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纳妾【完结】>第31章 祠堂

  五月二十一恰逢小满,余姝看着窗外的春和景明,觉着这是个做点叛逆事情的好天气。

  近些时日余姝再不去拟雀院,也不再去王老太太那里晨昏定省,她的态度实在变化太大,仿佛故意做给谁看的似的,王老太太想不察觉都不可能。

  她暂且没有往太坏了想,只觉得余姝手中掌权后便飘飘然了,因此终于在这个忍无可忍的时候命人传唤她前去。

  余姝那天特意换了身自己最爱的衣裳。

  在王老太太面前,她为了演得顺从,得到信任,向来都穿得素净清淡,可她从来都喜欢金尊玉贵,华丽浓艳的衣裳。

  女要俏一身孝,哪怕在扬州也是这般的审美,可余姝偏不爱这样的寡淡。

  在流放路上,她没得穿,在王宅是她不能穿,可现在是她想穿且能够凭自己的能力光明正大地穿。

  头顶玉钗步摇,身着柘黄暗纹银丝袄,芦灰百凤抛光碎褶裙,妆容精致,步步生风,放眼望去便是满堂富贵洒落人间。

  及至老太太房门前,是文嬷嬷前来接的人。

  大抵是知晓了她今日要做什么,文嬷嬷目光有些复杂,临到进屋前才轻声说道:“余娘子,老太太这些时日身子越发不行了,还请您起码让她先喝了今日的安神汤。”

  她怕接下去王老太太怕是受不了连番的刺激,连安神汤的分量都特意拿重了两分。

  余姝略一挑眉,示意了一眼祠堂方向,“半刻钟,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余姝刚刚走进去便听得王老太太的一阵阴阳怪气,“她是胆子大了,翅膀也硬了,尚且不知晓这王家究竟是谁在当家作主了!”

  余姝闻言站在原地没说话,也没有请安。文嬷嬷见状连忙自一旁捧了一碗安神汤来,一边顺着老太太的背,一边说道:“老太太,余娘子这不是来了吗?不管您有什么事,都得先将每日的安神汤喝了呀,免得待会儿训人都没有力气呢。”

  王老太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也怕自己身子撑不住,一口将安神汤给闷了,闷过之后刚要开口便听得余姝轻声一笑。

  “老太太,您今日唤我前来,是为了斥责我如夫人一般翅膀硬了,不听你使唤了吗?”

  王老太太被她说得一噎,随即恼怒道:“你自己也知道?我待你不薄,你却行此忘恩负义之事?”

  这话一出来,穿得金光闪闪的余姝乐了,甚至不等老太太说便直接拉了张椅子坐下,反问道:“您所说的不薄,就是在我进王家时为了示威摧毁我的傲气让人给我下药,给我羞辱,就是在想利用我时斩断我的退路又怀着随时将我丢弃的想法吗?”

  被余姝点出自己做过的事和想过的事,王老太太徒然一惊,思绪转得飞快,不由得有些心慌。

  “你在说什么?每一个进王家的女人都是如此过来的,你又何必觉得是我在折辱你?”王老太太色厉内荏道:“至于斩断你退路那便更是可笑了,忠臣不侍二主,你若奉我为主,难不成还时时刻刻想着再有一条退路不成?这等左右逢源之事,才是为人所不齿的。”

  余姝并没有为她的这一番狡辩绕进去,甚至没有回答的想法,她伸了个懒腰,看看时间,突然说道:“我进了王宅之后一直在好奇一件事,您明明那样重视您的儿子,为什么我来到王家后将近半年,您却几乎没有去探望过,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余姝!”王老太太突然厉声呵斥她,仿佛被人触及到了什么禁区,浑身上下的刺都骤然竖了起来,“你是在质问我吗?”

  余姝曲起手肘放在桌面上,托着腮,笑了笑,“不是质问,只是好奇啊。”

  她轻声说:“其实您对您的儿子能否好起来,根本就无所谓吧?您想要的只是他活着就行。只要您儿子活着还担着王家的主人名头,您便能一直控制着王家,也能有理由去干涉夫人做什么,名义上,您便是整个王家的主人。”

  王老太太瞳孔微缩,刚要说什么门外便传来一阵轰鸣,随即一同传来的是侍女们的尖叫。

  “走水了!走水了!”

  “祠堂走水了!”

  “快救火!快叫潜火队来!”

  王老太太闻言眼前一黑,一把抓住文嬷嬷的手,颤声问:“哪儿走水了?”

  文嬷嬷目光复杂,“老太太,是祠堂。”

  王老太太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推开文嬷嬷,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丫鬟家丁们都汇聚到了祠堂那处,熙熙攘攘成一片,妄图拿着水桶将那样滔天的火势熄灭,王宅实在太大,王老太太跑到祠堂前,腿一软,跌倒在地。

  她仰头紧紧盯着那个承载着她熬出头的权力、地位的祠堂,那个能让她在王宅里压住所有人的祠堂,眼眶发红。

  文嬷嬷好傅容易追到了她身边,想要扶起她却没扶得起来。

  “是你!”王老太太反应过来,喘着粗气,狠毒地望向同样闲庭信步跟过来的余姝,“是你干的?你怎么能这样做!那可是王家先祖的祠堂啊!”

  余姝面上的表情淡来下来,她咧了咧唇,“是啊,我姓余,王家先祖关我什么事?”

  “你已成我王家妾,又何谈姓氏?”王老太太厉声道:“你不怕王家先祖显灵,将你天打雷劈吗?”

  她在此刻仿若彻底失去了理智清醒,望着逐渐快被火吞灭的祠堂,惊叫出声,是绝望且无力的怒嚎。

  “王老太太,”余姝面上彻底没有了笑意,她格外严肃地盯着面前披头散发的老妪,一字一句问道:“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别人称呼了你一辈子王老太太,王夫人,王太夫人,你真的开心且荣耀吗?”

  王老太太的嘶声惊叫戛然而止,她张大了嘴,近乎滑稽地定格在了这一刻,可眼底却是激烈而愤恨的,她仿佛在愤恨余姝戳破了这一切,戳破了她自我安慰的了这样多年营造出的幻想。

  她这么多年一直在骗自己,她总告诉自己,慢慢熬吧,熬到了儿子出生就好了,熬到自己做了婆母就好了,她为了自己的爱情来到这里,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亲人,倔强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若后来不那样骗自己,她该怎么活?骗到后来,连她自己都信了,都开始自然而然地拿自己当高高在上的王老太太,自发维护起王家的门楣荣耀了。

  祠堂是她熬到最后唯一的出路,祠堂里的礼和法让她的儿子只能听她的,让她的儿媳只能听她的,让她苦苦等了那么多年后,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去高高在上支配别人、统治别人、欺压别人。

  可她没有那么喜欢自己的儿子,她喜欢的是自己成了王老太太后对全家的掌控,只要她的儿子在,能够继承王家,那她就是王家地位最高的人。

  可她的儿子,不是个听话的儿子,他从小看惯了软弱可欺的母亲,被父亲不喜而弱势的母亲,哪怕掌权后也不愿意分给自己的母亲半点儿权力,他瘫痪的时候王老太太甚至有些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有自己的一切了。

  那时她和安如还好好的,她觉得安如与自己一样可怜,她想着自己和安如一起把王家的门楣撑起来,做一对受人称赞的婆媳,也就不会有人敢笑话她们俩了。可是安如救活了王家的产业,又建起来了傅氏的产业,那一条条属于她傅安如的产业。王老太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和她想的太不一样,她比不上傅雅仪,初时第一次手中握着庄子和田产时那样雀跃,越久便越不满,野心和欲望越发扩大,她过了一辈子屈居人下的生活,她想做王家唯一的家主,傅雅仪是自己的儿媳,理应服从于自己。那些在王宅中的抱团取暖在利益和野心的离间中消磨得一干二净。

  这种时候,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了,她开始怕自己的儿子真死了,要是真死了,她就再也没有掌控傅雅仪的理由了,于是她开始信了纳妾冲喜的那一套,她不常去拟雀院看儿子,心底有亏欠又有怨恨,便借着身体不适的理由能少去便少去,只要确定他没有死就可以了。

  儿子不是她的命根子,那座祠堂才是她的命根子!

  她多么想掌控权利告诉自己,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啊!

  虽然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亲人,离开了故土,最后连爱的人都抛弃了自己,可她得到了野心,得到了权力,得到了出门后落北原岗所有人都敬畏,在江南她要卑躬屈膝一辈子,每一个官都能压到她的头顶,可在这里人人都要敬畏她三分!

  但余姝的话,像一把利刃,狠狠割裂开了这一切,给了她会心一击,告诉她,她错了。

  汲汲营营半生,她只是个连名字都让人不知道的王老太太,她的一辈子都埋葬在了王宅里,可悲又可笑。

  王老太太嘴里发出“嗬嗬”声,睁大眼睛指向站在原地背脊笔直的余姝,她的身后是白日里冲天的火光,焰红着随风带来寒冷的落北原岗从未有过的燥热。

  她看到了祠堂里的牌匾不堪重负落下,砸向高高垒起的灵牌,最后又砸向那本王家用来禁锢走进来的每一个女子的书,转瞬便成了飞灰,融化在废墟中再也不见踪迹。

  那一切的凝噎都在瞬间冲破喉咙,凝聚成了一句撕心裂肺的“不——”

  她想说不要,想说不可以,可说完这个不字后迎着余姝沉静的目光又说不出后面的话。

  她第一次见到余姝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凌厉而高高在上,就像王老太太曾经见过的余家小姐那般,无论在哪里,只需站在那处便自带一番风骨与傲慢。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那些过往被刻意忽略的自卑再次涌了出来,涌上了她的四肢百骸,仿佛在一遍遍告诉她,你错了。

  放弃一切私奔到落北原岗的你错了,以为有了儿子就能挽回丈夫心的你错了,想要靠着祠堂得到权力压迫别的女人的你错了。

  从头到尾,错得离谱。

  文嬷嬷在后头扶住她,眼底有些哀伤,低声说:“老夫人,您睁眼看看吧,这里的世道变了。”

  落北原岗的女人这十年,早就变了,只有还固守在王宅的老太太一成不变。

  所有女人出门,都不冠夫姓了,她们是冠着自己姓氏的娘子,哪怕嫁人了也是傅大娘子、余娘子,就算这只是落北原岗一点小小的变化,那也是这十年里这么多女人努力的结果。

  唯有她,还在守着王老太太的名当块宝。

  王老太太骤然握住文嬷嬷的手,近乎绝望,“你在说什么?”

  文嬷嬷有些沧桑的眼望向她,哀切道:“这里不会有人嘲笑您私奔,不会有人嘲笑您遇人不淑,那不是您的错啊,您为什么要让王家的错折磨您这样多年,令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又让王家的错驱使你去伤害她人,变得看不清自己曾经究竟是个什么人?”

  “您以为夫人为什么哪怕到了如今还在照拂您一二?那是因为您在曾经同样这般照拂过她啊!”

  王老太太说不出话,她连神情都有些恍惚起来,这一夜受到的打击,几乎能将她几十年来的观念击碎,将她生生击垮,甚至环顾四周都找不出一个能让她不会恐惧的人。

  她曾经那样尽力维持着庄严,到了此刻却发丝散乱狼狈不堪,她想要的东西似乎全都失去了。

  只要想想自己过去究竟是什么模样,便一阵头痛欲裂,她想不起来,她脑子里只留存着自己和傅雅仪的针锋相对,王老太太绝望的目光遥遥望向那座绚烂的高塔,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狠狠昏了过去。

  余姝近乎悲悯地看她一眼,对文嬷嬷淡声吩咐道:“送她回去吧。”

  文嬷嬷应了声好,寻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拿了顶轿子将老太太带走了。

  余姝背着手盯着正在燃烧的祠堂,神出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本想着来压阵,结果发现根本没有自己用武之地的傅雅仪自假山后走出来,面上也难得没有笑意,她眸光沉沉,同样望向祠堂,过了良久才淡声说道:“你做得很好。”

  “只是很好吗?”

  余姝回过神来,笑了笑,“我本来以为自己报复了老太太,气晕了她,捅破了她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又烧了祠堂,应该会很开心,可现在想想却又没有那么开心。”

  傅雅仪:“为什么?”

  余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问起来:“王老太太过去真的对您颇好吗?”

  傅雅仪伸手接了片被风卷过来的灰片,那些轻得没有重量的灰烬随着风簌簌飘得漫天都是,笼罩着整个祠堂范围,像一场无声的哀雪。

  “是不错,她儿子没死之前,我许多次责罚靠她替我躲过,她比大多数婆母都要好,甚至在我与她初初撑起王家的烂摊子时,她也是很好的。”傅雅仪慢慢回忆道:“直到我建了傅氏,打出了傅氏的名气,她才渐渐变成这样。我与她对峙时,几分感激几分利用,傅氏还暂且靠挂在王氏之下,要安排人进去,也只能利用了这个间隙,让我手下的人能光明正大行走于世,不必被指责过多,同时也要借着她的名头藏一藏的我武器基地。”

  “我有时候,也想不通她究竟求一个什么,她想要的权势与地位,我按照她的能力给了,可她压抑了太久了,想要的东西也更多了,”她竟然难得叹了口气,“或许我该早些如你一般说清楚,而不是拖这样久。”

  这是傅雅仪第一次显露出的犹疑,她救过的人很多,帮过她的人却很少,所以总让人只见着她高高在上手段狠辣而恶劣的时候,可实际上谁于她有恩该如何报恩,她心底都有数,对自己的恩人向来宽容一些。

  可今日余姝与王老太太的对峙,却让她觉得就该这样。

  那些腐朽的东西,就该这样剜去,哪怕锥心刻骨,也该是这样的。

  如今王家老爷的死不用再隐瞒,对老夫人来说几乎是只要醒过来就能想到她的儿子必然已经不在了。

  若直接放了死讯,那傅宅所有的姑娘都可以脱离王家妾的身份,傅雅仪也可以光明正大将自己手下的财产从王家割离,从此傅氏不再需要任何靠挂,可以坦然落在傅雅仪自己身上。

  这实在是件好事。

  “您实际早就知道王老太太是什么样的想法了对吗?”余姝问道。

  傅雅仪点了点头,“一个人被搓磨了这么多年,若还真对让自己痛苦的人怀有感情才是奇怪的吧?她压根就没那么在乎自己的儿子,那么多年,我要是还看不出便实在显得有些蠢了。毕竟,你也不是同样半年便看透了真相。”

  “若她从来便是大奸大恶之人,我大仇得报大概会很开心,”余姝轻声回答起了一开始的问题,“可她不是,她在江南时是勇敢坚韧,有自己的主见的小姐,她来到落北原岗数年后遇见了你,哪怕自己过得不太好也依旧怀了一份善意,在王宅尽力庇护你,可到了后来她被这么多年的执念和苦难磨成了鬼,现在报了我的仇也有些不太爽快,像哽着一口气,看她那样偏激的模样有些不顺眼。”

  傅雅仪摩挲烟杆的手一顿,问道:“那你会因此而对她手下留情吗?”

  余姝回答得毫不思索,“当然不会啊。”

  傅雅仪闻言笑起来,眼底闪过一抹满意,但她的情绪向来收得很快,再睨向余姝时眼底已经平静至极了。

  “你该想想,此间事了后做什么了。”

  余姝一愣,脑子没转过来,呆呆问道:“夫人,你不要我了吗?”

  傅雅仪手中的白玉烟杆在手中打了个旋,她挑眉道:“你说呢?”

  余姝反应过来,眼底骤然有些雀跃升起,“您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和您一块儿出门做生意了吗?”

  说完后又觉得有些不对,“我要是走了,千矾坊和王宅该怎么办?”

  “我不在傅宅,傅宅不是照样运作得当?”傅雅仪说得理直气壮,“那是你该思考的问题,不是我该回答的问题。”

  余姝没好意思说傅雅仪不在家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理的账本,也是自己任劳任怨替她处理的各种突发情况,只在心中腹诽了几句,转而构想起再抓一个如自己这样的人才,在自己离开时看顾一二的想法。

  但这样的想法她没有说出口,怕傅雅仪又要来一句这是你自己的事,不用报告给我,她思绪转回到自己可以跟着傅雅仪出远门上,冲傅雅仪扬起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夫人,我们去哪儿啊?”

  傅雅仪没有看她,目光落到了西面,缓缓吐出来两个字,“妲坍。”

  咱们这个设定,主打一个精准报仇,是绝对不会出现因为谁谁谁的经历比较可怜而导致主角放过的剧情滴=w=

  姝宝和傅姐姐都是怜悯可能有几分,但下手不留情往你心口狠狠戳的活阎王类型。

  (一个小tip,小满是夏季的节气,但落北原岗纬度较高入夏比较慢,到了五月还是春天,所以用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