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都开始帮朕送皇位了,”
意识慢慢回笼时, 曲斯远最先听到一阵清脆鸟鸣,隐隐约约的,颇为悠扬欢快。
难得的宁静和清幽, 像是时光缝隙中短暂的温柔, 和之前斑驳杂乱的场景全然不同。
迷迷糊糊中, 让人格外轻松。
过了会儿, 等意识清醒些,曲斯远稍微动了下身体, 结果腰部伤口撕扯,疼得他猛地睁开眼来, 入目便是那件熟悉的房间
——他在镇远帅府。
随即,宫变时腥风血雨的画面便倏地闯入脑海, 从孟怀晋让他保护冯太后, 到他亲眼目睹并参与乾极殿内的厮杀, 再到殿外遥遥传来郭宣得胜而归的呼喊。
还有离宫前, 元景帝亲自见他, 给他看的那道已旧的圣旨。
曲斯远几乎是瞬间完全清醒,胸膛猛烈起伏。
“城公子, 你醒了?”
侯在屏风外的仆从闻声跑进来, 见曲斯远已醒, 当即开心地又奔出去通报。
曲斯远缓了缓心神,抬眼望了一圈, 发现较之以前,房间内多了不少陈列。
除了暖炉屏风等一应过冬物件,案几上摆了几只木雕兔子, 只不过雕得颇为粗糙, 更像是心不在焉地发泄。
往旁边看去, 桌上有堆成山的蜜饯,那怕隔着些距离,都能闻到那股香甜。
再绕过屏风,便可见到那只声音婉转的画眉,正左摇右晃着脑袋整理羽毛,憨态可掬。
“兄长!”
九妹急匆匆跑来,看到曲斯远,高兴得就差哭了,忙回头喊后面丫鬟跟上。
“快把我准备的粥食端上来!”
“郡主,王爷不让你靠这么近。”旁的侍卫小声提醒,并用刀鞘拦住。
九妹呵斥道:“我自己的兄长,为何不能靠近?”
说着,九妹一把搡开侍卫,直接坐到了曲斯远榻前,侍卫没法子,只得跟上来,时刻保持警惕。
“兄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九妹微笑地看着曲斯远,眼里带着掩不住的担忧和焦急。
曲斯远看着九妹,不由想起菁菁,她们真的很像,也都会这样唤自己兄长。
而且,九妹此时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倦色,令人心疼不已。
曲斯远很想安慰一番,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只能按捺下来。
“郡主,”
曲斯远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干哑,便努力吞咽一口缓缓,然后冷声道:“我并非你的兄长,之前阡州刺杀苏洛屿的是我,乾极殿中要杀他的也是我。”
九妹愣了愣,但也只是一瞬,好似只是不习惯曲斯远的这般疏远和冷漠。
毕竟无论是之前在阡州,还是回京关系微妙后,曲斯远始终是以兄长身份待在身边,总会不时给予关照。
“兄长,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
九妹轻轻叹出一口气来,随即嘴角笑意消失,眼中忍不住生出无限悲愁。
“而且,郭哥哥已经不在了,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曲斯远闻言一怔,急问:“郭宣怎么了?”
九妹这才反应过来,但看曲斯远满脸焦急,却又不得不说,只能斟酌一番后开口:“郭哥哥他……其实是宋氏血脉,所以难免牵涉其中,丢了性命。”
曲斯远的呼吸不由颤抖,伤口也跟着牵扯,一阵阵疼痛扯着心口都难受。
九妹见状忙道:“郭哥哥的身世不是我哥告诉他的,是孟怀晋干的,他才是背后捅刀子的那个人!”
曲斯远皱眉,只觉难以置信,问:“什么意思?”
九妹却担忧道:“兄长,你先好好休息,用些粥食,其他事之后再说吧。”
曲斯远摇头,十分坚持:“告诉我,郭宣到底是怎么死的。”
九妹嘴唇翕动一番,似是不愿再回想,沉默了些时候,才道:“郭哥哥其实本可以不死的。”
“他虽是宋侧妃和侍卫私通留下的血脉,但他留在了我和哥的身边,和我们就是一家人,不管最初我哥的出发点是什么,但那些一同长大、生死与共的感情,真的就是真的,旁人骗不了自己,自己更骗不了自己。”
“但是哥他……或许工于人心,或许战无不胜,却永远很难面对自己的内心,在感情一事上始终木讷,始终迟缓,所以那怕早已将郭哥哥当作兄弟看待,那怕自始至终都打算派郭哥哥带黑骑去清平宫救驾,从无怀疑,却还是没来得及让郭哥哥知道,其实他已经放下那份年少的执念,已经打算让郭哥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九妹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目光看着虚无的前方,露出了绝望。
“所以,我哥并没有像之前打算的那样,对高奎说出郭哥哥的身份,再杀了郭哥哥,让高奎也体验一番血亲惨死的痛苦。”
“可是孟怀晋知道了,他知道了郭哥哥的身世,所以就利用这件事去策反郭哥哥,郭哥哥便将计就计……”
九妹再也说不下去了,掩面哭起来。
而就算她不说下去,曲斯远也猜到了后续。
或许他不是最懂郭宣的人,但他绝对懂郭宣,所以他知道,郭宣在得知自己身世后,第一反应绝不是气恼,觉得苏洛屿在欺骗和利用他,而是痛恨自己的出生,就像苏洛屿痛恨宋氏一样痛恨自己。
但同时,郭宣又是忠孝之人,不管自己愿意与否,体内到底流淌着宋氏血脉,宋侧妃到底对他有生育之恩。
所以,对于郭宣来说,这注定是个死局,他一定会选择一条对得起苏洛屿,对得起大楚,却唯独对不起自己的死路。
攻无不克的郭将军,能刺死他的敌人,从来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他自己。
可,曲斯远清清楚楚记得,有关郭宣的身世,正是自己告诉孟怀晋的。
他根本没想到孟怀晋会利用这点!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一口腥甜涌上来,曲斯远面色痛苦地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兄长!”
九妹惊呼一声,忙招手让人去叫侯在外院的大夫。
与此同时,麒麟殿。
白烟袅袅间,万洺正一头冷汗地给榻上的元景帝把脉。
高轶尚还穿着朝服,从听到消息后赶来,已经抱着元景帝足两个时辰,此番看着怀中脸色愈发苍白的元景帝,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塌前不远处,苏洛屿亦在等待,双眼通红,袍袖中拳头紧握。
“你们急什么?”元景帝声音虚弱不堪,眉眼却任旧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大不了一条命,生死有……”
“别胡说。”高轶打断他,神色凝重,“陛下一定会没事的,而且尤先生就在这里。”
元景帝摇摇头,直言:“我这毒,自元景七年就开始吃了,早已侵入五内,神仙难救,你不要为难尤先生,他当时肯化名万洺来蹚帝都浑水,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
高轶不说话了,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待万洺把完脉,又检查了一番,那怕想要说些宽慰话,但到底是医者,不能诓骗,只得看向苏洛屿,使了个眼神。
苏洛屿会意,上前扶万洺起身,一道出了起居室,到外面堂内说话。
高轶看苏洛屿和万洺离开后,俯身在元景帝发间落了一吻,道:“将皇位传给苏洛屿,随我去江南吧。”
元景帝噗嗤一笑,咳了咳道:“现在让他登基,不就是叫他继续吃我这个毒吗?”
高轶眉头皱得更深了:“内廷有问题,让他自己来查,都要当皇帝的人了,总不能事事靠别人,又不是三岁孩童!”
下一刻,“三岁孩童”苏洛屿从外面进来,正好听到这话,高轶倒也不尴尬,甚至瞪了眼他,道:“宸王你有种就赶紧登基,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逼咱们这位陛下退位都行!”
元景帝和苏洛屿闻言皆是一顿,似乎被这位“大逆不道”的高大人吓到。
“行啊,都开始帮朕送皇位了,”元景帝看着高轶,乐了,抬手朝苏洛屿一指,道,“他登不登基,只能朕说了算,虽然这皇位迟早是他的,但是他要是敢抢,或者你帮他抢,朕还就不给了!”
高轶见元景帝开始耍赖,十分无奈,只得轻轻拍着他脊背,就像是在给炸毛的猫顺毛。
“还有,之前的帐朕还没算呢!”元景帝也不顾苏洛屿在场,抬手揪住高轶衣襟,怒道,“朕问你,你之前就不来信,到底是何道理!”
高轶闻言哎呀了声,当即怂了,全然没了半点平日里的大将风范,开始循循哄道:“臣还敢违背陛下之命?还不是那些东夷的倭寇没完没了,臣只能亲自率兵深入三月之久,故而没机会书信相诉,绝不是不在乎。”
苏洛屿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眼前这一幕,也知道元景帝此时这般,不过是不想让众人面对他病情,刻意为之。
苏洛屿便也识趣地不打算追问什么,起身悄然离开,并对万洺也嘱咐了几句。
等出了麒麟殿,周身暖意散去,冷冽风雪撞入满怀,吹得衣袍猎猎。
苏洛屿却步伐不减,甚至更快,只身穿入风雪。
和高轶一样,镇远帅府里,他也有要守护的人。
他不能再失去了。
作者有话说:
柿子(狂奔):老婆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