是赵煊的老师,同忧同辱,休戚与共……

  他垂首下拜。

  持盈不说起来,他只盯着程振垂头时露出的方心曲领,用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语气:“我听说金人围城时,你曾劝官家西幸是吗?我当时身在东南,你为何不让官家前来找我?”

  程振立刻不拜改跪。

  赵煊做了天子,他觉得天子就是学生,已经忘记了持盈的威仪。

  哪怕这个天子已经身在糓中、插翅难逃了。

  “你替蔡瑢做了这官。”持盈的语气是沉穆的,“可你不如他,你做不好宰相。”

  这话叫程振开始发起抖来,但又不平。

  蔡瑢为相十余年,横征暴敛、苛刻民财、卖官鬻爵无所不为,结怨东南、辽、金、西北的,哪一个不是他的门人?导致天下大乱局面的,哪个不是他的学生?而道君竟还殷切地觉得他好,这天下难道是他一人的天下、一家一姓的天下吗?

  他由是恨恨地抬头望向赵煊,竟然无礼到不去回复持盈的话,而是大喊道:“官家,为何不早做裁决?”

  他这话叫后面的李伯玉和吴敏一惊,二人抬头向四周望去,刀剑在月光下反射着光,好像狼幽幽的绿眼,他们震慑地看向程振,又看向皇帝。

  而持盈还浑然不知,他的反应要稍稍微微的慢一些,他看不见铁甲的反光,只能感受到左手臂传来的纠结力量,于是侧着脸嗔怪赵煊道:“大哥,你捏疼我了。”

  赵煊下意识地松开手。

  所有人都看向他,已经到了这一步了,程振已经喊出来了,李伯玉和吴敏都听见了,父亲也只是酒醉,不是傻了,等明天天亮,他也会回味过来的。

  赵煊闭了闭眼。

  父亲要做唐睿宗,可他却怕做唐睿宗。

  他害怕到手的权力飞向天边,他害怕和唐睿宗那样先是皇帝又变成太子。

  “官家不可!”他看见李伯玉对他摇头,吴敏也下拜。

  持盈侧头看着他,朦朦胧胧的眼睛,好像一池潋滟的桃花,他绝不能失去权力,再仰仗父亲的善心过活。

  好美丽的一株海棠花,不如就开在自己的枝头吧。

  “夜深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来人,送道君回宫。”

  门扉是早就敞开着的,赵煊跪下去,请父亲入瓮。

  没有人再托住持盈,他那流云一样的袖子逶迤下来,好像一株菟丝草,失去了依傍的磐石。

  刀剑冷冷地出鞘了。

  持盈茫然地回望,他看不见陈思恭,看不见萧琮,看不见蔡攸,也看不见自己的妻子,好像天地之间,所有熟悉的人都远去了。

  他恍恍惚惚明白过来什么。

  他抬脚踢了踢赵煊的肩膀,但没有用力,只在他鲜洁的衣袍上留下了一点灰。

  他喃喃自语地说:“原来是这样。”

  他问赵煊,一种讽刺的语调:“官家,我要是不进去,你准备杀了我吗?”

  赵煊仰头看他,父亲的面容在月光下,摆成一个哀戚的形态,好像朝夕间的露水摇成了白霜,在长夜将晓的时候散去。

  赵煊心里哀叹,眷恋父亲方才的温柔,可更多的是激动、快意,他终于报复了,不管是从前的警惕和木讷,还是今天早上的款款温柔,哪一个都不是他对父亲真正的态度。

  “臣不敢!”语调是激动的,他终于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做皇帝真好啊,真快活。

  他就这样跪在地上,父亲的袍角翩飞在星夜,在雪亮的刀光,明亮的火炬下。

  赵煊听见一只飞蛾扑向宫灯,嘭,嘭,嘭地撞,他不知道说什么,而持盈已经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步入宫门。

  他没有任何反抗,也许是知道反抗没用;他也没有任何的斥责,也许他理解了,或者说已经对这个儿子绝望了。

  赵煊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持盈还没有把那个谌字写下来,赐给他的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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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上锁 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