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杳的印象里, 沉野一向我行我素,不是会靠外界传言下定论的人。

  听他脱口而出“前男友”,她才想起来, 自己曾经好像是有在他面前承认过这件事的。

  那是他们四个人第二次聚会的时候。

  当时已经是寒风凛冽的冬天, 关于她和周北川的“恋情”却传得热火朝天。

  他们在餐厅吃饭,周北川正好也进了那家店。看到他们,周北川难得主动打招呼, 笑着说了句真巧。

  赵恬恬大概是出于同学情谊, 便招呼他一起, 但舒杳却很清楚, 周北川的出现大概率并不是巧合, 而她打从心里不希望他们和周北川接触。

  对当时的她来说,他们就像是心里一隅最干净的角落,她不希望有任何外来的人侵入。

  所以,她放下筷子, 决定找个借口和周北川一起离开。

  那时的沉野, 就坐在她对面。

  他低垂着眼眸, 像是完全没听到旁人的交谈声, 也没什么兴趣,自顾自地喝着一听罐装可乐。

  只在她起身之际,随口问了一句:“你男朋友?”

  舒杳攥了攥手, 轻轻“嗯”了一声便走了。

  也难怪, 现在沉野听到她否认和周北川的关系时, 眼里会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意外:“那当时为什么不否认?”

  一旦开了个头之后, 敞开心扉, 就没有舒杳以为的那么困难了。

  她平躺着,双眼盯着天花板, 缓缓道来:“我和周北川,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邻居。他脸上那道疤,是因为我和我妈而留下的。”

  那道疤,沉野倒是有印象。

  当初篮球校队里的人,几乎都对周北川脸上那道疤感到好奇,问了不少次,但他性子安静阴沉,对人也爱答不理的,从来不回答。

  后来学校有些人,渐渐从好奇转为了鄙夷。

  有嫌他丑的、有觉得他犯过事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都有。

  直到传言说他和舒杳交往后,这些讨论才少了很多,大家更多的关注点,放到了他的恋情上,甚至,他成为了不少男生嫉妒的对象。

  舒杳说:“我没有求证过,但我觉得这谣言,一开始大概率是他自己传出去的,由于经常被看不起,他反而变得更好面子,而男生的羡慕嫉妒,大概就是他想要的吧。”

  “所以,你不否认,是为了报恩?”

  “不算是,我虽然感谢他,在我接受的范围内,我也可以为他做一些事情,但那不代表我会没有底线地委屈自己去满足他。”

  她的声音平稳冷静,就像是在讲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开始我挺生气的,但是后来我发现,自从有这个传言后,几乎就没有男生骚扰我了,我无所谓外界怎么看我,我的生活变得清净了,就是我想要的结果。所以我没否认,因为我当时觉得,这对我来讲反而是一件有利的事情。”

  沉野终于有点懂了,当她在母亲面前编造的男友谎言,被他戳破的时候,她为什么会有一种超出寻常的愧疚。

  因为她自己经历过,所以更清楚那种不明不白成了别人对象的感觉。她以为他会和当初的她一样生气。

  沉野突然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舒杳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正好看到他拇指上的细细伤痕,她的注意力一下被转移,“哎?你手指怎么受伤了?是刚才被盒子划的吗?”

  “嗯。”

  “有没有流血?要不要处理一下?”

  “不用,没流血,就算流了——”沉野把右手垫在脑袋下,慢悠悠道,“如果我的血,可以换回你的眼睛,流再多的血,我也在所不惜。”

  ?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舒杳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刚才俩人陪奶奶看的那集《还珠格格》里的台词吗?

  紫薇的眼睛复明之后,尔康说的话。

  舒杳的脑子转了个弯,所以他的意思,是在恭喜她原来没瞎?

  “……”舒杳把头扭了回去,低声嘟囔,“你骂人也挺高级。”

  沉野极其不给面子,又笑了一声。

  卧室里极为安静,只有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在走着,床头昏黄的灯光,将俩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他的被子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莫名令人心神平静。

  舒杳渐渐感觉到困意袭来。

  迷迷糊糊中,她又听到沉野问:“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舒杳的嗓音带着困意,比平时软了不少:“因为万一之后再遇到他,我不希望你误会。”

  今晚的沉野,显得格外寻根究底:“为什么不希望我误会?”

  舒杳知道自己其实可以扯合同这个理由,因为合同里规定了,需要和异性保持距离,但她内心又很清楚,她今晚说这些,和条款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想对沉野撒谎。

  只是要说具体是什么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说她不想看到沉野不高兴的神情吗?他肯定又会一步步追问下去。

  所以舒杳最终决定睡遁。

  沉默了大概十几秒,闭着眼睛的舒杳察觉到眼前的光被遮住了些许。

  她本来以为是沉野的手,直到他低沉中带着笑意的嗓音,就在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响起。

  “真睡了?”

  即便看不到人,但光听声音,舒杳也能确认,俩人之间的距离极近。

  舒杳的呼吸瞬间停滞。

  但戏都演到这儿了,她只能继续装睡。

  他没做什么,却也没退开,好像就趴在床沿,观察她是不是真睡了。

  舒杳被子下的右手,不自觉紧紧攥成了拳,就在她感觉自己快呼吸不过来的时候,“啪”一声,灯被关掉,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空气里响起他扯被子的声音,几秒后,连这点动静都没了。

  舒杳这才暗暗抒出紧憋的那口气。

  *

  沉野一夜未眠。

  但第二天却依旧精神抖擞。

  从坐上车开始,沉凤澜就发现自己的宝贝孙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哟,以前每次让你陪我去参加这种宴会,你总是一脸半死不活的,今天是怎么了?哄好老婆了?”

  沉野的双手搭在交叠的大腿上,悠哉悠哉转着手上的戒指。

  “嗯,哄好了。”

  只不过,好像是她把他哄好了。

  “这么快?”沉凤澜拍拍他的手臂,“我孙子还是厉害,比你爸厉害多了,我记得你爸那时候,一吵架就要在客厅睡三天。”

  手机震了一下。

  沉野低头解锁,不甚在意地回答:“我记得一般是五天。”

  “是吗?”沉凤澜想了想,“好像是五天。”

  秘书给他发了条工作上的消息,沉野回复过后,发现顶部跳出一个新头像。

  赵恬恬跟报仇似的,多天过后,终于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沉野没礼在先,想起那天舒杳说,赵恬恬劝了她不少,他主动和她道了声谢谢。

  赵恬恬:【你俩和好了没?其他事情我不了解,但周北川真是偶然遇到的。】

  沉野:【我知道。】

  赵恬恬:【那就好,我说你也别太在意了,不就一个前男友么,和死人没区别,你得把握现在。】

  赵恬恬,居然不知道他俩没交往过?

  如果连赵恬恬都不知道的话,那就说明,他应该是除了舒杳和周北川以外,唯一一个知道当初真相的了。

  比起“唯一”的愉悦,沉野更惊讶的是,舒杳,好像真的逐渐向他敞开了心扉。

  即便现在只是一点点,那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想起昨晚她明明紧张到睫毛都颤了,还在那儿装睡的样子,沉野溢出一声轻笑。

  他再次向赵恬恬道了谢,按灭手机后,又不自觉地转起了戒指。

  沉凤澜扫他一眼,但注意到的是手指上那道已经结痂的细细伤痕:“哎?什么时候划的?”

  “昨晚。”沉野悠闲地用拇指指腹轻轻擦过那道划痕,“您孙媳妇儿送我这枚她花了好多天精心制作的戒指的时候,被戒指盒划的。”

  “……”沉凤澜这才定睛看向他手上的戒指,白眼一翻。

  难怪呢。

  搁这孔雀开屏似的。

  车沿着环路,驶入一座中式庭院,庭院里已经停了几辆车,几乎都是七位数往上的座驾,还有个别限量款。

  沉凤澜搬去小岛养老已经有四五年了,和国内大多老友联系都不频繁,除了这次宴会的主人公、星光娱乐的创始人孙天云。

  俩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早就约好老了要一起去小岛养老,只可惜孙天云记挂着家里的产业,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接班人,所以一直没有退休。

  一下车,孙天云就快步前来和沉凤澜拥抱。

  她穿着一袭精致的红色绣金旗袍,满头银丝,一丝不乱地被一个发簪盘在脑后,精神矍铄,笑起来,和蔼大方。

  俩人挽着手寒暄,沉野跟在后面,没有打扰。

  偏楼的宴客厅里,舒缓的钢琴曲让人身心舒畅,有人拿着红酒杯,驻足在舞台前欣赏台上的钢琴表演,还有人掏出手机想拍照,但被一旁的保安阻止。

  沉凤澜眯着眼睛看向舞台,惊讶地问:“这是……那个女演员吧?我最近有看她的剧呢。”

  “对,这是我们公司旗下的艺人,陆晚乔。”孙天云哈哈大笑,“没想到你在岛上,还追我们国内的剧啊?”

  “人家是演员,怎么还让人家去表演钢琴了。”

  “我也说不合适,但是乔乔是音乐学院出身,五岁就开始学钢琴了,刚才看到钢琴,说手痒,想试试,我也就随便她了。”

  “听起来,你还挺喜欢这小姑娘?”

  “那是当然,这可是我们公司的当家小花旦,人漂亮,演技好,情商也高,前途无量。”孙天云开玩笑道,“远扬要是有需要,第一个考虑考虑哦。”

  沉凤澜笑笑:“这我现在可没有发言权,都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一曲完毕。

  底下响起热烈的鼓掌声。

  陆晚乔穿着白色礼服,捂着胸口优雅地向台下致谢。

  她刚一下台,就被孙天云拉过来介绍给了沉凤澜。

  “这是远扬地产的老沉总,这是老沉总的孙子,沉野,现在是骤雨科技的老板之一。”

  陆晚乔满脸惊讶,主动伸出手:“沉总,久仰大名。”

  沉凤澜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笑眯眯道:“陆小姐,也久仰大名。”

  沉凤澜像是误以为陆晚乔那声“沉总”喊的是她,陆晚乔也不好说什么,礼貌微笑着和沉凤澜聊了几句,把这误会翻篇。

  门外又有宾客到来。

  孙天云带着陆晚乔去迎接。

  在她们身后,沉野偷偷朝奶奶比了个赞。

  沉凤澜一把将他的手拍开,脸色有些严肃:“这小姑娘是不是看上你了?冲你来的。”

  沉野意味深长地说:“她看中的,可不是我。”

  *

  沉野素来不喜欢这种应酬。

  奶奶坐在一旁和别人聊天,他就百无聊赖地和舒杳发消息。

  沉野:【无聊。】

  11:【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呀?】

  沉野:【再一个小时吧。】

  11:【好,那你再忍忍。】

  后来是一个摸摸狗头的表情包,里面的狗,就是小饼干。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做的。

  他又不是狗。

  沉野这么想着,但放弃挣扎:【知道了。】

  11:【对了,冰箱里的果汁我可以喝吗?有点饿了。】

  冰箱里倒是确实有几瓶橙汁。

  沉野低头回复:【那也是你的家。】

  11:【嗯,那我直接喝了。】

  “北川!”

  陆晚乔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沉野的思绪。

  这个名字,让他本能地抬起头来,门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姗姗来迟。

  即便已经过了七年,但周北川的样貌没有太大改变,只不过,看着更虚伪了一些。

  周北川和陆晚乔笑着聊了一会儿,转过身时,目光在沉野身上定了片刻,随即从旁边服务生的托盘上拿了杯红酒,迎面走来。

  “沉野?”周北川单手插着兜,一副老同学的姿态,“好久不见。”

  沉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撩起眼皮扫他一眼,但懒得开口说一句话。

  “不会还记着当初那一架吧?”周北川笑笑,“那次确实是我不对,年少轻狂,很多话张口就来,现在想来实在太幼稚了,这样,我敬你一杯,陈年旧事,咱就翻篇了成不?”

  沉野扯了扯嘴角。

  左手从一旁拿了杯橙汁。

  “怎么不喝酒?”

  沉野往后靠,右手搭在椅背上,懒洋洋扯着一抹笑:“没办法,老婆管得严。”

  杯子轻轻相碰,沉野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无名指上的银质戒指,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之前听说你结婚了,我还觉得不太可能,竟然是真的。”周北川打量了几眼那戒指,夸赞道,“这个戒指的设计,还挺特别。”

  “当然,我老婆自己做的。”

  “没想到嫂子这么有才,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

  “你很快会知道的。”沉野站起身,右手插在西装裤兜里,唇角微微一扬,“不过既然知道我新婚燕尔,老同学一场,不祝贺我一下?”

  “当然,祝沉总和沉太太百年好合。”

  “借你吉言。”颀长挺拔的身影,就这么出了宴客厅。

  周北川盯着他手上的戒指,突然想起上次在商场遇到舒杳,她也戴了个戒指,只不过当时他没在意。

  他知道,那时候的沉野喜欢舒杳。

  难不成……

  不会。

  周北川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姑且不说俩人的戒指完全不是一款,如果舒杳真的嫁给了沉野,再怎么,也不该戴一款那么便宜的戒指。

  想到舒杳,周北川的目光又沉了下来。

  他掏出手机,再度拨通了舒杳的电话,但系统依旧提醒对方已关机。

  这几天,他给她打了不下十个电话,每次都是一样的提醒。

  周北川终于确信,舒杳把他拉黑了。

  *

  沉野靠在庭院的假山上,暂时逃离了虚伪的社交。

  夜色深沉,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站在窗口和人寒暄的周北川。

  莫名的,他想起了揍周北川那天。

  四周好像也是如此昏暗。

  其实出了巷子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巷口湿漉漉的墙壁上,听到了周北川刺耳的声音。

  他和舒杳道歉,说对不起耽误了她精心预定的生日晚餐,让他这生日变成了一场闹剧。

  而舒杳温柔地表示没关系。

  所以他当时想,她应该是真的喜欢周北川吧,就像周北川说的,他这种点头之交,怎么比得过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可是既然她对周北川并没有好感,为什么当年还精心帮他庆祝生日?

  沉野还没想明白,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震个不停。

  他低头点开,置顶聊天显示有15条消息。

  点进去,全是猫猫狗狗的表情包。

  11:【你冷落我的时候,】

  11:【每次跟我打电话都不超过三分钟,拜拜吧,】

  11:【外面坏人很多,他们都随身带着打狗棒,】

  ……

  最后一张:

  11:【没关系,你要是不想理我,】

  沉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