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过关山【完结】>第188章 锈刀

  殿外风雪萧萧, 一炉热茶煮在身侧,噼啪作响的火焰声,夹杂着棋子落盘的声音萦绕。

  一局棋未见胜负, 对弈的两人面色平静, 偶见端起茶水抿去, 直到茶壶见底,才见有人上前为其重新煮茶。

  “主子,暗卫来消息了, 陈写给沈凭的回信已送达启州城。”杨礼压低声说道。

  赵抑执棋的动作一顿,淡淡道:“嗯, 下去吧。”

  待杨礼离开后, 坐在赵抑对面之人开口道:“听闻四殿下如今还卧榻在床, 太子殿下可是下手过重了?”

  赵抑抬了抬眼帘道:“只是用了点刑部的新手法, 他们自有分寸,孔相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担心此事。”

  他暗示的意思很明显, 就算赵弦死了, 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不是他们能插手之事。

  孔伐并未因此退缩, 而是提醒道:“太子殿下, 在陈写还未动手前, 若四殿下在谢家死于非命,以谢文邺的本事, 想要推得干净,绝非难事。”

  赵抑知他正色敢言的性子, 且如今朝中大臣中, 唯有马继祥和孔伐知晓他的身世。

  旁人或许看不清, 他要马继祥去中州是送死, 但孔伐未必看不懂此局。

  但他不能对孔伐出手,无论基于任何原因,眼前之人是他登基前后最信任的近臣。

  赵抑沉吟半晌道:“先前老四能为谢文邺通风报信,是孤低估他的本事了,孤以为,他会是个懦弱胆小之人,不过如今稍微恐吓了下便都招了,算不上胆识过人,只能说是心软罢了。”

  那日他前去谢府守株待兔,等来了赵弦的出现,后来他当着谢文邺的面前,命杨礼对赵弦出手。

  起初赵弦不愿交代,可随着刑具上身后,谢文邺为了保他性命,主动让他把事情交代,可赵弦依旧不松口。

  后来杨礼不慎下手重了,见赵抑并未反对,便也不见收敛,直到赵抑警告赵弦,若他晕了过去,杨礼会对谢文邺继续动手。

  闻言后的赵弦没能抗住,将陈写和递信一事全盘托出。

  但他并未将薛娇娇供出,而是顺着虞娘的供词交代了传信之举。

  孔伐执棋落子,眉毛紧锁道:“老臣会支持殿下任何举措,但四殿下毕竟与太子殿下在名义上同为亲人,还望太子殿下谨记先帝郁结所为何事。”

  赵抑柔和的神色上不见波澜,但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悦。

  他下棋的指尖稍用力,语气淡漠道:“孤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既然谢文邺能背负屠洗东宫的罪,何不再背一个滥杀皇子的罪名。

  赵抑不给他继续劝说的机会,接着说道:“孔相如今身居高位,待孤登基之时,孤会对孔相加封官爵,在天下文人墨客前称孔相为师,今后孔相便是世间最崇敬的大儒,乃是帝师,绝非是方重德所媲。”

  话虽如此,但孔伐的脸上并没多少笑容,眉头久久不见舒展,心知赵抑不愿再听劝才提及此言,遂不再多说。

  沉默间,赵抑往他面前推来一杯热茶。

  孔伐一见,立刻将手中的棋笥放下,想要朝着赵抑谢恩,却被赵抑抬手拦住。

  赵抑看着他鬓间白发,轻叹了声说:“孤知孔相忠心,孤会有分寸的,待我们把赵或和沈凭解决了,兵权到手后,孤自会妥善处理老四,断不会叫他痛苦。”

  闻言,孔伐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太子殿下有仁慈之心,老臣便也放心了。”

  先帝因对前朝的梦魇郁结而亡,若是新君步了后尘,只怕今后要死更多无辜之人。

  赵抑淡淡一笑,道:“说起来,沈凭只让老四去见陈写,至于所做何事却并未细说,可想而知,陈写此人一直都是沈凭的心腹。”

  孔伐说道:“陈写从前是沈怀建的门生,不过其父亲陈栋良乃是内史令,依附清流派,太子殿下若想掌控国子监,未尝不可借陈栋良一用。”

  赵抑问道:“若是利用陈家,不知魏都这次的引蛇出洞,能否套得住我们想要之人呢?”

  “且看太子殿下想要如何做了。”孔伐思索间,将手中的棋子落入棋盘,“若是想要一州兵符,此战唾手可得,若是想要越州、启州、静州的兵权,且要看中州一战,能否取下这霸王之首了。”

  赵抑听见“霸王”二字时,神色稍微顿了下,眼底的情绪未明,只待手中的茶沏完后,才缓缓说道:“昨日中州已有消息传来,清河城已出现赵或等人的踪迹,想必这两日便能收到捷报了。”

  孔伐松了口气说:“如此甚好,马继祥在中州布局已久,内外皆有埋伏,从燕王踏出中州那一刻起,必输无疑,如今只待魏都这个笼子,能套得住多少牛鬼蛇神。”

  赵抑道:“拭目以待魏都此战,看看能否抓到孤所求之物,告捷后,无论如何,孔相作为功臣,日后必将名垂青史。”

  孔伐抬眼快速打量了下他,语气随意说道:“其实若能以沈子要挟赵或,也许中州一战颇有胜算。”

  “不会的。”赵抑语气颇为笃定说,“孤猜测,来营救谢文邺的,极大可能是谢怀然。”

  孔伐抬起眉眼笑道:“太子殿下必然料事如神。”

  但话音刚落,他又紧接着问道:“只是老臣斗胆,想请太子殿下赐教,为何认为沈子不敢前来?”

  只可惜,此言落下片刻过去,也并未得到赵抑的回答。

  因为他们都清楚,赵或不会让沈凭冒险。

  赵抑回想和沈凭对峙的数年,自己以各种手段试图将他逼退,为了让他成为姜挽,甘愿臣服于自己。

  可沈凭自始至终不曾低头,唯有沈怀建深受折磨时,才勉强放低姿态。

  思及此,他眼底略带期盼,想来许久未见那般好拿捏的沈幸仁了,只希望魏都这一战后,他能再见这抹身影。

  当国子监的学子再起动乱时,一切都如赵抑所料。

  谢长清带着骑兵出现了。

  那日学子得知太子谋害先帝遗孤,前去国子监和宫门前大闹,字字句句,皆是痛斥当今太子罔顾人命,不惜以人命要挟,去换取一时的胜利。

  天下万人的凌云壮志,泱泱学子的意气风发,都在这令人发指的行为中轰然倾塌。

  高墙内外两极之况,红墙外是希望的薪火相传,红墙内是欲望的釜底抽薪。

  那位天潢贵胄,立于长廊之下,赏着雪中新栽的红梅。

  身后见一太监急匆匆赶来,行至赵抑的身边道:“回禀太子殿下,陈写不顾陈栋良的安危,仍在不留余力鼓动着学子。”

  赵抑轻声问道:“杨礼呢?”

  太监回道:“杨大人在城门埋伏着。”

  空中忽地见鹅绒大雪飘落,赵抑伸手接住一些,在那雪花融化之前,他倏地收紧掌心。

  紧握长剑的那一刻,谢长清彻底明白今日是一场恶战。

  从他得知学子闹事后,众人伪装镖局押送入了魏都,待他顺利隐入闹市,马不停蹄朝谢家的方向而去。

  他以为赵抑会对谢家严防死守,未料人手骤减,他的长剑甚至未曾见血,轻而易举来到谢文邺的面前。

  父子两人许久未见,谢文邺险些认不得他。

  然而眼下绝非叙旧之时,谢长清率先安排他和镖队汇合,但谢文邺坚持要带赵弦离开。

  谢长清稍作安抚,随后在府内找到伤痕累累的赵弦,见到赵弦那一刻,他为赵抑的手段感到诧异。

  镖队抵达谢家附近,谢长清带人离开,怎料途中遇到前去国子监镇压的府兵。

  谢长清当机立断,用自己作为诱饵,引走府兵让镖队先行,并把旗花交给了赵弦,请他务必在临近城门前召援兵。

  但一切皆事与愿违。

  赵弦虽胆小,却清楚魏都并非是他的归宿,当镖队死于赵抑的布防下时,他站在离谯楼的不远处,绝望看着紧闭的城门。

  而谢长清交给他的旗花,在逃亡中掉落在地,被人踩在脚下,被雪浸湿,再也无法为他们开辟一条活路。

  赵弦不甘心,他无法接受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当他面对府兵的围剿时,选择下跪求他们放一条生路。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只是普通人。

  赵弦声泪俱下磕头道:“求求你们放过我们!求求你们转告太子!今后我不会再踏入魏都一步!”

  他是那样的卑微,为了活着,为了保住谢文邺,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他也要在雪地里磕得头破血流。

  那满身的新伤旧伤,造就他此刻的可怜,却无一人同情,无一人动容。

  谢文邺在府兵的冷漠中将赵弦扶起,为他弯腰拍干净膝盖的污秽,抬手抹掉赵弦脸上的泪水。

  他看着年幼的赵弦,仿佛置身谢长清幼年之时,忽地展颜一笑道:“四殿下,走吧。”

  其实赵弦很清楚,如若自己想要走出这扇城门,绝不会有人拦着自己。

  可是他不能辜负谢长清,若非是自己扛不住那些刑罚,出卖了他们,也许今日就能安然无恙离开。

  赵弦抬袖抹脸,他痛苦抽泣着,自责地道歉,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雪。

  “老师......老师我不走......”他哭着摇头,将心里话说出。

  谢文邺听见时心底一颤,双手按在他的肩头,用力握紧道:“殿下这句老师,可是发自内心的?”

  赵弦抽噎说道:“是,只有您教过我东西,哪怕只是短短数月,你也是、也是我的老师。”

  “好。”谢文邺欣慰点头,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既然如此,殿下便走出魏都这扇大门,让援军带怀然走,让启州发兵。”

  赵弦骤然一惊,难以置信看着他,摇头拒绝,不愿将他丢在此地。

  谢文邺安抚道:“为师有免死金牌。”

  他握着赵弦的肩膀转身,朝城门的方向看去,郑重说道:“出了这扇门,你我便不是师生了。”

  赵弦想要转身,但奈何被谢文邺死死按住,随后一推,朝着城门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

  如他们所料,府兵并未阻拦赵弦的离开。

  这一次,谢文邺再度站在城门前,立于方重德当年和自己对峙的位置,目视着前方出现之人。

  “谢文邺,好久不见。”一袭紫衣官袍的孔伐缓缓走来,手握油纸伞遮雪,神情肃然,气势凌人。

  谢文邺握着衣袖,端放身前,模样虽略显狼狈,却依旧镇定自若,两袖清风,从容不迫面对孔伐。

  他未见行礼,肩头和发丝都被风雪沾湿,释然叹道:“想不到,你我终成锈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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