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不出半日, 传出一件惊动满朝文武百官之事。
吏部尚书自辟僚佐十余人,数时辰在办事房中闭门不出,偶尔有人出来解手, 都是迅速将房门关上, 吏部不少闻言赶来的官吏驻守许久, 才从缝隙中瞧出里头众人不断忙碌,皆为处理他们手中的烂账。
有人心中不满,毕竟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 没处理好就叫烂账,处理好了那都是功劳。若是沈凭将这些卷宗全部递呈尚书省, 门外这些官吏不仅要遭御史台参奏, 还有可能官职不保, 要面临被里头的沈家门客踩着上位。
个别官吏选择忍气吞声, 也有人在门外不顾形象吵闹,然而每逢看见门客出现时, 又乖乖噤声, 想上前打听,却又碍于面子不愿靠近。
不过从屋内出门之人, 完全不曾搭理屋外的一众官吏, 只规规矩矩办事, 屋内连说话的声音都极少。
沈凭把陈写批好的卷宗一一检查,若有不妥之处, 会另外稍作修改,其中的门客, 则各司其职, 互不干涉, 动作利落地将事情有条不紊处理掉。
屋外的那群官吏来了又走, 走了又回,脸上不安的神色未减半分,随着他们等待的时间越长,便越是焦躁忐忑。
沈凭手边的茶杯续了一杯又一杯,直到茶叶都泡不出颜色时,正打算换茶之际,见到推门而入的门客朝自己颔首。
坐在一侧的陈写也瞧见了,他转头朝沈凭看去,两人相视一眼后,又埋头处理手中之事。
门客出入房门最重要是留意屋外的变化,从他们锁门起,沈凭等的是他们捡起门前卷宗那一刻。
显然方才门客颔首的动作,意味着外头有人把卷宗捡起了。
只是沈凭没有急着出门,而是继续处理着公务,他现在不仅要这些人妥协这么简单,他还要这群人在危机感下服从。
他不信寒窗十年,一朝科举,入朝为官,会为了斗这一口气,而选择抛弃官职。
如若有,那他沈凭可以敬对方是一条汉子,但不会记住此人。历史长河漫漫,无功者不过泛泛之交矣,后世翻烂图书馆都找不出的人名,根本不值得他惦记一辈子。
待到酉时,办差房的大门终于被打开,沈凭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屋内走了出来,带着一身暖意,立于台阶上,睨着面前满脸愧色的官吏,站在众人之前的官吏,手中正抱着昨日散落一地的卷宗。
沈凭扫了一圈他们,明知故问道:“不知诸位聚集于此,是所谓何事呢?”
话落良久,却不见有人发话,只悄悄朝他看去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沈凭静默等了片刻,听不见回声又道:“若无事,便散去吧。”
“沈大人!”突然人群有几道着急的喊声。
这是沈凭在吏部任职以来,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
他闻言缓缓转身,再一次面朝众人而立,视线落在他们的脸上,却再也找不到昨日所见的横眉冷眼。
天边的乌云未散,厚重的云层蔽日,瞧不见一丝清明。
沈凭垂在一侧的手中,捏着的是一份奏疏,这其中记录烂账的点点滴滴,有人见之,只觉得喉咙一紧,难以发声,唯有垂头沉默。
他望着这群人道:“诸位同僚,可还记得什么是吏部?”
无人敢回答,只见把头越埋越低。
“唯才是举,思贤若渴,这才是吏部。”沈凭朝着台阶缓缓走下,与他们平视,“天下官场三千事,事事不离一吏部,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还望诸位牢记于心。”
最终他拿着手中的奏疏,朝着众人作揖行礼,而他得到的,是面前所有官吏的弯腰回礼。
沈凭借着一招激将法,将吏部收入囊中,也彻底平息了内乱,他才逐渐起步去着手处理官州之事。
这日,沈凭为了了解官州的事情,特意去打听赵或的行踪,打算碰面把事情拿出来商榷,之后得知他在百花街便赶了过去。
不想来到画仙楼下,他看着门前的招牌良久,没理解为何这群京贵会设宴于此。
但他心中记挂着正事,想了想还是抬脚进了画仙楼里,刚一入内,就和迎客的虞娘相视,两人相互颔首,随后迎上前相互行礼。
虞娘笑靥如花,打量一圈沈凭才道:“许久未见大公子,瞧着更俊了。”
沈凭道:“难怪这百花街都是虞娘的,垂头丧气进来都能喜笑颜开出去。”
两人互相奉承一番对方,也不知其中真假有几分,但毕竟相识,虞娘知晓他的来意,很识趣带着他去找人。
眼看宴席就在前方,沈凭忽地听见耳边有人喊自己一声,驻停脚步在来往的人群中观望,直到瞧见对方时,眼底的惊讶一闪而过。
那人是他在吏部允准辞官的官吏,此刻正喝得烂醉,倚在湖边的美人靠椅上喊他。
虞娘瞧见那男子眼中对沈凭的恨意,心中做好提防,打算上前好言相劝一番避免闹事。
不过沈凭把她拦下,低声道:“劳烦虞娘先替我通报一声。”
虞娘明白两人需要单独谈话,遂起身朝着宴席的方向快步走去。
长廊的灯红酒绿将人照得眼花缭乱,光影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如同五光十色的娇花在其中绽开。
男子拎着酒壶在手,缓缓从美人靠上起身,站在沈凭的面前,逼着他朝后步步退去。
直到沈凭的后脚碰到栅栏时,他才停下脚步仔细端详沈凭,“果真生得一副好皮囊,可惜是披着羊皮的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是狼子野心!”
沈凭的鼻息间嗅到他洒出的酒气,平静看着他说道:“比不上你这位,替他人卖命的内奸。”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他查到冯奇辞官的蹊跷,眼下不敢随意定夺,但眼前此人,正是清流派用作挑动内乱之人,目的不是为了逼他下台,就是逼他向赵抑认错。
闻言,对方眼中略带讶异,但很快却又表现得无所谓,“吏部只能你为旁人卖命,就不允许我有自己的选择吗?”
沈凭抬了抬眉梢,道:“是了,你为清流派当走狗也好,为璟王府卖命也罢,带着我为你垫底,以我为借口向上爬,的确会落得如今这般丧家犬的模样。”
“我丧家犬!”对方恼羞成怒吼了句,像被人戳中痛处般,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沈凭,“我如今这般模样都是拜你所赐,那日你对我杀鸡儆猴,今日我便到宰相府和御史台状告你!”
沈凭说:“悉听尊便,我在吏部静候佳音。”
说罢,他转身朝着宴席的方向走去,抬眼瞧见赵或从远处而来的身影。
他刚要扬首招呼,不料肩膀忽地被人猛地拽住,一把将他掼到栅栏上,那栅栏本就不高,用于靠椅坐着之人平日观景。
对方几乎用尽全力把他扯回,只为了讨一个公道,不想醉意之下失了理智,未曾察觉沈凭身后栅栏的高度。
众人只听见一声巨响的落水声,在沈凭倒头跌入湖里的瞬间,远处的赵或脸色瞬间大变。
“沈幸仁!”他宛如一阵疾风朝着栅栏跑去。
随后又听见一响声,巨大的水花朝着栅栏上方扑去,刹时间引来人群的围观,将罪魁祸首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
冰冷刺骨的湖水从沈凭的鼻息中倒灌而入,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溺水的感觉没人比他更熟悉,他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必须要远离有水的地方。
潜意识的求救让他再度挣扎,他拼了命的摆手,划腿,可还是无济于事。
渐渐的,因湖水的冰冷,让他手脚僵硬,尽管他在不停憋气,但逐渐感觉到意识迷糊。
岸上的火光照应在湖面,他借着水中的光芒做着最后的努力,直到一抹身影冲如水中,出现在他渐渐模糊的视线里。
会是赵或吧,沈凭第一时间所想。
这个念头就如强烈的求生意愿,逼得他摆了两下无力的双手,试图朝着对方游去,想方设法去认证心中所想。
直到他看清了来人,那一刻,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把手伸了出去,如愿以偿搭上了赵或的掌心。
随着一道强横的力气将他拽住,赵或借此把人用力拉到怀中,揽着他的腰,二话不说低头吻了下去,将气渡过去他的嘴里。
沈凭被这一口气挽回了意识,他缓缓睁开眼,看见对方闭眼皱眉的模样,慢慢给予了回应,抬手抱紧赵或的身体。
出水的瞬间,周遭的众人皆伸手上前相助,沈凭上岸后便不断咳嗽,整张脸都被呛红,手脚僵硬,看起来可怜巴巴。
赵或起身时,立刻环视了一圈四周,发现要找的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带着满脸的怒气看向李冠和莫笑,摆着臭脸下令道:“把人找出来。”
一旁的两人听令后立刻转身离开。
虞娘为落水的两人送来被褥,四周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群,男男女女都聚集在各处。
赵或听见咳嗽声还在不断,蹲下身抬手为沈凭顺气,皱眉说道:“走,我先送你回府。”
沈凭点头,欲起身之际,却瞧见不少男倌朝他们看来,但视线都落在赵或的身上。
此刻赵或的衣袍打湿,紧贴身子愈发显露山水,那眼神,不必细看也知晓其中含义。
但赵或并未留意,只是瞧着沈凭不见动静,又问道:“可还有不适?”
沈凭闻言缓缓转头,上岸之后冷颤未停,又因用力咳嗽导致双眼通红,整个人看起来苍白怜人。
他低头小心翼翼看着赵或,轻声说:“我动不了......”
赵或神情一顿,望着这双楚楚可怜的眼眸愣住,瞬间有种高岭之花被蹂/躏过的错觉,令他浑身燥热难安。
他抹去脸上滑落的水珠,准备伸手把人抱走,可眼角的余光突然察觉到什么,转头看了一圈,后知后觉发现有不少人围观着他们,回想此处是画仙楼,他当即心中感到不满。
随后见他接过虞娘递来的被褥,直接从头到脚把沈凭盖住,裹紧后拦腰抱起,快步朝着外头离开。
作者有话说:
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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