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过关山【完结】>第189章 风骨

  魏都被大雪盖了头, 寒冬萧瑟,街上人头攒动,被学子和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国子监和皇宫门前人声鼎沸, 京兆府发动大量的府兵前去镇压, 有揭竿而起的学子不慎倒在府兵的拳头下, 还有无辜牵连入内的百姓身在其中哭喊呼救。

  推搡之间,有人被绊倒在地,一看竟是染红雪地的尸首, 吓得发出惊天的尖叫。

  此时此刻,魏都的城门前, 府兵将谢文邺包围, 昔日风光无限的权臣, 如今被风雪沾湿全身, 虽落魄潦倒,却如苍松翠柏立于寒雪, 难掩一身傲骨。

  孔伐闻言“锈刀”二字时, 眼前的光景恍若被拉回多年以前。

  当年滂沱大雨,如今白雪皑皑。

  铺落了一地的白雪, 将两抹身影衬得遗世独立。

  孔伐道:“当年太师因你在东宫残害明君, 不惜散去天下门生, 我曾以为,若是坚持不懈, 也能请他出山,文武百官为他所驱策, 还能让大魏重现前朝东宫宏景, 可他宁愿选择为虎作伥, 辅佐那乱臣贼子, 不仅叫人扼腕叹息,还让我等门生心寒。”

  每当他为东宫愤愤不平之时,全身跟着颤抖,眼眶充血,满脸不甘,恨不得谢文邺不得好死。

  “好一个乱臣贼子。”谢文邺凝视着他充满愤恨的双眸,“孔相能说出这番话,便注定你远不及太师的高度。”

  孔伐轻笑一声,道:“如今清流派艳压群芳,这一点未必不及当年的太师府,璟王被奉为天下共主,我的选择也未必有错,待太子登基之时,我何尝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的谨小慎微布局,可又为你们换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在世间横行的,自古都是权力,权力才是最古老的东西。”

  当初相隔一扇门,他听着赵或唤方重德“老师”之时,这场角逐便油然而生。

  他要告诉天下人,太师府早已成了历史,新的篇章该由清流派书写。

  谢文邺回想过去数月从越州的来信,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觉得满足了吗?”

  孔伐神情一顿,缓缓搭下眼帘,须臾又抬起,扯出一抹笑道:“我

  又非沽名钓誉,能让天下百姓安生便足矣,有何不满足之说?”

  谢文邺静静看着他,道:“如此一来,太师便能含笑九泉了。”

  孔伐一听这晦气之言,下意识斥道:“你!”

  但他话音未落,在谢文邺的平静中感觉可疑,心中有股不详的预感涌上。

  谢文邺梭巡四周,觉得天意弄人,道:“多年前,我如今日这般立于此处,倾盆覆雨中,太师只是提及一句‘势知不可诚不欺,怀义者终成锈刀’便离去。此言将我困住多年,而今我才参悟此道,钟鸣鼎食,铁骨铮铮,你我满嘴的天下太平,却还是以百姓之名去换后人乘凉。满足者,是身在动乱外之人,而非你我这般,身在漩涡中肆意操控百姓生死之人。”

  他暗暗吸了口气吐掉,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将魏都的一草一木刻入脑海中,待看向孔伐时,眼中只有释怀,续道:“我匡扶着百年世家,从未想过摧毁之人会是燕王,你说他是乱臣贼子,那太子的所作所为,在孔相眼中又算什么?如今的他,可是我眼中的先帝,而你又何尝不是我?”

  孔伐甩袖怒道:“太子殿下远比先帝更出色!”

  “是吗?”谢文邺面对他的义愤填膺一笑,“那太师为何不选择他,还是说,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肯弯腰,有此储君,前朝的耻辱,又是谁人匍匐在地擦拭?”

  雪若白羽,长埋丰都。

  谢文邺道:“孔伐,你我不过照镜。”

  孔伐大受震撼,反驳的话卡在喉间,面对谢文邺欲语还休,他思绪混乱,只想去证实一事,证实那个噩耗。

  他欲踏出两步,可双腿如灌铅,无法动弹。

  良久,他绷着身子问:“我只问你,太师他......”

  谢文邺道:“越州城,冬日暖阳下,一把摇椅。”

  骤然间,孔伐身子一晃,全身脱力,难以接受方重德之死,就像得知赵抑步了先帝后尘。

  他未曾满足,却始终自责。

  忽地他感觉胸腔有东西翻涌,令他如鲠在喉,握着油纸伞的手一松,伞面掉落在地,惊起一片积雪。

  他们都站在风雪中。

  漫天雪舞纷飞,恰似寒刀倾泻,杀尽世间风骨。

  孔伐似是不信,喃喃再问:“......老师他,当真走了?”

  谢文邺抿唇不语,用沉默回答他所问。

  只见孔伐猛然跪落在地,喉间的腥甜溢出唇齿,蓦然洒落在雪地中,仿若落了一地红梅。

  紫袍轰然倒地,高风峻节成沫。

  府兵一拥而上,就在此时,谢文邺的臂膀被一道力气拽着。

  他偏头看去,发现是火急火燎杀来的谢长清。

  在谢长清身后的雪地里,落了一望无际的血色脚印。

  谢文邺见状脸色大变,反手握着他检查道:“受伤了?!”

  谢长清见他着急关心的样子时,开心一笑道:“爹,我没事,就小伤,走,儿子带你走。”

  父子两人二话不说,朝着城门口的方向拔腿离去。

  谢长清见他跑得吃力,走快两步拦下他的去路,快速在他面前背对蹲下身,喊道:“爹!上来我背你!”

  谢文邺毫不犹豫跟上去,被他轻松背起,往城门的方向快速逃出。

  眼看城门将到,偏偏竟在此时,四周涌出大批的步兵和骑兵,架起长弓和铁盾,逼停了谢长清的脚步。

  父子二人紧锁眉梢,警惕看着四周,谢长清后退两步,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将父亲放下。

  随后缓步走向府兵,再次将那把沾满鲜血的剑拔出,目光凌厉望着面前的铁墙。

  从谢府离开后,他一路被人追杀,因旗花迟迟未见出现,他心生可疑,不得不弃了出城的机会,前去找镖队的踪迹,未料竟全军覆没。

  他清楚这是一场苦战,来时未敢抱有活着的希望。

  可他更明白,倘若今日不来,他的亲爹,昔日的权贵谢氏,恐在赵抑的手中死得不明不白,而天下人只能看到赵抑编造的谎言。

  什么免死金牌,什么祖上恩荫,在权力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后世之人所记住的,永远都是谢家屠洗东宫的罪恶,不会看见谢家为朝堂沥尽心血的世代。

  府兵分流的人群中渐渐走出一人。

  看见杨礼时,谢长清心中一凛,四周的府兵更因杨礼的出现骤增,里里外外围起了三层。

  何其壮观的一幕,仅仅只是用来围剿谢家。

  杨礼面无表情行至跟前,扫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谢文邺,道:“谢老爷,太子殿下召见您。”

  谢文邺站在原地沉默不语,谢长清朝一侧挪去脚步,挡住他的视线道:“怎么?只召见我爹,不召见我吗?”

  杨礼冷漠看着他说:“你毫无作用可言。”

  闻言,谢长清冷笑一声道:“我若不能为太子所用,你觉得,还有谁能指挥静州的府兵?”

  杨礼对他所言没有丝毫兴趣,只道:“有你的尸体便足够了。”

  谢长清偏头朝谢文邺看去,挑眉道:“爹,我说这些人有眼无珠吧。”

  话落的瞬间,一抹寒光乍现在杨礼前方,谢长清倏地举剑逼近,毫不犹豫挥向杨礼。

  杨礼连连后撤,回手扯来一名府兵挡在跟前,让那活活府兵挨下这一剑。

  长剑被拔出的瞬间,谢长清迅速回退一步,却还是被温热的鲜血溅了一身。

  有府兵见状心惊,却迫于命令不敢违抗。

  谢长清对此举不屑笑了声,四周乍现刀光剑影。

  当所有人都举剑涌向谢长清时,他朝谢文邺大喊道:“爹!出城!搬救兵!”

  谢文邺不作耽误,哪怕他痛心疾首,也不会辜负谢长清争取的生死一刻。

  援兵在赵弦出去后便行动,冲向魏都紧闭的城门,城外抵挡的府兵欲回城,却被杨礼无情牺牲在外,护城河被血光染红,谯楼的弓箭手仍在不断抵御。

  谢文邺捡起长剑护身,和守着城门的府兵对峙。

  当年他能屠洗东宫,如今亦能拼尽全力对付府兵。

  杨礼怒吼道:“把人给我拦下——”

  话落的瞬间,谢长清再度破势而来,但这一次,杨礼不留他苟延残喘的机会。

  随着长剑出鞘,他轻松挡下谢长清的攻势,嘲笑说:“谢怀然,在越州没有遇到过高手吧。”

  说罢,他将谢长清的长剑一挑,迅速发起致命的进攻。

  谢长清连忙闪避,轻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马蹄声从皇城的方向而来,众人的余光中瞥见一抹飒爽的身影出现。

  谢长清深知武功不如杨礼,但会全神贯注盯着对方出现破绽为止。

  他未曾注意远处的马蹄声,当杨礼为马蹄声分神的片刻,他掀翻压着的剑群,倾尽全力朝着杨礼刺去,为谢文邺争取逃离的时间。

  这一剑直逼杨礼的要害。

  只可惜,被杨礼轻松避开了。

  杨礼虽擦伤了肩膀,却并未阻碍回身偷袭谢长清。

  长剑如银蛇,毫不留情刺穿谢长清的那一刻,拼死抵抗的谢文邺痛苦大喊,被涌上的府兵彻底压住。

  围剿谢长清的府兵们举剑,自四面八方刺去,万剑穿心的那一刻,谢长清循着马蹄声的方向而站,看清领兵前来的安圆。

  杨礼瞥了眼伏地的谢文邺,下令道:“贼人谢文邺,勾结燕王乱党,太子有令,杀无赦——”

  安圆立刻高声喝道:“谢氏免死金牌在身,我看谁敢!”

  此言一出,杨礼脸色骤冷,责问道:“安大人敢违抗太子之命,便是和......”

  “非谋逆之罪弑杀免死金牌者,便是罔顾朝纲律例,本官方从国子监前来,是为太子殿下平定魏都动乱,谢文邺乃一介百姓,难道杨大人今日想在学子前,污了太子圣贤之名吗?”安圆立于马背上,居高临下扫过众人,风雪拂过她凌厉英气的眉眼。

  杨礼被她所言呛得哑口无言,他看着必死无疑的谢长清,紧咬的牙关一松,厉声道:“押走谢文邺!”

  谢文邺被拖走之时,谢长清用剑撑着身子的手一松,朝雪地直直跪下,安圆快速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半蹲。

  四目相对,安圆紧抿着唇,视线从他千疮百孔的身子移开,落在这张陌生却熟悉的脸颊。

  “谢怀然。”她几乎是将这三个字挤出喉咙。

  谢长清眼底的不甘化作感激,他溢出鲜血的双唇抖动,始终难以发声,没能对安圆说出一句话。

  两人在漫天飞雪中对视许久,谢长清朗朗眼眸里的爱意终生难消。

  风雪终究将他刮倒,他强撑的脊背塌下,跪坐在地,永远阖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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