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嘘,不要出声>第十三章 飞蛾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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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但多的是庸人无法入眠。

  卜然到了下半夜才有些睡意,冷不防吃惯了便宜泡面和紫菜饭团的胃又开始作妖,这么饱餐一顿又塞下五六种生的熟的冷的硬的小吃零食,积食不说,直接要死要活地疼起来,他抱着马桶好一顿吐,摸摸胃还是硬的,显然还没吐干净。

  房门被敲得轻且谨慎,邢以愆听到了卜然这屋的动静,一脸担忧地过来看。

  两点多了,他居然穿得比白天还整齐,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起,衬衣领针不再只是装饰,将严谨的温莎结立挺地支在领口处,真丝领带泛着莹润光泽,被磨砂银夹固定住,外面又罩了黑色修身马甲,似乎周身威严气场还未消散。

  “这么晚了你还在开工作会议?”卜然放人进屋。

  邢以愆无奈点头,一进门身上那股加了糖精奶精的廉价咖啡味浓烈到扑面而来,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淡淡烟味。

  他盯了太久屏幕,眼里爬上了几条血丝,但身姿不见一丝疲色,整个人依旧是随时能拉出去拍fortune财经杂志封面的那种精明干练,乍一进屋显得空间都逼仄了点。

  卜然捂着胃在箱子里找药,吐后的嗓音沙哑虚弱:“我本来是有基础胃病的,今晚吃得凉了点,睡一觉就没事了。”他眉心依旧拧着,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站起来把人工泪液递给邢以愆:“你也早点睡。”

  不知为什么,邢以愆拿到药看了一眼突然变得有点生气,一米九几的身高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不悦的眸光沉下来。

  他直接去箱子里翻,找出三四种胃药,都拿到卜然面前。

  卜然有点愣:“……我一会儿还得吐,吐完再吃……”有一双大手又开始正反拧他的胃,疼得他满头冷汗,可他才不想让人近距离观赏自己吐得眼泪鼻涕一把抓的狼狈模样,形象不好,气味也不好,如果被邢以愆看到了,那会是非常地不好。

  总之不让看。

  强忍着一阵阵往上蛄蛹的酸水,半胁迫地把人推出屋,他旋即撞开厕所扑向马桶。消化到一半的残渣堵成块,一股脑划拉着狭窄食道冲出来,稀里哗啦的,连鼻腔里都满是酸苦腥味儿,生理泪水被一齐刺激出来。

  卜然剧烈呛咳着,一手胡乱向旁边摸去,突然掌心被塞进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去而复返的人沉默地半跪着,西装裤边蹭在肮脏的呕吐物边缘,欠身帮卜然漱完了口,又用热乎乎的湿毛巾整个包住了脸轻柔地擦着。

  将人扶起来时落在腰上的手掌沉稳有力,整个胸膛也是温热坚实的。

  卜然没再赶他,由着邢以愆继续伺候他喝水吃药,跟老佛爷似的被扶上床,刚想打趣说“胃凉适合用热手捂着”,就见邢以愆已经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大热水袋,用毛巾包好了,二话没说直接按在他胃上。

  “……”

  行吧,确实比手掌面积大,也温度高。

  但效果好不好可不是这么算的……

  卜然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那人的手,有点不满。

  室内灯光暗下来,邢以愆这回没有走,而是戴着蓝牙耳机,举着平板靠坐在沙发上,悄无声息地处理工作,似乎丝毫没感受到落在脸上的视线。

  已经快三点了,还要忙吗……

  是不是工作了的人都这么悲催……

  啊,发丝垂下来了,多了点凌乱,不过挺好看的,没那么严肃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刀刻般的俊逸面容融进沉沉夜色中,神色晦暗不明,有一种,莫名孤独的感觉。就好像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这样坐着,拒人千里,独来独往,从未想过有人陪伴……

  卜然侧枕着手臂,一直这么看着看着,身上痛感渐渐变钝,在疲惫如潮水袭来时平静地睡去。小臂夹着的热水袋不知不觉掉落。

  然后被人重新灌满热水捂回了胃上。

  高大的身型在床下屈膝靠坐,一只胳膊笔直地向前伸着,扶住那支软趴趴的热水袋贴好,另一只手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揉上发僵的眉心。

  霍少德小心翼翼地放下平板,慢吞吞转身将肩头靠在床沿上,脊背弯将下来,静静地凝着熟睡的人,此刻目光才敢变得放肆而赤裸一些。

  因为贪恋,那干涩沉重的眼睑缓而慢地眨着:

  睁开,是卜然旁若无人酣然安睡的模样;闭上,是卜然睡前定定望着他的眼神——好奇,却缄默,里面是一览无余的、直白的欣喜,也是毫无畏惧的、坦荡的玩闹。

  只有他自己,在异国的夜里愈发深重地沦陷着,以一个虚假的姓名,虚假的理由,虚假的将来。

  他并不是扑火的飞蛾,而是引诱飞蛾扑来的假灯,不敢直接触碰那只美丽而圣洁的生物,却又抵不过心底那燎原的欣赏与痴爱,于是隔着一层玻璃观赏着对方,就像观赏自己孤独的宿命。

  他们之间的假象是如此薄且脆弱,只要施加任何一丁点的外力,就会露出下面丑恶淋漓的真相。有时候他甚至不敢睡去,怕一觉醒来,卜然只一反应过来,梦就轻易碎了。

  可人,向来是贪心有余的动物。

  更别提遇到爱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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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阳高挂,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气被玻璃严严实实隔绝在外,阳光调皮地在某人眼皮上蹦来蹦去,在与睡懒觉的拉力赛中一次次败下阵来。

  最终卜然是被一阵香味叫醒的。

  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只见一片刺眼白光中,一位帅气逼人的黑马王子正端着一套巴洛克釉中彩金粉描边奢华精瓷茶具走来,施施然落坐在染色红漆木桌前,周身金光闪闪,白墙背景上霎时开满了娇嫩欲滴的雨后白玫瑰,仿佛从北欧某个皇家庄园穿越来的一样。

  卜然再揉揉眼看。

  那人光洁的冰丝黑衬衫在阳光下泛着绸缎柔光,精致黑贝母扣解开两粒仅露到锁骨上方,柔软袖口改用白金相间的细袖箍扎在臂上,简单却又考究。衣摆依旧规规矩矩收进黑色休闲裤中,两条修长双腿优雅交叠,恩赐般露出一小截光裸的脚腕。

  说他随性吧,却又处处透着犹如中世纪黑袍牧师的保守严谨。

  在卜然愣怔的空档,茶壶里的飘飘幽香已经萦绕了整间屋子,勾着胃袋空空的人立刻下床坐在桌前。

  一盏精致的茶杯里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口,袖珍而稀罕。

  卜然来了兴致,这茶黑黢黢的,他没见过。

  闻起来也有点新奇,似茶香似木香又似土香。

  尝起来……

  咕咚一口咽下去,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盯着人。

  邢以愆扶额笑得一抖一抖。

  茶杯里是卜然一直拖着没喝的极品灵芝孢子粉,号称100克灵芝只能得到5克成品、产出孢子后灵芝全废的大补之药,需在早饭前服用。

  卜然把剩下的“怪味茶”一因而空,笑道:“邢哥费心了。”

  他指指箱子里剩下的东西:“这里的补品你随便吃,不过咱们可说好了,给我吃的话就免了,特别是那些中药。”

  邢以愆表示疑惑。

  卜然探身拧灭亮了一夜的床头灯,眉目间有些无奈:“从小到大我喝过的中药没有一卡车,也有几辆面包车,用过的针灸针都能把大象扎成刺猬。如果中药对我真有用,早就补得红光满面、金刚不破的了。其实你要是凑近仔细闻闻,就能发现我都快被中药腌入味儿了……”

  见对面人身形立时一僵,卜然狐疑地看向桌上另一个冒着热气的大茶盅,抢在邢以愆要夺过去的前一刻抱了过来,掀开盖那么一闻,果然,是江名仁给他抓的中药。

  也没怎么犹豫,头一仰,药就见了底,连碗底的药渣也喝得干干净净。喝完卜然习惯性马上去刷药碗,不然很容易留下药印子。

  邢以愆的面色还是有些窘促。

  卜然笑了笑:“我不是不能喝,都喝习惯了,多一口少一口的都不碍事,就是嫌苦,一个药方一个苦法,虽然习惯了,但我又没味觉失灵。”他向来不怎么驳别人的好意。

  谁料邢以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榴莲夹心椰奶糖来,剥开糖纸递到卜然嘴边。

  低头,粉色舌尖一卷而过。

  卜然半边腮帮子鼓着,甜得眯了眼睛,眼底洒着清晨金穗穗的阳光。

  简单吃过早饭,想起Lin昨天一整天没出现,卜然有些担心,又过去敲门,里面先很快应了声,窸窸窣窣过了一阵才来开门。

  小朋友顶着两个哭到肿起的鱼泡眼,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剩一条缝,头毛乱糟糟炸成一团,唇角也磕破了一块,脖子上疹子似的吻痕与手腕上青青紫紫的绳印遮都遮不住。

  卜然假装没看到,面色如常揉揉他的小卷毛,随口问了句:“昨天玩得还好吗?认识新朋友了吗?”

  “嗯……”Lin点点头,神情有些恍惚,眼睛没有焦距似的,下意识答卜然的话:“不是新朋友,和哥哥们一起玩的。”嗓子也哑哑的。

  卜然又问:“今天还出去吗?”

  立刻摇头:“不了,想休息。”

  “前几天借你的零花钱还够吗?”

  “花光了……”Lin马上看到了卜然身后金光闪闪的男人立刻掏裤兜拿钱的动作,赶紧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按住:“师弟不用了,师傅的钱不多,咱们得省着花。”

  邢以愆嘴角抽了抽。

  Lin这才回过神,“啊”地一拍手,回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包糖给卜然:“昨天我吃着可喜欢了,就想着买点回来给你尝尝,你要是爱吃的话,就在这条街走到头左拐的第二家新铺子。”

  榴莲夹心椰奶软糖,和邢以愆给的一模一样,的确很好吃。

  “谢谢。”卜然神情柔和地笑着:“我们要出门,给你带点什么回来吗?”

  Lin想了想,眼神发直:“再给我带点这个糖回来吧。”

  “好。”

  等Lin转身进了门,卜然神色沉下来,跟邢以愆外出吃饭的时候脸色还是不好看。

  【丹那颂氏?????????泰国世袭贵族,Lin是三子Hollin ?????。】邢以愆写道。

  邢以愆解释这个,意思是让他别过渡担心,贵族小公子,没人敢真正欺负到他头上。再说这么大人了,会照顾自己的。

  卜然只一想便明白了邢以愆的意思,没想到Lin竟是这么个煊赫身份。

  邢以愆见人闷闷不乐,掏出准备好的卡片,上面写着几个游玩项目,却是奇怪的名字:【上天】【入地】【求神】【看妖】【做人】。

  卜然挨个思考了一遍,最后在【入地】和【做人】里犹豫了,要不今天还是不做人了吧?乐呵呵戳了下【入地】,翻开字条背面,对应位置写着【潜水】。

  邢以愆的办事效率绝对是一流的。两人吃完早午饭,车子已经在店门口等了,半小时开到目的地。到了地方打声招呼直接进屋,邢以愆塞进卜然怀里的袋子里装着崭新的四角泳裤、水母衣、面镜手套袜子、一次性咬嘴呼吸管,连毛巾拖鞋洗发水沐浴露都有,甚至准备了防晒霜、剃须刀、男士护肤品和一小瓶香水——如果卜然想用的话。

  竟不知能一夜之间能准备得这么多这么全。可万一他没选潜水呢,这些东西岂不是都白买了……

  卜然心口有些发热,脸颊晒得粉中透红,一想待会儿更衣室里要赤裸相见,脖颈也一并红了起来。

  然后,他眼睁睁看邢以愆拎着另一包东西进了淋浴室隔间,塑料帘子一拉,半分钟后再出来时长袖纯黑水母衣已经从脖子包到了脚后跟,遮得那叫一个严实,说是二十一世纪男德标兵也不为过。

  ?邢以愆疑惑地看着卜然脱到一半的衣服,突然心领神会了对方害羞的情绪,于是礼貌地快步离开,带好门之后还在门口守着。

  留下卜然在原地愣神,左手搭右手:“……我是不是憋太久憋出问题了?”

  在潜水这种事情上,邢以愆还是很谨慎的,带着不熟练的卜然下去时又雇了另一个资深教练全程跟着以备不时之需。

  卜然下水之后东看看西瞧瞧,指哪个方向,邢以愆就拎着他去哪。随波逐流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在海里,似乎没有时间,没有方向,也没有自己。他瞧上了一只慢吞吞的大海龟,哥俩好似的陪着它在旁边游,乌龟的翅膀动一下,他也划一下;乌龟绿豆似的小眼冲他眨巴眨,他也冲对方笑着眨眼。

  一只乌龟至少能活三十年,五十年也很常见,海龟就更久了,两百年也是有的。

  “真好。”别人听不见他心里所想。卜然对乌龟说:“真好,你要好好活,长长久久,每天都这样慢悠悠散步,晒日光浴,月光浴,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活过所有两脚兽。”

  乌龟游了一阵趴在一块岩石下不动了,卜然的体力也差不多到了头,做了个上浮的手势,就有人把他往上一拎,回到人类的世界。

  收拾完有人立刻递给他们一张洗好的照片,是另一位教练跟拍的。

  说实话,在海底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如果不是本人根本认不出来。照片上,大海龟上面飘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好似脖颈处伸出一条绳子,抓在斜上方另一个黑乎乎的人手里。两人一上一下,一前一后。

  卜然知道这是邢以愆牵着他在海里走而已。

  不是某人在海里遛狗。

  邢以愆扶着卜然的肩笑得不能自已,在卜然销毁照片之前赶紧把它珍而重之地揣进兜里,怎么劝都不肯再拿出来。

  他们又去吃了大餐,回家时路过一个电影院,卜然突然停下,指着海报:“这个,算‘做人’里的吗?”

  他还记得邢以愆那张纸条的背面,【做人】对应的位置是约会……

  那本是邢以愆写着玩的,很多项目不知道归到哪里,比如逛街、晒太阳、按摩、游轮、打拳……听上去也都是约会做的事情。

  卜然直白地看向他,清泠泠的瞳孔在兴奋下微微收缩,似乎在期待对方回答出什么。

  邢以愆笑了下,去买了两张电影票。

  两人坐在小情侣堆里,气氛似乎有些局促,荧幕明灭闪烁,讲了什么邢以愆一点都没看进去,只隐约听到拉面与女大学生、天竺鼠、押井守、地铁末班车……都是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他感兴趣的那位就在旁边,本人此刻却只敢直视前方,没有焦距的眼神飘在空气里,恨不得在头侧面再长出只眼睛。

  旁边的人忽然拍拍他,立刻弯腰附耳过去。

  “这样的男女主角应该会走到最后吧……你觉得呢?”

  温热微痒的气息一下下搔在敏感的耳廓,霎时半边身子都酥麻透了,下半身几乎是立刻就给了反应。

  可身边的小孩还当他没听清楚,又凑近了些,单手盖在嘴边,柔软的唇瓣距离他的耳朵只有一寸不到,吐字时粘腻的口水声清晰地钻进脑子里,像用舌尖在一下下舔着他。

  “茫茫人海中遇到实属不易,要好好珍惜对不对?”轻声细语。

  喉结重重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响。

  霍少德僵硬点头,立刻坐回的身体板正得像在军训——军训都没有这个难熬。

  卜然看着身边人的反应,疑惑不解,只好继续看电影。

  电影是有结局的,遗憾又美好,可是他与坐在身边的人大概是没有结局的吧……卜然不想想那么多,只要活好当下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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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致说一下年龄(虚岁):

  江名仁35;钟秦24(金融系大三,提前进入实习阶段了);

  霍少德32;卜然22(大二,名校实验狗)。

  所以霍少德也没有特别老哈哈,虽然相比卜然是老的,正常他修八辈子佛都遇不上卜然的。

  写着写着发现下卷的体量大概是上卷的二倍……是我分卷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