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无山无树>第63章 63 腐朽

  

  到了吃饭那天,他还是跟着崔靖山去到了李家。他和崔靖山的关系已经冷到不能再冷,和男人在车上时,也离他远远的。

  他的父亲关心他,以为他生病了,可男人不知道的是,他每天都在思考怎样放火才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车开到一半,崔靖山下车买了束花,他坐在车里打瞌睡,没在意他买的什么花。

  到了李彦萱家里,一切都很静穆,与他之前去到她别墅的风格完全相反。没有色彩斑斓的画,也没有竞相开放的花。佣人早已摆好饭菜,缄默地站在一旁,等待他们入席。

  他没看见李如海,有些疑惑,不过想到那人是如此喜欢崔明瑞,对他这个即将成为家人的陌生人没有好感,也理解他的缺席。

  席间,李彦萱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温和,她叫他坐得离她近一些,他照做,得到了崔靖山的表扬。

  “文树,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李彦萱的语气还是和庄妍一样温柔,他有点想哭,甚至想说服自己别再挣扎,不如变作崔明瑞加入这个家庭,这不是他一直以来都想要的吗?

  “回话,文树。”崔靖山在他身边提醒他。

  “好。”

  一顿饭吃下来,他没吃多少。在李彦萱和崔靖山热聊时,他告了辞。出了李家,他也不知道去哪儿,于是重返故地,回了夜色。

  夜色的重建工作正在进行,里面的员工有些被辞退,有些去了崔靖山的另一家夜店。胡骏安就去了另一家夜店,他联系上他,叫他来陪自己喝酒。

  胡骏安来了之后,热络地和他打招呼。知道胡骏安是崔靖山派来试验他的,他现在又不觉得他像胡悦白了。

  “文树,好久不见了,你没什么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前段时间不是夜色失火了吗?听别人说你和老板都在里面。”

  “有这回事,但我自己跑出来了。”

  后面的事,他没再和胡骏安说,因为一回想起,就感到呼吸不畅,总感觉又看见崔靖山在火场外安抚李彦萱的那一幕。

  在新夜店买醉的这段时间,他结交了许多酒保朋友,有些不知道他是崔靖山的儿子,于是把他当作新来的小弟使唤,有时叫他跑腿,有时叫他调酒,但却会经常请他吃饭和喝酒。

  他没有放在心上,和众人打成一片,并警告胡骏安不准透露他的身份。胡骏安表示不理解,他表示自己只是不想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的身份,对他毕恭毕敬,不和他玩。

  这天玩骰子的时候,他看见隔壁桌的一个男人独自倒在沙发上睡觉,和他一起来的同伴似乎把他遗忘在这里了。他和胡骏安打了声招呼,过去把人扶了起来。

  那人喝了酒,醉醺醺的样子,一睁眼就摸索着什么,他看了眼桌上的眼镜,拿来递给他。戴上眼镜后男人一下子清醒不少,人也变得清秀起来,看起来老实本分,并不像是会泡夜店的人。

  “我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睡着了,害怕别人没看见你坐你身上,所以把你扶起来。”他解释完,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男人有些抱歉地躬身,向他道了谢,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他想要扶他,被他用手挡回来,“谢谢你,我自己能走出去。”

  看着倔强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出去,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胡骏安又叫了一些酒,没一会儿就把他灌得晕晕乎乎的。

  最后,他打电话叫崔靖山来接自己回家。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父亲有一天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今后你晚上出去玩,要回家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他没心思再去猜他的父亲究竟对谁在说这句话,越猜只会让他越难受。

  他在公路边等崔靖山时,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呕吐声,循声找去,发现是刚刚帮助过的男人。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男人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因为长时间呕吐而充满了泪水,“你是刚刚那个好心人,谢谢你,呕——”

  男人还在吐,他拿出纸巾递给他。

  “你好点没有,我去给你买瓶水吧。”

  “不用了,我打的车马上就快到了。”

  “行,坐到车上,你最好把车窗打开,我这里有一颗薄荷糖,你吃下去应该会好一些。”

  他把兜里的薄荷糖递给男人,男人吃下后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不一会儿男人打的车来了,他把男人扶到车上特意向司机交代了几句,最后才关上门。做完这一切,他发现夜店门口早已停着崔靖山打着双闪的车,于是马不停蹄跑到车前。

  上了车,崔靖山闻见他身上的酒气皱了皱眉,但没骂他。他闻见崔靖山身上的女士香水味,也不是滋味儿,因此一路上都闷闷不乐。

  到了别墅,崔靖山才打听起他一路上不说话的原因,他直接说了,惹得男人一阵发笑,并且在电梯里抱他、吻他。他抗拒这种亲密的动作,知道自己不过是崔靖山发泄欲望的对象之一。

  “你不是回到李彦萱身边了吗?为什么还要和我继续这样的关系。”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发问,可崔靖山却不放在心上,他的父亲似乎又回到了他初见他时的那个样子,对所有人都漠然、无情。

  “我们的关系不耽误。”

  就这样,他又和崔靖山滚到了床上,并不是怀念,而是不能拒绝,麻痹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从。

  几天后,他在去李名科花店的路上遇见了同样准备去花店的男人,他对他有印象,于是远远看见就打了声招呼。男人也认出他,不好意思地向他鞠了一躬,正式道谢。

  “你那天喝得太多了,可要少喝点。”

  “那天确实喝得有点多,我想请你吃个饭感谢你。”

  “饭就不用了,这不过是件小事。”

  他和男人走进花店,李名科看见他打了个招呼,他带着男人来到卖花的一边。

  “你不让我请你吃饭,那等会儿挑一束花,我送给你。”

  “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他总是免费送我花。”

  “真好,你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每个人都会有好朋友,看你这样温柔的样子,应该也有很多好朋友吧。”

  他第一眼见着男人就觉得他眉眼温柔、善良,一看就是人缘很好的那种。

  “有,但不多。”

  “好朋友不在多,在于到底好不好,那些能真心诚意帮助你的,才是你的好朋友。”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李名科,没听见他表扬的男人依旧神采飞扬地向客人推荐花束。

  “嗯,你看起来不大,但道理却一套一套的。”

  “可能是我经历过太多事情了吧。”

  “虽然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多大了。”

  “二十一。”

  “果然很小,我都二十八啦。”

  “可是你看起来并不大,是很年轻的长相呢。”

  “谢谢你,今天出门买花,你的夸奖令我心情变得好了一些。”

  “对了你要买什么花?我帮老板接待你。”

  说到买花,男人突然垂下眼眸,神情渐渐变得哀伤,“我想去祭拜故人。”

  他不知道男人是想去祭拜故人,收敛起刚刚说笑的嘴脸,严肃起来,并把最常见的黄菊和白菊指给男人看,让他挑选。男人选了一束黄菊,一束白菊。花包好,男人付了钱就走了。看着男人走出花店的背影,他总觉得他的情绪变得很快,一下就从开朗变得忧伤,像是要去看望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不知又过了多少天,他在酒吧再次遇见男人。这一次男人依旧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吧台喝酒,他上厕所回来觉得面前的人有点眼熟,便凑了上去,发现没认错,真是男人。

  男人的脸上添了几处淤青,显得有些窝囊、颓废。

  “你的脸怎么回事?”

  “喝醉了撞的。”男人抿了一口酒,他觉得他有些无聊的样子,于是把他带到了自己那桌,和胡骏安一群人一起玩起来。

  “上次你也是一个人,这次就和我们一起玩吧。”

  “你也常来这里喝酒吗?”

  “我也是偶尔来。”

  “我们遇见三次了,算是有缘分了,你叫什么名字?”

  “崔文树,你呢?”

  男人停顿了一下,“文北。”

  “我的名字里也有个文,看来我们很有缘呢。”

  “这名字真好听。”胡骏安插嘴到。

  “你就知道说人名字好听,上次也是这样说我的。”他狠狠给了胡骏安一拳,叫他不要调戏男人。

  文北笑起来,喝完一杯酒后,加入他和胡骏安一群人的游戏中。玩到后面,胡骏安发现玩不赢文北便开始装醉,耍起酒疯,他知道胡骏安这个把戏,于是向文北说了几句好话,叫他下次再来喝。

  文北同意今晚先结束,但走出夜店时,手机响了,神情严肃地拿着手机去到一旁的巷子里。

  男人接完电话神情沮丧,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文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的伤,其实是被我男朋友打的。”

  “有这种事?”

  “前天我和他提了分手,他当时喝了点酒,动手打了我。那之后我没再回过他家,可我的东西还在他家里,他把锁给换了,我进不去,我想你陪我去他家拿回我的东西。”

  “现在吗?”他还算清醒,想为人打抱不平,于是没有立即拒绝文北。

  “对,因为他白天上班不在家,只有晚上去才有人,而且我后天就要搬走了。”

  “搬走?”

  “嗯,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

  “他住在哪儿?”

  “城南。”

  “有点远呢,我们开车去吧。”

  “可是我们俩都喝酒了。”

  文北说完,他自己也觉得好笑,然后掏出手机给崔靖山打了个电话,道:“等等,我叫我爸爸开车把我们送去。”

  “这么晚了打扰他好吗?”

  “今晚他可能就在夜店里。”

  “在夜店?这家夜店?”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爸爸是夜店的老板。”

  “原来如此,如果他能送我们去就太好了,你爸爸看起来凶吗?如果能吓住我前任就更好了。”

  “我觉得他行。”

  他给崔靖山打完电话被告知在车库等他,他知道男人现在有事,但处理完一定会立马来找他。他和文北等在车库里,听见电梯运转的声音,立刻跑上前迎人。

  崔靖山走出电梯后看见了他,快步走到他面前。他的父亲明显是处理着工作的样子,一脸疲惫。

  “走吧文树,你的朋友呢?”

  他回过头,刚刚还在身边的文北却不见了,于是他在停车场里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估计上厕所去了。”

  “那等等吧。”

  见崔靖山不急,他也安心等文北上厕所回来。他偏头偷看崔靖山,被发现后,父亲靠近他,把他抵到了墙角。

  停车场并不是没人,偶尔会有两三个结束活动的人找车。崔靖山把他逼到角落,宽大的肩膀挡住了他。

  “偷看什么呢?”

  “哪有偷看。”

  “今天又喝了不少酒吧?”

  “要你管。”

  他觉得今晚和崔靖山对话的气氛很舒适,不自觉地想多说几句。

  “他要去他男朋友那儿拿行李,你等会儿表现得凶一点,把他男朋友吓住。”

  “你觉得我平常很吓人吗?”

  “有时候很吓人。”

  说着说着,车库里响起脚步声,他意识到是文北回来了,于是探出头去看。

  离他十米远的地方,文北像是变了一个人,双眼带着仇恨,嘴角紧抿成一条线,手拿一把短刀朝他和崔靖山奔来。

  他看见文北眼睛里的怒火,吓得不敢动弹,直到发现那人是冲着崔靖山来的时候,终于有了力量。

  “爸爸!”

  他焦急地想要吸引崔靖山的注意,可崔靖山像是被冻住,一动不动,理解不了他让他避让的意思。

  不光是崔靖山,他也是如此。手不能动,脚也不能动,全身上下除了眼珠能转,其他地方仿佛都被冻住,这个感觉就像那一次他快冲上铁轨的瞬间。

  闪烁的指示灯,尖锐的警笛,处处都在警告他危险,他自己也知道,可就是不受控制地往铁轨上跑去,就在他以为快死的时候,他的父亲却把他拽了回去。

  还记得那条铁轨吗?他救过你一次,这一次换你救他了。

  他脑海里的一个人站在远处向他传音,他点点头,想起崔靖山拉住他手时的无措,明明那么不想失去他,却装作冷漠无情的样子。

  他不要像崔靖山那样虚伪,越虚伪,只会令自己越难受。

  他的腿脚飞快,或许这就是年轻的好处。

  “啊!”

  好痛,这一刀比以往无数次肉体上受到的伤害还痛。

  文北手里的短刀没入他的胸腔,心脏剧烈地疼痛了一下,然后他的呼吸开始困难,逐渐地,他意识开始涣散,看向崔靖山的眼睛越来越重,可还是舍不得闭起来。

  唉,他真没用。

  他永远都是崔靖山听话的儿子,从没有变过。虽然崔靖山百般折磨他,可他受得了,并且觉得这是正常的父子关系。他确实想放火烧死崔靖山,但烧死崔靖山之后呢?他靠什么活下去呢?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不会想活,他会在烧死崔靖山之后和他一起去死。

  他的想法崔靖山能够知道多少?他的父亲会不会因为这些极端的想法嫌弃他呢?

  “爸爸……”

  他还不想死。

  就算要死,他也想父亲跟他一起死。

  腿脚发软,倒在地上后,崔靖山终于跪在地上,抱住了他失血的身体。他父亲的眼中泛起泪光,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撑起来,想听他说,可他父亲的嘴像是一道山门,不轻易对外人开启。

  他含泪看着父亲,祈求他说话,见崔靖山还是不说话,突然舍不得离开人世,久久抱着男人的脖子不撒手,可力气却越来越小。

  他想告诉他的父亲他很爱他,这一刀为他挡得很值。

  “我不想离开你。”

  这是他三岁那年就想对崔靖山说的话,别离开他,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他都应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终于,崔靖山慢慢弯起眼角,他从没见过这样薄情的笑意,比钢铁还坚硬的材质上雕刻出一双与世人疏离的眉眼。

  “要想成为我的好儿子,就得为我去死。文树,这一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呢?你不陪我死吗?

  他慢慢垂下头,觉得好累,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就该昨晚在别墅放一把火。大火燃烧着,他用铁链把父亲铐在他身边,不准他离开自己。事后,有人发现他俩,也只会看见两具相拥的骸骨,并且还会感叹,“他们父子俩最后死在一起”。

  他的父亲永远属于他。

  头顶的路灯越来越模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他而来,他斜眼望去,惊讶之余,又觉得难过,下了地狱也没脸见那人。

  对不起,悦白,我在你死后爱上了我的父亲。

  胡悦白正满脸关切地朝他奔来,一点儿怨恨没有,像是来接他去某个没有悲伤、痛苦的地方。那人身后仿若挂着许多年前某一晚的月亮,那一晚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连悲伤的歌都能听出欢快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