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太太佝偻个身子,宛如风中之烛, 身体摇晃虚弱,稍年轻一点的妇人赶忙上去搀扶,其他孩子们也都是围在旁边,眼中充满惶恐与关心。

  眼睛有些模糊,于是又用粗糙的手揉了揉眼睛,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将事情的原委一一讲清。

  她是长安城外庄子里的一户农民, 身旁这位妇女是她的儿媳妇,一大家子都是在地里干了一辈子活的淳朴庄稼人,日子过得虽然不富足, 但也和乐,尤其是这两年先是减免了赋税,又种了产量高的新粮种,日子过得越来越有盼头。

  他们一家子起早贪黑辛辛苦苦耕种了半年, 每天看着穗枝上沉甸甸压弯枝条的稻米心里都觉得美滋滋,就等着到了秋天丰收时节, 收获粮食能过个饱冬,这时意外降临,今年七月,荥阳郑氏家的几位公子纵马游街, 踩踏田地,将他家好几块田地糟蹋的一点不剩。

  七月这个时间卡的正好, 若是早些时候还能有机会重新耕种, 若是再晚些稻田成熟也能拯救,可偏偏这个时候出事, 让她们一大家子半年的辛苦全部白费,甚至连农税都交不上。本来这家人都是脾气好,想着民不与官斗,去求求那些公子能赔个损失零头让他们把税款交了就行,但那些人非但不给赔款,还让人把他家男丁们揍了一顿后扬长而去,县衙,大理寺,他们都去伸过冤,结果就是官官相护,连大理寺的门都没进去,不仅求告无门,连带着家里的男丁们也都被抓进县衙的监狱里,只剩下这几个老弱妇孺,四处喊冤陈情。

  扶南星的语气很冷静,问道:“你们确定是荥阳郑氏的公子?还知道些什么信息?”

  讲完这些,阿婆的体力即将耗尽,于是那位稍微年轻一点的妇人替她答道:“小妇人只知道别人叫那位领头的公子为二公子,好像叫什么……郑昭,现在在国子监上学。”

  “国子监。”她轻声呢喃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阿婆,你们看起来身体不好,又带着这么多小孩,就先回家等消息吧。”说完,让身旁国师府护卫给送些水米,之后也不顾她们是何反应,便直接离开。

  本想着再过几年才处置这些世家大族,没想到他们这次居然主动撞到枪口上。

  此时正是放学时辰,国子监内监生博士来往不绝,攘来熙往,这算是大唐的最高学府,因此能进来读书的监生们要么是权贵官员之家,要么就真有学识,皆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饶是如此,还有监生看不上这座学府。

  郑昭出生荥阳郑氏,簪缨世家,五姓七望,传承将近千年的大家族,底蕴雄厚,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氏族之一,甚至连皇家都对他们尊敬有加。

  他身穿绮绣,腰佩白玉,一身富贵打扮将他衬托的仿佛翩翩公子,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和身旁的同学抱怨道:“这国子jsg监说是最高学府,我看也不过如此,教的还不如我们荥阳郑氏的私学。”

  一旁的监生们纷纷附和道:“您荥阳郑氏底蕴深厚,千年大族,什么样的名师没有,在这小小国子监真是委屈您了。”

  “是啊,我看以您的资质就算是教导这里的博士都绰绰有余。”

  “二公子天资聪颖……”

  接二连三的吹捧让他心情大好,面色也更加骄傲了起来,问道:“上次那几个田舍郎处理的如何了?”

  “回二公子的话,都处理干净了,扰乱治安,辱骂官员,这几个罪名一扣。”说话之人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表情狠毒,“马上就要问斩了。”

  闻言郑昭心情更好,仰着头,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您就放心吧。”一旁的监生语气很自信,“该给的钱都给了,再者说就算不给钱,又有谁敢跟荥阳郑氏作对?”

  “所以,你们宁愿掏更多的钱去打点大理寺的官员,都不愿意赔钱让人家达到温饱?”

  “升斗小民,贫贱之躯,也配得到本公子的赔偿钱?”郑昭说得很不屑一顾,就仿佛这并不是活生生的人命,而是几个阴沟里的蚂蚁。

  “你们这些世家都是这么想的吗,不把人命当回事?”

  “当然,谁会在乎……”郑昭对此很是轻蔑,刚要讥笑,却突然发现这声线有些不对,并不是他跟班的声音,而是一道寒冷的女声,国子监是培养未来官员的地方,哪里来的女人?

  他猛地转头,发现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了一个女人,身形挺直,面色冷淡,冷漠地看着他,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厉气息。

  郑昭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看的感到寒颤,她明明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什么都没干,但一股凉意却瞬间从他的头皮蔓延到四肢百骸,强装镇定问道:“你,你是谁?”

  扶南星语气依旧平静:“是来和荥阳郑氏作对的人。”

  提到荥阳郑氏,他的寒意才稍微散了一点,对自己家族的自信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与生俱来带有的品质,这些年朝代改了一个又一个,但他们荥阳郑氏仍旧如高山般巍峨不倒。

  “你这小女子说话真是好笑,在这大唐境内谁敢和我们荥阳郑氏作对,他将会连第二天的太阳都不会见到。”说着就指挥旁边的监生们上前要去打扶南星,却被她捻一个诀随意地定住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国师府的主人,天庭亲封的上仙,你们可以叫我的法号,摇光元君,也可以直呼我为国师。”

  “是你们自己去大理寺自首,还是我带你们去啊?”她说话时轻描淡写,可却透露出一股子威胁的味道。

  其实见到她的神通后,郑昭心里已经信了八成,但还是不死心想要苟延残喘一下子,他质问的很大声,来增加自己的底气:“说自己是神仙就真的是神仙?那我还说自己是玉皇大帝呢。”

  “好,也懒得和你们这些小孩理论,直接大理寺按照大唐律法来吧。”

  闻言郑昭心里一松,自己身边的侍卫书童都是有武功的,只要自己不动,她还能把自己强掳过去吗?

  他的想法注定落空了,只见扶南星一伸右手,从袖间迅速飞出一条金晃晃,明亮亮的绳子,将郑昭和刚才起哄的那些监生全都绑在一起,绑得紧紧的,绳子的另一头被她牵在手里,驾云起飞,像拎着一串货物似的将他们垂在半空,来回晃荡。

  等到了大理寺,这些人皆是脑中发晕,心里发慌,摇摇晃晃眼冒金星。将他们拖到大理寺正堂,衣服在地上摩擦的都要起火星子了。

  扶南星呼道:“孙伏伽散衙了吗?叫他出来加班,把这个案子审了。”

  孙伏伽刚要换下官服下班回家,冷不丁的被人一叫唤,正生气着呢,看到扶南星的脸又硬生生地把这股气给憋回去了。

  国师,惹不起,打不过。

  于是准备按她所言将这个案子好好审理,然后就看到捆仙锁上一串葫芦似的官家子弟,有一位还是他同僚之子,而最前面那个赫然是荥阳郑氏的二公子。

  荥阳郑氏,他也惹不起。

  平日里在公堂上威风凛凛的谏议大夫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弱小可怜又无助。

  他看了看手中棱角分明的惊堂木,又看了看堂下的几位小祖宗们,脸上的汗哗哗向下流,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小心翼翼地问道:“国师,要不您来审?”

  “怎么,你避嫌吗?”

  孙伏伽:……我不是避嫌,我只是单纯的害怕而已。

  扶南星瞥了他一眼,说道:“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还有你底下那些贪污受贿,官官相护的,拔出萝卜带出泥都给我好好审审。”

  “放心大胆的审,荥阳郑氏就算千年的世家也再折腾不了多久了。”

  有了这句话孙伏伽放心了不少,但心里还是忐忑,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但官场中的每一步也是要谨言慎行,就比如他今天接下这个案子,也就代表彻底和荥阳郑氏决裂,日后可能会受到他们的打击报复。因此现在覆水难收,只求国师能快些处理了这些世家。

  审判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几个世家子弟践踏庄稼,贿赂官员,罚纹银二十两,杖七十,收押监牢,其他涉案官员该流放的流放,该抄家的抄家,蒙冤入狱的一家人从牢中放出,大理寺会给予补偿。

  之后孙伏伽强撑着不管郑昭地威胁恐吓以及其他公子们地大声求饶,看了一眼扶南星,问道:“您看这样可还合理?”

  扶南星点了点头:“嗯。”

  到第二日上朝时,荥阳郑氏家的公子被仗责之后又关进大理寺这件事迅速传开,朝堂上几乎所有官员都知道了此事,但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提及此事,只提自己的公务。

  若不然呢,主动提出这件事,那是向着荥阳郑氏还是向着国师呢?双方皆是大能,二虎相争结果尚未知否,能混到这个官衔的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这时候稍微说错了几句话可能就会仕途不保,于是选择了沉默。

  下朝之后,破天荒的,扶南星去了勤政殿,还叫了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人一起。

  她到的时候殿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李世民也在殿中处理公务,见她来了,有些惊讶,但一想到昨天朱雀大街的事情,还有些抱歉,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扶南星怀里抱着厚厚的一叠纸,冲大家打招呼道:“诸位,上午好啊。”

  “国师午好,今日怎么有时间来勤政殿议事了,还把我们都聚到了一起?”长孙无忌问道。

  他的确好奇,平日里国师别说来勤政殿议事,就连上朝都不怎么来,今日居然破天荒的把他们这几个官员全都召到一起。

  “大家先坐。”扶南星将手中的文件依次发给诸位官员,说道:“找大家来开个小会,会议的内容就是我发给大家文书上的内容。”

  众人低头看向手中文书,第一页上面用很大的字体写着“关于改良科举和削弱世家的具体步骤。”

  殿内有的官员和她有些交好,言语也不那么忌讳,比如高士廉,直接打趣道:“国师,郑家昨天刚刚得罪了您,今天就出了这么厚一沓子文书整治他们,还没过十二个时辰,您这效率,在下佩服。”

  “唉,你可别瞎听那些乱飞的坊间传闻,郑家并不是得罪我,只是恰好见义勇为而已。”她解释道:“而且这些举措我早就有想法了,只不过恰好昨日他们撞枪口上了。”

  他们心里好奇,于是翻开文书,仔细查看,本以为这上面写的是件小打小闹的小举动,没想到不光排版简洁清晰,里面的内容更是字字珠玑,犀利智慧,直指问题要害。

  李世民是这些人中看得最仔细认真的,他原本也并不在意,结果没想到看后越陷越深,被这里的文字深深吸引。

  妙啊!

  简直是太妙了。

  他早就看这些世家大族不顺眼了,尤其是这文书上面第一句写的就是“民间有言,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简直就是这些世家们真实的写照,仗着自己底蕴深厚,就连他们皇室的公主都不放在眼里。

  没有商税政策之前,他们那么大的家族,商铺田产无数,但却只需每人交几石粮几匹绢的税款。商税的确是打压了他们些许势气,但却并未动摇根本,他们家学,文化,经济等方面的底蕴十分丰厚。这上面的禁止五姓七望通婚,改良科举,尤其是改良后科举制度,大大减少他们举荐人才的机会,而且从寒门中选举人才,也好方便自己培养,他边看边点头,显然对此行为十分赞同。

  扶南星两壶茶下肚,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高士廉开口问道:“国师,你这方法可jsg行是可行,就是这寒门科举,贫穷举子恐怕没有钱在笔墨纸砚上花费太多吧,其他倒还好说,这纸和书……”

  听了他的话,扶南星有些惊讶,瞪大眼睛看向李世民,李世民也同样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二人用眼神对话。

  “陛下,你卖纸印书这买卖连高士廉都不告诉啊!?”

  “说了之后,兵部吏部户部不得天天跟朕要钱!”

  “长孙无忌前几天买的琉璃球,不会也不知道是你卖的吧!?”

  李世民点了点头:“嗯。”

  “你搁这透着闷声发大财啊!”

  李世民又点了点头。

  “长孙皇后知道了不得和你生气?”

  “就是她让朕别说的。”

  扶南星:……!

  诸位大臣看着二人,有些想不明白,国师和陛下到底干什么。

  于是这位优秀的属下开始替老板背锅:“永安坊内的造纸坊是我开的,我可以把这项技术公之于众。”

  又有人问:“您这上面增加了女人也可以考科举这条路,那她们若是考中之后该如何安排啊?”

  “当然是男子怎么安排她们就怎么安排了,该做官做官,该撰文撰文,要不然我写这些干什么,做慈善吗?”

  大家看着文书上明经,进士,秀才等科目,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说道:“这……有些太过理想了吧。”

  扶南星:“理想主义的花也会开在现实主义的土壤中。”

  李世民:“朕觉得国师的想法很可行。”

  之前差点被国师骗了,真的以为她不擅政事,如今看着文书,岂止是擅长,简直太擅长了!

  国师还挺会藏拙的!

  众人看了一眼他,心里腹诽,行什么啊陛下,国师拿出来十几张纸,您嘴巴一闭一张说个同意,最后事情分到各省部,还不是要我们来办。

  这么老大的事情,一层层审批下来,我们就算忙到过年也忙不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