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纳妾【完结】>第127章 黄天

  元霰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还有更加有眼色的小太监给她上了杯茶,笑眯眯道:“还请您说说看。”

  元霰面上露出一点无措,似乎面对这杯茶不知该如何是好。

  监察使冲她摆摆手,“你润润嗓子,喝过便是了。”

  元霰黝黑的脸上露出了颇为质朴的胆怯,最终如言喝下了茶之后拱手道:“赵玉大人说与其派大兵压境,不若直接派他们这些尚且在城内的去离间那流民起义军。”

  “实不相瞒,这些时日工部诸位大人也没有闲着,已经摸清了这支起义军的结构,组织者孙二是说一不二的强权,但是与他一同组织流民造反的还有两人,分别是张三与李四,攻城当日,张三李四潜入雍城立了大功,只是可惜孙二并不愿意让渡权力,所以只派这两人干些杂事。”

  “但这两人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在孙二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时常结交更多的流民军高层,还会偶尔发表对孙二的一些不满,赵玉大人觉得这两人可以利用,朝廷向他们许以利益后说不定可以让他们直接反杀了孙二,带着流民军归降。”

  “一旦打仗必然会劳民伤财,而流民军现在对金矿也只是挖掘罢了,一旦开战,他们对那一汪金矿必然是尽情利用,到时候莫说火铳了,便是金矿都很难再留住了。”

  元霰的话音落下,监察使摸了摸下巴,眼底亮了几分。

  倒不是为了所谓的劳民伤财,而是那金矿。

  他觉得面前这个黔首说得对,一旦开战,雍城里头的金矿迟早被挥霍一空。但若是将流民镇压,这座金矿大可以成为西北州牧与他的私有,即使他要回京去,可他与西北州牧既然是共同知晓此事之人,自然应该平分。

  谁会嫌弃钱多呢?

  他头上的主子只需要忠诚,对这些小小的贪污并不会太过在意,只要保持好一个度,就没什么问题。

  元霰的说法倒是真的戳到了两人的心尖上,令他们有了一点动摇。

  能不打仗自然是不打仗最好,尤其是在知道对方有火铳的前提下,更是有些未战先怯。

  “你们能确定吗?”西北州牧面上有些狐疑,“你们真能说动那张三李四?”

  元霰连忙点头道:“赵玉大人自称是有不少把握的。”

  说着她面上露出几分犹疑,这被监察使抓到,他和蔼引导道:“你可是还有什么要说的?”

  元霰闻言咬咬牙,“赵玉大人说,这也是他们能够博得一条生路的唯一办法,流民军残暴,一旦朝廷大军赶来,必会将他们充当人质,哪怕是为了自己的生路,赵玉大人也不敢做不到。还请监察使大人给他们一个机会。”

  监察使面上露出几分了然,没有就这一番话承诺什么,只拉起她说道:“你且先去休息一两日,消息突然,总得要我们好好商量一二。”

  元霰点点头,做出惶恐的样子,连连推脱监察使的搀扶。

  “您不必如此……”

  直到她被送出了天香阁,监察使和西北州牧才幽幽对视一眼,眼底闪烁着的是贪婪的光。

  晚一日两日出兵没什么大问题,平日里农民起义缓一两月才镇压住都有可能,但那大金矿可遇不可求,他们可不愿意被流民们给挥霍了。

  夜间,元霰被安排的是天香阁的一间颇具脂粉气的屋子,这监察使和西北州牧这几日都宿在此处,福榆太守为了让他们过得畅快也为了福榆内政不被插手,每日都是上好的姑娘在这候着伺候两人,直将人拉进了温软的温柔乡中无法自拔。所以安排元霰的人也就就近安排了,没再寻别的去处,也方便传唤。

  元霰待到夜深人静时才从屋子旁翻了出去,确定周围没有人跟踪后她吹出了一个响亮的暸哨,一只鸽子扑棱着飞来,她将手中的小信卷挂到它腿上才放出去。

  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已入笼。

  傅雅仪接到元霰的字条时正带着余姝在流民堆里高谈阔论,嘴上说的均是孙二的坏话。

  她们要合作,便不能只和赵玉合作,还得联合起孙二才成。

  只是傅雅仪和余姝并不方便出面,这一切计划都归于赵玉,也是赵玉去和孙二商谈的。

  孙二并不傻,太平盛世里的流民起义基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在他们占领了雍城之后最大的问题便是接下来怎么活下去,现在赵玉给了一个解决办法,他略一思索后便同意了这事,这也是元霰能那样轻易逃出城的原因。

  这几日傅雅仪和余姝都在流民内部收拢一些自己的势力,她们并不怀疑西北州牧与监察使会不会被元霰说动,傅雅仪和西北州牧并没有少打交交道,太了解对方的本性了,只要有钱,他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能够和西北州牧玩到一块儿去的监察使,能够有什么不同吗?傅雅仪并不相信。

  他们上钩只是时间问题,而她们要做的是做好准备。

  哪怕监察使和西北州牧已经相信了七八分,那也必然会再派人潜进雍城来探探虚实。

  所以,火铳要有,金矿也要勉勉强强有,至于她们这张三李四所做的事更要有。

  而现在所有的戏台子都已经搭好了,就等着他们上钩了。

  前些时日孟昭曾传信出来,说是山意等大夫已经有了些进展,平日里夏州口内一日起码要因疫病而死成百上千,现如今用了她们最新试出的药之后每日死亡人数已经少了许多,四日前还有将近五百二十的伤亡,到了昨日便只有三百六十人死于疫病了,甚至还有几个重疫患者被从鬼门关拉了出来,在此之前,可没有哪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还能被拉出来的。

  孟昭的信报喜不报忧,她未曾说过夏州口内的惨状,更未曾说过她们自己的艰难,只请求傅雅仪替她们再争取些时间。

  夏州口里大夫也病死了不少,她们进去的人没那么多照顾病患,只能组织城里愿意的人帮忙,只是这样尤其危险,很容易将他们也感染,可一切都没有办法,人手紧缺导致这个疫病的治疗速度缓慢,所有大夫每日要看顾的病人太多了。

  没有朝廷的帮助,一切只能靠她们自己。

  傅雅仪看过信后没有回信,只将这封信给了赵玉。

  赵玉看着上头的笔触没忍住哭出声来,连连哀叹民生之艰,又忍不住感叹孟昭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后来赵玉又将信给了孙二,孙二看过之后同样沉默了许久,最终向赵玉承诺会全力配合她们的计策。

  雍城之外或许还是一片声色犬马,雍城以内却一日比一日静默。

  流民都是普通老百姓,冲城的时候或许气势汹汹,可进了城之后却也反应过来他们成了反叛军,无助和惊慌弥漫,令他们自己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可他们也不明白,他们明明是快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反,为什么朝廷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当有洪水时,他们要失去家园,当有疫病时,他们要被牵连烧死,当他们为此而反抗时,他们又成了朝廷要讨伐的叛军。

  似乎无论从哪儿来看,他们都没有生路,哪怕这着急占领的雍城,也不是他们的容身之所,甚至可能成为他们的埋骨之地。

  余姝坐在城墙边,看向下头沉默着走过的流民们。

  他们其实可以称得上一句有秩序,孙二是个不错的领袖,哪怕占领了雍城也约束着下头的人不允许打家劫舍,更不允许冲进尚且还在雍城的人家家中。

  当初雍城内百姓逃亡,第一批跑的是有钱的富商和高官,第二批是年轻力壮还能拖家带口的普通百姓,剩下的大多是些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老而失子,幼而失亲的老人和小孩儿,他们无法自己离去,只能在官府纵容的恐惧中等死或者求一个平安。

  流民军入城那日,他们都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可现在也能和流民们好好相处了。

  下头是个老妪推着自家剩下的柴火,周围几个身上还带着补丁的夫人正在沉默着帮她推回家里。

  在路上老妪颤巍巍掏出来了三块白馒头递过去。

  余姝偏过头,有些不想看了,她又看向辽阔的天际,头顶上甚至没有一朵云。

  傅雅仪在下头和几个流民交流完,走到了她身边,靠在城墙上低声问:“怎么了?”

  “我只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余姝指了指下头,“夫人,我也随你去过不少的地方,争战也见过,可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心情复杂。”

  “哪儿复杂?”傅雅仪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手。

  她是个顶顶好精致的人,到了现在却也在努力适应褴褛的衣衫。

  “我觉得哪里都很复杂,我、我心底的大魏不该是这样的,”她近乎喃喃,“你看,我们余氏当年帮皇帝,掌控江南,治理江南,祖训也从来是忠君爱民,我在扬州时觉得人人都生活得很好,觉得魏国应该也是这样的。甚至我被发配,被流放,我也这么觉得,哪怕我余氏有冤屈,可余氏代代奉献治理的魏国不该是这般贪官横行,百姓流离的。”

  “我去妲坍,去渡什,见过了她们的乱像,我那时候想魏国总比她们好些的,可现在来看,也并没有。”她连日以来都在忙碌,现如今闲下来了才忍不住将心底的憋屈说出来,“我越接触流民,我便越能感受到她们的痛苦和无措,她们甚至都没有我这样的仇恨过渡,她们那么相信朝廷会来救她们,结果平日里的盛世是假象,一旦遭遇点天灾人祸,她们便会被朝廷和老天一起抛弃,就像现在一样。”

  余姝这些时日和赵玉接触了不少次,偶尔有些时候,赵玉是在哭的。

  赵玉这个人颇为感性,却也真的是位一心为民的好官,余姝没有去问她为什么会女扮男装成为朝臣,她只静默的看赵玉在收到每一个消息后的反应,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后来的理解。

  余姝扮作李四的这些时日,与流民接触了太多次,她的心境也随之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以至于现在竟然也有些茫然无措。

  傅雅仪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缓声说:“余姝,你有没有想过,会发生这一切是因为黄天当死。”

  余姝这一刻不知为何,整个人都怔愣起来,仿佛没有听清傅雅仪说了什么,她紧紧盯着傅雅仪的唇,轻声问:“夫人,你说什么?”

  傅雅仪的眼底多了几分锐利,仿若穿透乌云,直直的穿进了她心底。

  傅雅仪说道:“我说,这一切是因为龙椅上的那一位,不合格。”

  “不合格的皇帝,就不该坐在龙椅上。”

  她抚了抚余姝的鬓角,声音被风吹散,顿时显得有些缥缈:“余姝,你明明也是这样想的啊。”

  只是你听过了太多忠君爱国的话,学过了太多忠君爱国的道理,你的一切都被这几个字束缚,哪怕受尽了磨难,依旧觉得说出这几个字大逆不道。

  所以你才会迷茫,才会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不知道自己的复杂是因为什么。

  可傅雅仪了解她。

  那颗蠢蠢欲动的种子早就破土而出,里里外外都在诉说着对龙椅上那个人的怨憎和蔑视。

  每一句话都在说他不是个合格的皇帝,每一句话都在说推翻他,把他从权力的中心拉出来,他不配。

  余姝与傅雅仪对视,没忍住蜷了蜷指尖,被看穿后带来的震颤令她整个人都有些悚然。

  原来她自己是这么想的啊。

  姝宝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告诉她忠君爱国,哪怕她知道了皇帝害她全家,想报仇,她可能也只是对皇帝个人发起的报仇,而不是像现在直接对皇权产生质疑,也认为无论是她们还是流民都可以拥有一个皇帝不合格就应该换一个的想法。

  恭喜姝宝思维水平上了另一个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