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为什么不自己去亲自看看呢?”
“忘记那些事, 重新开始不好吗?”
又是这句话。
曲斯远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听到过很多次这句话,因为凡是知道他身世的人都这么劝说, 连师父十一也是如此。
“师父何必多劝?”曲斯远截口打断对面的十一, 反问, “如果我忘记百芳县的记忆, 忘记元景七年的那场大雪,父母和妹妹就能回到身边吗?”
“而且, ”曲斯远孑然立于皇宫高墙上,抬眼望向外面的繁华街衢, 心里涌上无限悲凉,道, “入青鸾台后不久, 我就已经查明, 当年父亲和附近县县令私开粮仓赈灾一事上, 陛下念灾情甚急, 百姓甚危,认为情有可原, 所以让宸王携特赦的圣旨赴百芳县便利行事。”
“但是, 偏偏这些赦免的县令里有人叫宋正昌, 偏偏宸王和宋家有仇,所以宸王为了拖宋正昌下水, 就私藏了圣旨,并在回京复命时颠倒黑白,以谋反罪抹黑开仓赈灾的一众县令, 坐实了一桩冤案……”
“师父, 我不能忘啊!我要是忘了, 他们才真的白白牺牲了!”
“世间从来没有为公牺牲自己,反倒最后落得污名的道理。”
实在是太久远了,曲斯远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初他说完这些话后,十一说了些什么。
大概还是些劝自己放下的话吧。
但是自己一句也听不进去,心里发誓一定会报仇雪恨,洗刷当年诸位县令的冤屈。
再后来,曲斯远行走四方,见到了大楚百姓的生存艰难,如同见到了百个百芳县,千个百芳县,又经过层层筛选成为寒虓十七位,随十一行走在繁华京都下的灰暗中,见到了其颓败溃烂的内里。
渐渐的,他不仅关注过去百芳县的冤案,也开始担忧大楚的未来。换句话说,他不想再有大楚的百姓像百芳县那样遭苦受罪,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可是他也渐渐明白,一人之力或许可以报小仇,却绝对无法撼动大趋势。
直到,他开始了解十一,了解这个看似不争不抢,永远只做大楚影子的师父。
“十七,你知道我成为寒虓前的身份姓名吗?”
十一抚摸着手上泛黄的户籍文书,破例告诉他:“我姓孟,名怀晋,华南道枣县人士,乃前朝名相孟韫之后。”
“孟氏多相才啊,可惜自楚高祖始,多因忌惮不用,故而孟氏日渐衰落,直至如今无人知晓,犹如野间荒草。”
“十七,你说凭什么?”
十一抬头看向曲斯远,目光中尽是不满和愤慨,和平日里的淡然从容全然不同。
曲斯远看着甚至有点陌生的师父,心里却莫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生不逢时,又无可奈何。
“但是,这个问题是没有其他人会来回答的。”
十一突然转为笑脸,目光灼灼:“因为你如果想改变什么,只能靠你自己,而且只有当你足够强大,你才有资格谈改变。”
“十七,这也是我之前为什么劝你放下的原因,因为你当时年少冲动,空有恨意,空有抱负,说什么都不过是空话。”
曲斯远闻言有些疑惑,但他何其聪颖?稍稍一想便能品出十一的话中话,当即试问:“师父要做一件大事,而我现在终于有资格协助?”
“正是,为师要做的,绝不是皇室忠心的刺客,更不是冯太后的党羽,金丞相的走狗。”
十一说着抬手一指,直指悬于东方的大楚舆图,眼神跟着变得十分犀利。
“我要做就做管仲乐毅之流,挽留大楚百姓水火,挽救江山社稷危亡!”
曲斯远这才明白十一多方周旋的最终目的,心下一动,当即恭敬长拜,由衷发誓:“十七愿追随师父创立奇功,还天下太平安乐!”
事实上,十一也确如他自己所言,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布局,
而朝堂诸事,也确如他所预料和引导的那般发展,分毫不差。
他似乎是天生的谋士,而且是足以谋天下大势的谋士。
变故发生在元景二十一年。
冯太后设计下,宸王暴毙宫中,十一故技重施,让金文焕将罪证直指元景帝,宸王世子苏洛屿由此谋逆之心愈重。
“十七,去杀了苏洛屿吧,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苏洛屿扶柩返回阡州前,十一将曲斯远叫到身边,下了一道不可违逆的命令。
按理说,这个时候杀苏洛屿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但曲斯远看着含笑看他,却笑意不达眉眼的师父,那怕心存疑窦,却没多问,与苏洛屿前后脚踏上了去阡州的路。
后来发生了什么?
曲斯远其实不太记得清了,只依稀记的,刺杀苏洛屿失败,跳入箓河后,有人要杀他。
是谁要杀他?
曲斯远苦苦回想,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又或许,当年他就没看到杀他的人是谁。
但他清楚地记的,箓河的水很冷,很急,汹涌地打在身上,像是一把把寒冷的钢刀在割。
而彼时的他,遍体鳞伤,痛不欲生,再无任何力气挣扎,只能任由血肉被撕扯开,被吞噬。
很冷。
他在无尽的黑暗中,恍惚又回到了元景七年的那场大雪之中,他怀里抱着妹妹,被冰雪覆盖。
没有一丝温暖。
……
“郡主,城公子突发高烧,我等也束手无策!”
“怎么会这样?诸位可是帝都名医,定要想想法子,不然等哥醒来,我要怎么跟他交代?”
“郡主,那城公子之前可有过类似发病?”
“有,之前有过一次,是大……是郭哥哥医治的。”
“想起来了!他专门给兄长留过一封信,按照他一贯的习惯,或许会有提及,我去拿!”
……
眼前的景象斑驳模糊,让人极不踏实,曲斯远甚至都看不清实物。
而冰冷的河水却不知何时褪去,周围陷入死寂。
他在哪里?
他要去做什么?
曲斯远不知道,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好像,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我是谁?”
曲斯远问了一句,但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天上洒落晨曦,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血淋淋、湿漉漉的衣袍,惊讶的啊了一声,眼中露出迷茫来。
过了会儿,曲斯远尝试着向前走,但是他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了,每走一步都会牵动伤口,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可是,他总不能一直等在原地。
因为他潜意识觉得,如果他站在原地,不会有人来找他,他只能遍体鳞伤地等待死亡。
于是他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不要乱动,阿城,这样会牵动伤口。”
一片死寂中,有道温柔的声音传来,贴在耳侧蛊惑。
而周身也莫名跟着温暖起来,就像是沐浴在和煦的春风之下,舒服得让人卸下一切防备和焦虑,甚至想打个盹。
很熟悉的感觉。
却又……完全想不起来那是谁。
曲斯远想了会儿,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实在太累了,于是打算先睡一觉。
这一觉,他睡得很安稳。
他想,要是永远不醒来就好了。
……
“哥,兄长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不用过于担心,你先去休息吧,你也病着呢。”
“是啊,王爷,城公子高烧已退,脑后的银针也取出了,再无他事。”
“哥,算我求你,你已经这样抱了七天七夜,一句话也不说。”
“我害怕,哥,你别这样。”
……
马车的轱辘声不绝于耳,外面正是荷香四溢的仲夏。
对面男人玉冠长袍,约莫五十余,正慈祥含笑看着曲斯远,但曲斯远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认识我吗?”男人主动道,“我就是宸王,你要杀的那个人。”
曲斯远闻言一惊,毕竟眼前这位宸王看着挺慈眉善目的,自己颇有好感,怎么会想要杀他呢?
但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体却快自己一步做出反应,将手中软剑刺向了宸王。
幸好,宸王也会武功,将攻击巧妙化解。
曲斯远刚想道歉,但却发现压根发不出声音,不仅如此,自己身体也不听使唤,拼了命地朝宸王攻击。
刀光剑影中,曲斯远看到了自己映在剑身上的脸,准确的说,是一张覆盖全脸的狰狞面具,他并看不到自己面容。
但是,他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杀戮和疯狂,不由惊讶,甚至有几分恐惧。
曲斯远顿时有种自己是在旁观的感觉。
“孩子,为什么不自己去亲自看看呢?”
面对刺杀,这位宸王依然慈祥,这让曲斯远颇为疑惑。
他们莫非是父子?曲斯远猜。
“孩子,去阡州吧,那里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那里,也有你想找,却始终找不到的东西。”
想要的答案?
找不到的东西?
曲斯远根本听不懂对面人在说什么,但他看自己的目光实在包含太多东西,而且明明是眉眼含笑,却沉重到令人无法呼吸。
“去吧,去阡州吧。”
在周围所有景象开始模糊时,这位宸王再一次看向自己,郑重地出声提醒。
不知道为什么,曲斯远看着他,莫名觉得孤独。
阡州。
曲斯远点头,在心里默默记下。
下一刻,周围便又陷入无垠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柿子:抱紧老婆,老婆就不会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