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方重德的决定, 并非的沈凭心血来潮。
他在牢狱中的日子,清醒之时都在谋划着一切,若是自己的存在, 是两派的阻碍, 那他就要把这个阻碍无限放大, 直到势不可挡。
苏尝玉带他去了一个新的住处,据说是朝中有人得知方重德在旧址,三番四次上门拜访, 虽然这些人看似为了讨教而来,但方重德靠着蛛丝马迹, 也能猜到是清流派的人。
沈凭提前投帖, 但还是被拒了, 他视而不见, 依旧准时来到屋舍门前,站在禁闭的宅门前一动不动。
今天他做好了站足一天的准备, 即便苏尝玉三进三出, 劝了他数回,他还是无动于衷, 非要见到方重德不可。
眼看天色渐暗, 待黄昏之际, 院子中便能感受到微冷的夜风拂来。
期间苏尝玉给他端了茶水,沈凭抿了一口后又搁地上放着, 苏尝玉苦口婆心劝他回去,担心他腿脚的伤站久了不好, 但沈凭仍旧不为所动, 久而久之, 连眼睛都闭上了, 不再搭理对方。
后来苏尝玉劝得也口干舌燥,加之苏府派人来传有人登门拜访,他便也不作逗留,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待院子中空无一人时,忽地见宅门被打开,沈凭不动声色看着方重德走出。
两人连视线都没有交汇,而方重德只是去后厨便又回去了。
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待到深夜之时,屋外断断续续下听见沈凭吸鼻子的声音。
其实沈凭早已站不稳了,全凭借意志力坚持到此时,他的五官全部集中在站立这件事情上,如若有人戳他一下,或是风再稍微大些,也能轻易将他吹倒。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打破这场僵局的,竟另有其人。
此地位于山中,后半夜时,长廊的风声也变得呼啸起来,沈凭又站在风口,目不转睛盯着屋内,当房门再被打开之际,穿堂风忽地扑面吹来,他眉眼舒展欲行礼时,整个人被风朝后刮倒,眼看着要往阶梯下滚落而去。
然而,疼痛并未袭来,因为他被一双有力的长臂接住,稳稳落在了宽厚坚硬的怀里。
熟悉的雪山气息,带着深夜的雾气,还有那双满是不甘的眼眸,都让沈凭错愕在原地。
“......惊临?”他始终觉得不可思议,且从掌心冰冷的温度来说,赵或绝不是刚到的。
赵或躲开他的视线,一把将人扶起站稳,随后打算抬脚离开。
“殿下留步。”门口站着的方重德唤道。
两人循声朝他看去,只见老人面色平静扫了眼沈凭,说:“把人一并带走吧。”
但赵或却毅然回绝道:“我不会带他走的。”
他看向沈凭续道:“我会尊重他所有的选择。”
沈凭眼帘一抬,眼底藏着的思绪开始翻涌。
只是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方重德欲将门关上时,沈凭拖着麻木的双腿扑上前,用手猛地卡在门缝中央,不顾被门夹住的疼痛,在老人震惊的目光中,面不改色道:“若老先生无意,何须为屋内续起灯火!”
方重德眉梢微蹙,与他对视片刻,呼啸的穿堂风吹灭屋内烛火的那一刻,黑暗中传来老人的一声叹气。
沈凭说得不错,他不让烛火灭去,是年纪大了,为了看清屋外是否还留着人影。
老人的身影来回走了两趟,将他们面前的小桌摆上两道小菜和点心,待落座时,沈凭也毫不客气吃了起来。
赵或见他泰然自若的模样,视线一直有些飘忽,弄不懂这两人打的哑谜。
沈凭察觉到身侧的视线,咽下食物后道:“老先生傍晚去后厨时,让人添了菜。”
方重德道:“你如何知晓是给你的?”
沈凭埋头吃着东西说:“老先生莫怪罪,我向画秋打听了所有您的事情,自然也包括了吃穿用度,知晓你吃不了这么多。”
闻言,赵或也不客气,把点心拉到自己面前,一口一个全部吃完。
随后看见方重德朝自己看了眼,他讪笑道:“他不吃柿子。”
沈凭差点把嘴里的粥都喷了出来。
方重德低低笑了两声,对两人也不作打量,直到沈凭把所有东西都吃完。
待碗筷放下的那一刻,赵或自然而然起身收拾,将厢房留给了他们二人。
沈凭从袖口中取出拜帖,那是他为了拜见方重德所誉抄的第二份。
当他的拜帖推到方重德的面前后,老人拿起拜帖细看道:“你今日这般笃定能见到我?”
沈凭道:“七成的概率,往来者拜帖写明诉求,我诉求不明,但能被轻易窥破来意。晚辈六成赌的是老先生对前朝之事的在意,剩下一成是诚意,毕竟见您之人从不缺诚意。”
方重德道:“那你可还记得,初见时老身所言?”
“记得。”沈凭认真看着他,“家长里短能劝慰开解,兵戈暗斗无能为力。”
方重德道:“所以今日老身仍旧是这句话。”
沈凭道:“晚辈有一事相问老先生,若是老先生觉得晚辈说得不对,今后晚辈绝不叨扰您。”
方重德望着他眼中的坚决,思忖道:“且说。”
沈凭问道:“老先生心中可怀有苍生?”
这个问题,曾几何时纠缠他许久,也阻碍着他前来见方重德的脚步,他在父亲的话中琢磨许久,始终没能明白当初的反问。
谁人敢言,方重德的心中一定怀有苍生?
如今他要亲口问,要这位两朝太师给出答案。
良久,方重德才缓缓道:“怎会没有苍生。”
如若没有,他这些年足不出户,却对世间事了如指掌又算什么。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沈凭轻笑一声,道:“太师到底是心怀苍生,还是心怀前朝东宫,仍旧分不清楚。”
他看着方重德眼中逐渐升起骇然,到变成了羞怒,慢慢气得涨红了脸颊。
方重德拍桌站起道:“你少胡说八道!”
“是晚辈胡说八道,还是太师自欺欺人?”沈凭仰头看他,“自先太子被屠后,太师府便开始闭门谢客,属于太师府的门生流离失所,四处求学,甚至入朝为官后自成一派,形成如今之局,难道太师敢说和自己毫无干系吗?”
方重德骤然朝他伸手而来,抓着他的肩膀逼他起身,“出去!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沈凭起身握紧他的手腕,随后将他的手小心扯开,退后数尺道:“这些年您看似归隐山林,却教出苏尝玉识人之术,为的不是宛如天罗地网的情报又是什么?”
方重德气得不断喘息,通红的双眸死死盯着沈凭。
但沈凭却并不退让,而是抬手指着皇城的方向,接着道:“您口口声声说心怀苍生,可在晚辈看来,您只是先太子的忠臣罢了!”
“闭嘴!”方重德沉声怒道。
猛然间,房门被赵或推开,连忙上前将摇摇欲坠的老人扶住。
但是站稳脚跟的方重德却无情把人甩开,指着他们两人道:“出去!”
赵或在门外将一切都听了进去,此刻见沈凭不动,他也不曾移开脚步。
沈凭放轻语气道:“心怀天下者,应当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是太师您,似乎并非如此。您谢绝当今圣上,和丞相雨中诀别,呐喊的一句‘锈刀者’,可反观如今安稳的您,遑论大义者,不过是照镜人罢了。”
方重德身子蓦然僵在原地,愕然看着面前的这位青年才俊,久久不语。
沈凭抬脚朝着赵或的身边走去,两人并肩而站在老人跟前,随着作揖起身后,沈凭道:“太师,世间能安稳度过一生的人,从不会名垂青史。今夜晚辈话已至此,三后日还会登门拜访,届时只为道歉而来。”
说罢,他深深看了眼方重德,掌心忽地一暖,还未等他转头看去,人已被赵或带出了厢房。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清晨的雾气落在山林小道上行走之人,只有一双靴子将枯枝踩断,而另一人,早已在后背沉沉睡去。
沈凭埋头在赵或的后颈出,双手揽着他的脖颈,疲倦问道:“为什么要来?”
他明明都把话说得那么绝情了。
赵或坚定不移朝前走去,答非所问道:“睡吧,别人不会知道的。”
话落,他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人悄悄蹭了下,还有睫毛扫过的触感。
沈凭知道他所指的别人是谁,心底被触动了下,双手不自觉搂紧了些,“惊临。”
赵或:“嗯。”
沈凭:“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他感觉到腿上的手将他抱得更紧些,只是依旧没有听见回应,所以抬起倦怠的眼帘看去,却只能瞧见一张神色凝重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沈凭道:“惊临,能劳烦你一件事吗?”
赵或:“嗯。”
沈凭道:“三日后你替我来拜见太师。”
闻言,赵或脚步顿停,他想回头看去,但脖颈被勒着,只能瞧见垂落在手边的青丝。
可他不明白,所以更要询问清楚,“为何要我来?”
但是没有声音回应他,即便他心中疑团难消,想再问一遍时,却只能听见匀称的呼吸声传来。
沈凭并未睡着,只是故意不回答而已。
作者有话说:
惊临:我和他分开不了一点。
幸仁:好好好。
(贴贴)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范仲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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