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嘘,不要出声>第九章 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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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碴挂梢,寒阳升顶,年关将至。

  霍宅邻着日渐红火热闹的老街,反而比旧时更加沉寂,上上下下都一身玄素,走路时垂着头压住步子,静得连鸟都躲起来不叫了。

  偌大一个宅子,唯一高兴的只有那个被掳来的外来人——毕竟是归家的日子。

  霍少德孑立在冷清窗前,肩头随意披了件暗格纹毛呢黑风衣,身形颀长到近乎萧索。他整个人向主卧方向略微侧着,像在等什么人,单手插兜姿态有些慵懒,窗边烟灰缸里陆陆续续堆起了小山。

  “少爷,医生到了。”管家颔首轻声道。

  霍少德等了一会儿,夹着烟的手点了点主卧:“现在洗完了。进去再补一针退烧。”

  “是。”管家带着医生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进去了。

  卜然刚穿好衣服从浴室走出来,皮肤熏得水润微红,气色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是管家第一次看到那年轻人微笑的样子,结了褐红血痂的唇向上翘起,弧度依旧温柔谦和,想必那双黑纱遮盖下的眼也一定如春风化雨般,笑得很好看吧……

  卜然顺从地被搀着胳膊带回沙发上,由管家帮他把穿错的衣服默默纠正,却拒绝了医生帮他打针退烧的要求。

  “老人家劳驾,有没有轮椅。”卜然支使得十分坦然。

  今天早晨他把银行保险柜印鉴和口令一并交予霍少德了,保险箱里放着一张字条,上边的数字就是半月前被秘密安置在海北最高级精神病私人疗养院的那位无名垂危患者的编号。

  卜然甚至故意没把那串编号背下来,没有编号则精神病院不会同意探视。他给自己的退路少之又少,哪怕被迫交出了印鉴,依旧能用各种办法再拖一段时间。

  既然已经如约将攀达交出来了,他还被折磨了这些日子,那就不欠霍家什么了。

  在事件了结的瞬间,一直过度紧绷的身体和心理一同放松下来,以致体温一下子反弹,烧到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心情好得都跟着飘起来。

  他接过管家递过来的书包以及那摞一眼都没看成的新书,心满意足地抱在怀里,终于离开了这间充满了不堪回忆的房间。

  “来接我的人什么时候到?”卜然问。

  “在路上了,半小时内。”回答的是一个低沉的声音。

  卜然一愣,不知道什么时候推轮椅的人换成了霍少德,笑容淡了些。

  会客室里燃着安神的熏香,与古朴家具柔和的木质香融在一起,很好地抚慰着疲惫的心神。须臾,沏茶水声泠泠,卜然冰凉的掌心被放进了一个触手温润的茶盏。

  霍少德看着小孩先是闻了一下,清茶入口后微微眯眼,品完齿间余香才又喝了一口。于是静静地等,在茶盏被放下时又给人续上。

  他仔细分辨了卜然抱在腿上的书:“计划去东南亚旅行吗?”

  卜然思考了下霍少德这问题从哪来的,指尖滑过书脊,停在其中厚厚的软皮旅行指南上:“嗯,原本想寒假去的。”

  现下这计划已经被某人搅黄了。

  “那……回去之后,还有什么打算?”霍少德又问。

  卜然指指眼上的纱布,拍了拍书:“养好眼睛,把这些读完。”他双手交叠放在微微分开的腿上,纤直的小腿向前伸着,靠坐的姿态放松而惬意。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霍少德错眼不眨地凝着他,毫无掩饰的恋慕从深黑如渊的眼底泄露出来,眼前洁白清丽的身姿如唯一纯洁的光点,映照在彻骨冰寒的崖边。那道视线炽热到恍若有形,又畏怯地强行止在触及对方的前一寸,生怕灼伤了那人似的,隔空一寸寸描绘着那张俊秀苍白的轮廓,奢求临摹出一双不含恨意的眼眸。

  Quand vers toi mes désirs partent en caravane,

  当我的欲望结队向你飞奔而去,

  Tes yeux sont la citerne où boivent mes ennuis.

  你双眼是我那厌倦畅饮的水塘。

  胸膛里阵阵地痛,恶徒在心中默写着无望的情诗。

  霍少德颤抖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尖反复摩挲着另一只温暖的白玉茶盏,强行收回的目光忍不住再次落回到面前的人身上——卜然穿回了来时的衣服,米色无袖绵羊毛衣下摆柔软地堆叠在腰际,螺纹领口露出一对洁白的衬衫领子,沾着水汽的漆黑发梢落在领口,轻轻抚摸着那段白皙柔韧的颈项。

  那段他曾亲吻啃咬无数次的颈项。

  “你手腕的纱布快松了。”霍少德喉结上下滑动,咽了口茶,看着卜然摸了摸腕上不知何时散掉的布结,继续道:“我帮你系好。”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指如葱根,却是个掌心紧握的防备姿态。

  霍少德微微前倾,指尖挑起布条灵活地打了个结,全神贯注没有触到其他地方。

  “好了。”他话音刚落的一瞬,卜然的手立刻收了回去,手的主人依旧淡淡笑着,唇角弧度一分未落,似又要执起茶杯。

  屋外有人敲门。

  霍少德走回到卜然身边,拿过一旁的羽绒服半跪下来仔细帮人穿好,拉链严严实实从尾拉到头,只露出小半张清秀的脸。

  “他们到门口了。”霍少德将轮椅交回管家手里。

  大门一开,料峭寒风裹挟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卜然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肺部传来清晰的刺痛。

  他仰起头,感受着阳光落在脸上,像精灵轻盈的脚步亲吻着皮肤,呢喃了句:“要下雪了。”

  管家疑惑地一起看天,硕大的日头在呢,哪里要变天。

  “然然!”一道凄切的女声迅速由远及近。

  紧接着卜然整个被搂了个满怀,一双冰凉柔弱的手摸上他的脸,又执起他的手来回翻看,小心地碰着纱布边缘,心疼的泪水砸在手背上还是滚烫的:“瘦了这么多……”

  “妈。”卜然叫。

  卜易生快步替换了管家的位置,将轮椅抢过来,警惕地看着霍家一群人。

  母子重逢的戏码演了足有一分钟,江名仁才带着钟秦和另一个新助理从后方姗姗走上前。毕竟是在外面,名义上卜然依旧是卜家的独子,他不好抢着出面。

  这时江名仁身后快步走来一个年轻人,脸上挂着不少擦伤,肩膀上绑着三角吊带,欢快地喊道:“阿然!”

  卜然立刻展颜笑出来,向魏行舟的方向倾着身体伸出手,柔声应了声:“哥。”

  听到这个称呼,霍少德和钟秦的视线不约而同地一齐扫向江名仁,后者先是不咸不淡地回视了小助理探究的目光,只一瞥便把后者看得立刻低头,然后才坦然地望向另一位:“霍少爷,不多打扰了,日后相见。”

  转身时,江名仁的眼神阴狠寒冷,舌尖抵着犬齿,像毒蛇吐着寒信盯上了猎物。

  霍少德抱臂淡定回视,示意来者不惧。

  乌央乌央的外来者如潮水迅速离开,霍少德将披着的大衣穿好,拿过助理手中的手套向地下室走去,去为这半个多月的风波划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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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来霍宅,因为还要带上卜家夫妇,所以江名仁今天开了那辆迈巴赫商务。待彻底驶离了霍家范围,他闭着眼,淡淡说了声:“没用的人都下去,坐后面那辆。”

  车子立刻靠边熄火。

  诡异的安静中,副驾驶上新上任的助理秘书迅速用眼神在后视镜中巡了一圈——车内有老板、离奇退休的前·助理秘书、司机、卜家夫妇、卜家小孩,以及一个渺小的自己,于是果断第一个开门下车,内心为自己点了十万个赞——今天也是保住新饭碗的一天,棒棒的!

  本就如坐针毡的司机先试探着把驾驶侧的门开了个缝,然后也立刻蹿了出去。

  江名仁还是闭目养神没动。

  卜易生和妻子孟娴面面相觑须臾,几乎确定这个“没用”里也包括自己,于是从后方钻出来,本来要从卜然那侧开门下车,就见江名仁已经收起腿,啪地按开了自己这侧的车门,于是灰溜溜地齐齐转身。

  “江先生,最近公司有个外调的岗位,上级想派我去,但是我得在家照顾卜然……”孟娴在下车前停了一下。

  “嗯。”

  江名仁应了,就代表这事儿稳了,她感激地笑了笑,在丈夫的搀扶下了车。

  江名仁这才施施然睁开眼,刚要开口,就见钟秦也从后面垂着头钻了出来,从他面前利落地一闪而过,也下了车。

  “……”

  眉头皱起,不满地轻轻啧了一声。眯开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追着钟秦,看小孩在易卜生诧异的目光中走过去一齐排排站在路边,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拒绝了易卜生递来的烟。

  “阿然。”江名仁收回视线,侧身柔声道:“身体都有哪里不舒服?”

  卜然听出对方语气中小心翼翼的示好,稍微直起身子,温柔笑道:“都还好,一会儿交给医生就可以了。”

  然后相顾无言。

  江名仁极少有感到局促和窘迫的时候,想搭话却不知从何开口,想如正常兄弟间抱一抱拍拍肩,却因十几年的分别束手束脚。嘘寒问暖或者忆苦思甜的话来回在舌尖打转,最后还是先捡了紧要的事:“你有意愿回江家来吗?”

  “都行,您安排就好。”

  “嗯……现在的话还不是时候,你再在卜家待几年,我处理好事情就把你接回来。”所有威胁到卜然的人都要照料一遍。

  卜然点头:“好。”

  江名仁又组织了下语言:“你被霍少德劫走这件事,与我的……与钟助理有关系,是我管理不力了,会好好给你一个交代。”

  “好。”卜然也欣然应了。

  “阿然……”江名仁不希望卜然跟他这么客套疏离:“和我说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虽然其实他都知道,卜易生、孟娴和魏行舟会定期向他汇报,他连卜然几岁遗精都一清二楚。

  “托您的照顾,这十六年我过得很好,生活都很随心,养父母也都很尊重溺爱我。”卜然笑着,发烧使得他苍白的面容浮出一层血气,唇也更红润些,显得微笑似乎也真诚几分:“虽然您不经常露面,但无处不在,世界上应该没有比我更幸福的弟弟了。”

  江名仁指尖敲了两下座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卜易生夫妇签过协议不能透漏他的存在,难道是魏行舟?是攀达?还是钟秦也接触过卜然?

  但答案都不是。

  卜然轻叹口气:“您送我走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

  他说得很平静,侧头面向窗外。那双与江名仁相似的唇角此刻掉了下去。他抓了抓手背上一块结痂的擦伤,低下头仓促笑了一下:“那天您给我买了汉堡,当着我的面吩咐护工把可乐倒了换成绿豆汤,我一直都记得。”

  江名仁试图跟着笑,却笑不出来。

  是的,他一直以为卜然那时还没记事,四岁的小孩儿,哪里能听懂复杂的话,所以几乎谈什么都未避讳着他。

  “当时哥哥真的没有余力保护你了,让所有人认为你在事故中丧生是最安全的……”他急于辩驳。卜然耐心地听江名仁解释送养的来龙去脉,解释他收养钟秦的理由,听完十分理解地点头:“是的。这些都是最好的安排。”

  江名仁扶额。

  卜然看似赞同他的安排,支持他的选择,没有责问,没有愤怒,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沮丧,也没有失落,就像所有情绪已经在经年累月的消耗中被渐渐晒干了一样。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卜然很小的时候是被宠到有些任性的,敢骑到父亲肩上招猫逗狗,是个会因为哥哥去上学没法陪他而彻夜哭闹的小霸王。就算是正常家庭的孩子,长大后安静懂事成这样的也很少见。他该夸卜易生和孟娴的家教过于成功了是么……一想到卜然在被送走后异常乖巧的表现,江名仁口中苦得发涩。

  “对了,问您一件事情。”卜然突然想起什么,撑着扶手转过身,颧骨鼻尖都已经烧得发红:“在我被绑的那个周末,您是准备去看我的吗?”

  在卜然十八岁生日那天,江名仁曾以公司领导作客的名义,在卜家短暂地蹭过一顿饭。他坐在草莓熊蛋糕前一边抱歉地说“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没准备礼物”,一边假装十分自然地将手腕上那块崭新的Rolex典藏版master II腕表摘了下来放到卜然手边,丝毫没注意到那一家三口略微转变的神色……所以卜然以为江名仁也是有可能再去家里作客的。

  江名仁回想了一下:“没有,那周定了机票飞肯尼亚,有个很重要的商务聚会。”因为卜然的事情,他立刻把票退了,行程全部取消。

  “嗯。”

  江名仁刚要追问,就听卜然偏头咳了两声:“去医院吧,我烧得有点厉害。”他神色一凛,立刻对外喊了声“出发”。

  最后只有司机一个人回到车上,卜爸卜妈和新助理自觉自发地上了后边那辆魏行舟的车。

  阳光被乌云驱逐,天色明显阴郁下来。

  两辆汽车先后发动。

  还剩下一个人站在路边,像一棵孤零零的枯木扎根在料峭的冬天里,狂风撩起他的衣摆,却没有吹动他的步伐。

  钟秦目不转睛地望着江名仁的车,眼神黯淡下去,宛如在硬生生割舍着什么东西,前车缓缓转动的车轮碾在心上,将活着的气息也一点点抽走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倾尽全力保持着冷漠的表情。

  ——就这样吧,挺好的。真正的弟弟回来了,他已经没用了。

  江名仁现在有卜然,有新助理,那片光里没有他这个影子的位置。过去的十多年宠爱已经是偏得的了,大闹了这么一场,和哥哥亲过了,做过了,也被恨过了,死都值了。

  他累了,没力气奢求再多了。

  北风从遥远的远山呼啸而过,吹落三季繁华,打着旋的枯叶像刀一样反复割在脸上,风声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冷,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突然,垂下的视线里多了一双漆黑皮鞋。

  “你傻站着干什么。”

  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溢于言表的烦躁与不耐。

  泪水开始啪嗒啪嗒砸在男人漆亮干净的鞋面。

  那人修长的手指划过他严丝合缝系到第一颗扣子的衬衣衣领,勾起一阵被蛇尾扫过的冰凉颤栗,寒声问:“项圈摘下来了?”

  钟秦捂住衣领立刻摇头,心想怎么敢,又怎么舍得……这一摇,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太丢人了,他想,掌心捂住眼睛,咬紧下唇不哭出声。

  “捡你回来的是我,什么时候丢也是我说了算,别动歪心思。”男人的声音冷冰冰的。

  “滚回来,上车。”

  钟秦垂着头跟上去,像只耷拉着尾巴的小狗。

  回到车上时,司机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卜然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他通红的眼睛和鼻头。

  勉强保留了一点尊严。

  “钟助理你哭了吗?”卜然突然开口问,眉峰微挑,似乎很讶异。

  钟秦看着这个正主,哭鼻子被拆穿的窘迫中夹杂着嫉妒心被彻底粉碎的羞愧,心情复杂到难以形容,咬牙道:“没有。”

  “哦。”

  卜然眨了眨眼,然后突然打了两个喷嚏。

  看吧,心眼太多被人骂了。

  实际上并没有人骂他,念叨他的人倒是有一个。

  收拾完攀达的霍少德终于同意让管家去收拾亲人的遗物,翻出来一些旧东西。

  手中拿着霍少婉的照片,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其实竟然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卜然。

  霍家这么多年资助了不少社区,理由无他,霍少婉喜欢做这些事情,这能让她从无休止的工作中暂时脱身出来。在福利院里,她用手语与孩子们交流,赠予他们东西,然后与所有人一起拍照。

  时间允许的情况下,霍少婉会特意抽出大半个周日跑到邻市的福利院,那儿有一个她特别喜欢的小男孩,漂亮又机灵。

  彼时上初中的霍少德结束了一整日课外补习,绕路去接霍少婉回家,坐着书包等在树荫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霍少婉忙忙碌碌,然后低头给管家发信息,让晚饭准备些消暑的东西。

  【要不要给你找一个领养家庭?】霍少婉打手语问那个小男孩。

  “我有爸爸妈妈和一个哥哥。来这儿玩儿,这里有好朋友。”小男孩的儿化音说得还不流利,认真模仿大人说话的调调憨态可掬。

  “哎你会说话呀!”霍少婉惊道,瞪大了眼。

  “会呀。”小男孩呵呵笑,露出白白的小豁牙,用手语比划【姐姐你不是也会说话么】。

  霍少婉抱着小不点,笑嘻嘻地跑过来跟弟弟献宝,故意让孩子叫叔叔,其实也只大十岁而已……

  霍少德指尖点着大合影里霍少婉抱着的小孩,终于恍然记起来了。

  ——占卜的卜,了然的然,叔叔我叫卜然……那个小豆丁曾对他一字一顿地念。霍少德当时还想,阿姊水晶指甲那么长,会戳破小孩剥壳鸡蛋似的脸皮儿吧。

  彼时卜然的脸上还有一颗过分秀气的红痣,让人第一眼便能注意到。霍少婉跟他念叨,小豆丁生了张精致过头的脸,怕不是以后会为了这个遭殃。

  岁月飞逝,时过境迁。

  霍少德怎么也料不到,这孩子最终竟糟蹋在了自己手里。

  烟气在肺里绕了三遭,无声无息地飘了出去,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世间的一切,并不能重来。

  窗外大雪正盛。

  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天地重新涂成清一色的洁白,偶尔有脚步印在棉花似的雪地里,很快就又被重新掩埋,仿佛一切痕迹都是幻觉似的。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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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回家忘了带电脑充电器,所以就这一章了,下周开始好好更下半卷。谢谢大家鼓励,看到很开心,爱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