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自从安河镇回来以后,唐演见到自己这位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后宅小辈的大多事情都是大夫人在操持,再加上唐严致与胡璇樱都不大乐意让身边孩子过早掺和进玄家的争斗当中,他们两人见面的机会便就被一拖再拖。

  如今有了谢寅替唐演做说客,唐严致也逐渐接纳了唐演这个不知道从哪儿知道那么多事的自家孩子做同僚。

  但到底两人身上都还流着同样的血,父子关系总令唐严致无法将唐演与自己割舍开。

  照理来说,唐演是唐家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然而,却成了最早一个知道这些腌臜的人。

  故而当唐严致真的看见那十五少年站在自己书桌前面的时候,他仍还有些叹息。

  “我本以为你与闵儿的性情应当是相同,却不想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唐演对于自己这位父亲的感情实际上是有些复杂的。

  在前世的时候,他从未接触到斗争的核心,哪怕是后面与朝堂有所沾染,也多是因李昭的存在,彼时的唐家已经是琼弩之末,哪怕是唐演有心想要帮助唐家也无从下手。

  胡璇樱的堂前三击掌,如果说没有唐演的首肯,她也不会一个人做下这种的决定。

  可唐演与唐严致的相处实在是太少,如果非要找个词语来形容——润物无声会更合适一点。

  这种含蓄的关心对唐演来说早已是过去式,特别是年少时尚未得到解释的过去在成长以后,哪怕是了解,唐演也确实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见唐演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唐严致显得也有些尴尬。

  他自诩严父,特别是唐演身份特殊,当年唐演的母亲也是真真切切害得他险些与胡璇樱爆发难以挽回的争吵。

  可唐演的出生从来都不是唐演母亲一个人的错,唐严致并不打算把一切都归咎到面前这个孩子身上,却也没有办法真正像是面对唐兵以及唐儒闵那样显得亲昵。

  唐严致抬手又放下,“宫里面今日来人,说是破格要将你升入国子监做典籍,你意下如何?”

  这回是轮到唐演意外。

  不如说,前世没有的所有事情偶尔都会让唐演大为震撼。

  要知道,玄家最为仰仗的就是玄太后的权势,他们自古眼中埋不下半粒沙子,整日脑子里面琢磨的几乎都是怎么将朝堂中并非他们族中之人的官员全部赶出去。

  现在,玄太后竟要自己主动承个官职?

  虽说不过是一个芝麻九品官,但自己背靠唐家,若是想要升迁,只会快不会慢。

  特别是,自己还只不过是一个庶子。

  要知道前世唐儒闵即便是背靠唐家这座大山,也都是从不入流的小角色开始做起。

  而自己尚没有通过正式的考试,也没有什么真正能叫天下人都为之刮目相看的作品,就先无名无分地做了个九品官,到时候还不知道能有多少闲言碎语传出来呢。

  表面是升迁,实际更像是想要通过这个方式朝着唐家泼脏。

  但似乎又有不对,若当真自己得到升迁,唐家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且命令是从太后与小皇帝口中下达的,再怪也怪不到唐家来。

  唐演发现自己有些弄不清楚玄太后这命令的缘由了。

  “典籍说只是一个九品的小官,但真正与朝堂之事并不太搭边,且我打听过了,这命令是玄太后亲自下的,即便是玄家也要顾念太后的意思不会过多的为难你,要是你有意,倒也不分为是一个好差事。”

  说到这里,唐严致的声音顿了下:“只是往后……”

  他话没有说满,唐演却已经明白了唐严致要说什么。

  “不用只是了。”唐演打断了唐严致的话:“我是唐家的人,不论太后心里面是如何打算,都不可能成玄家手下的棋。”

  听见唐演回答的唐严致先是一顿,再是缓缓睁大了双眼,像是有些不敢置信,不过他很快便就反应过来,急忙收敛了自己脸上的神情,再对唐演挥了挥手。

  “我知道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这件事就交由我来处理,你便就不要再插手了。”唐严致吩咐:“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不愿意去就烂在肚子里,除了你的亲信,谁都不要告诉。”

  唐演知道这是唐严致对自己的忠告,聆听得格外认真。

  尽管知道自家这个最小的孩子心思缜密,与其他孩子并不相像,可真当唐严致对唐演说完一大堆告诫以及教导的话,唐演都没有露出半点感到困乏或者是不耐烦,更有时还能就自己的观点插上几句嘴。

  在恍惚之间,唐严致还误以为现在在自己面前坐着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在官场上能说得上话的好友亲朋。

  特别是唐演年纪不大,在许多事情上还能搬出超过他这个年龄段的成熟意见,同时间又能结合此时自己年岁里所看见的观点。

  在两人的交谈之中,唐严致只觉得如梦似幻,过于荒唐。

  他这个儿子,好像不仅仅是早熟而已……

  两人倒相谈甚欢,直到日薄西山之时,唐严致才依依不舍地想将唐演放回去。

  胡璇樱是他的好友,又是他的妻,但并未深入朝堂之间,女人家后宅的战场他也不好多做过问,只知胡璇樱是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儿子唐兵满脑子都扑在军营里,即便是知道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在马背上建功立业,可仍不放弃,与他也说不上两句话。

  二儿子虽说也能聊,但到底有时候还是多了些青少年的傲气与深沉,也是最让唐严致有父亲感的一个儿子,往日唐演不在,都是唐儒闵在家中与他商讨各种事宜,不过经验不足,偶尔也会让唐严致有些疲惫。

  唯独是唐演,年纪算得上是最小的一个,结果却成了最合他心意的那个。

  临走时,唐演对唐严致说了他来之前在花园里面遇上唐若儿一家的事情。

  只见唐严致沉吟了会,再对唐演摆摆手:“若是老夫人也要掺和其中,那文哥儿的事情就只能是暂缓了,虽说谢寅也同我说过我这个小妹的不忠之心,但到底还是我的家人,只求……他们能明白过来吧。”

  听见这回答,唐演便就知道赶唐文出书院是彻底没了戏唱。

  可这件事实在是不能怪罪唐严致又或者说是唐老夫人任何一人。

  唐家人重感情,也并未如同他这样死而复生,并不知道唐若儿一家到底会带来怎么样的伤害,如果自己这个时候去多嘴,只会使得唐老夫人心凉。

  唐若儿一家可以说是有千百种方法将自己留在唐家,这回也不过是那千分之一。

  不过想想,如果唐若儿一家要真的那么容易被赶出去,那么唐演只会觉得前世的唐家是蠢钝至极。

  前世的时候唐若儿带着一双儿女,在唐文入仕以后,由着唐茉茉攀龙附凤,搭上了玄家的船才与唐家决裂,不过唐家发现后已是为时已晚,这才会被唐若儿给反将一军,直接什么都不剩。

  如今唐严致与谢寅皆对这一大家子有了防范之心,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便就是无所遁形。

  唐演倒真的想看看,他们还能在唐家唱出什么戏来。

  如此,书院的繁琐事情也算是告了一段落,一时半会是不会再继续闹出什么风浪来。

  回碧花院的路才走了一半,唐演才后知后觉唐家给他另外安排了院落居住,早两日便就已经替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如今的碧花苑里空空荡荡,可谓是又没了多少人气。

  犹豫了下,唐演还是抬腿进了碧花院里。

  碧花院又恢复了今世他刚回到唐家时一样,撤去灯火与烛台,整个院落显得沉寂又落寞,就是落在枝丫上的鸟都没有几只。

  唐演在碧花院中居住不久,却也在那几天的时间里在碧花院里上上下下都走了个遍,原是想细细感受一番自己从未感受的母亲是否有在这院落里留下过什么更多的痕迹,然而现实却同他说,自己母亲或许当真并不在意他。

  也许是多愁善感,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唐演即便是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好容易找到一些喘息的机会,唐演也不想自己一直都沉浸在过去的人生里,他正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眼尾余光却突然瞄见了墙上红色的身影。

  谢寅坐在碧花院的围墙上,翻得可以说是轻车熟路。

  唐演一顿:“你怎么没回去?”

  谢寅从围墙上跃下,尽管脸色在日光的照射下还有些苍白,但却比唐演初见他时不知道增添了多少生气,只见青年双手背在身后,绷着一张严肃的脸,恍若是逛着自己家后花园一般慢悠悠朝着唐演走过来。

  面对唐演的问题,谢寅故作高深:“正巧想走走路锻炼锻炼身体,就让马车车夫先走了,刚好到你这后院,记得你的院子似乎与这就隔着一堵墙,特意翻过来看看你。”

  扯淡,都过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是爬也能爬到谢家了。

  “不是下午才见过?”唐演挑眉,却没有戳穿谢寅的谎话。

  谢寅咳嗽了声,再在唐演的身边坐下:“所以不是说特意吗?”

  唐演一哽,再是盯着谢寅看了会儿,随后又发出一道轻笑声:“……之前倒没有看出来你是这么会表达的一个人。”

  “只对你而已。”谢寅回答:“……我记得你年末的时候要及冠,过段时日我要去交延峡一趟,那边临海,盛产东珠,你要不要?”

  “你的身子骨养得有这么好,又要一阵奔波劳顿啊?”唐演撑着脸颊,用手指在谢寅的腿面上来回转着圈圈:“交延峡听着耳熟,几个月前不是让星宿去过了吗?他现在还没回来,是要在那边接应你?”

  “是。”谢寅点头,“不过并非是为了出差公务,前端时日前朝六皇子向皇上求了封地,封为贤王,赐居交延峡域一带,交延峡是第一站。”

  唐演有些意外,前世的李燃虽说也被封王,但时间决计没有这么早,并且李燃最后是在李昭的挑拨下反叛,被皇宫禁卫军当场诛杀,如今李燃远离京都,不知道轨迹还会不会按照前世那般。

  毕竟交延峡海域山高路远,也确实是个培养自己私兵的好地方。

  可如果没有了李昭的挑动,李燃又是否真的还会重蹈前世覆辙?

  见唐演又陷入了深思的表情,谢寅便就主动捞起唐演的手替他按摩右手掌心:“是又想起来了什么?”

  唐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正被谢寅握着,他也没抽回,老实点头将自己才回想出来的事情尽数和盘托出。

  眼见谢寅眉头越皱越深,唐演便把手也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到底都是梦,与现实出现些许差异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这番表面看着并无危险,但你还是要注意,要记得时时刻刻给我来信,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放过,既然早先你会派星宿去交延峡,说明那个地方必然与玄家或者朝堂之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联牵扯,东珠我就不要了,你还是平平安安回来就行。”

  谢寅的尾指微微颤动了下,他垂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