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这一句话说出来,唐演当即怔在原地。

  而很快,他便也反应过来,只见唐演微微偏头,再停顿了一下,最后才满怀心思地朝李昭抱拳。

  “小人叩谢圣恩。”

  李昭点头,这才算是满意,挥挥手叫众人散去。

  直到周边都变得空荡起来,李昭才从堂上走下来,正欲去拉谢寅的手臂,却与谢寅的身体擦肩而过。

  他一愣,忙抬头看是什么情况。

  这一看,便就发现唐演拉着谢寅的手腕径直朝着府衙外的大路上走去。

  见到这状况,李昭原本还算是平静的表情在瞬间便就开裂,他沉下脸,看起来很是不满,在旁边伺候的下人凑上来时,便就听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问:

  “这唐家的庶子和谢寅是有什么关系?谢寅竟会为了他找到本王的头上来?”

  这问题显然并无人能回答他。苡橋

  李昭将手撑在桌面,又不由地回想起来刚才他与那唐家庶子初见时的样子。

  看那唐演的表情,倒不像是不认识他。

  虽说有些情绪是转瞬即逝,但他还是很好地捕捉到了来自于唐演眼中的几分惊愕与讥讽,若是他没有感觉错,甚至是还有些许对谢寅来找自己的不满。

  他知道自己与谢寅的关系?

  仿佛是被看透的寒意在瞬间蔓延到李昭全身上下,他边思索边钻入自己的马车当中。

  就在车帘垂下的瞬间,只听沉闷的车厢中传来一声接近于是冷漠的“查”字。

  在外的唐演当然不知道不过是一面他就已经吸引到了李昭的注意力,但哪怕是知道了,也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他亲自将前来为自己佐证的吴泊送上回程的马车,再确定马车离去后才是偏过身来看谢寅。

  “你与李昭当真在那天见过?他主动邀请你?你们除了把玩字画,可还有聊到其他?”

  唐演在前面走着,半点没有要再寻马车打道回府的意思。

  谢寅看得出来唐演是要和自己说话,便也沉稳地跟随着唐演的步伐。

  面对唐演这问题,谢寅有些不解地微微偏过脑袋,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唐演这句话里面所表达出来的情绪像是在吃味。

  “没有见过。”谢寅先是回答了唐演的第一个问题,“他早先确实是主动邀请过我几回,不过我觉得此人与我们并非是一路人,便就都拒绝了,这回是陈河栽赃陷害,我在来顺天府的路上恰好撞见了他,他并未告诉我有关于太后赏赐你一事,反倒是主动邀请我,说可以为我作证那天我并不在书院当中。”

  在听见在这之前谢寅并未真的与李昭单独见过面以后,唐演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想来也是,如果前世的谢寅是李昭唾手可得之人,那李昭也不会心心念念数年之久。

  “其实就算是李昭不来,我也有证据能撇除我身上的嫌疑,这回是你莽撞,你这次答应了李昭要他帮你,就相当于是欠下了他的一道人情,若是他下回再邀请你前去做什么事情,你都会顾念这道人情转去他那边。”

  唐演冷静分析着:“哪怕是只有一次,李昭也会想尽办法将这小小的缝隙转为他需要的,这个人,最会这一点。”

  “你似乎很了解他。”谢寅一针见血:“你也曾与李昭打过交道?”

  既然已经谈到此事,唐演也从未打算再对谢寅诸多隐瞒,他们本就是统一战线,能相互交托背后的人,说长远点,等到诸事尘埃落定,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生意场上讲究诚心,情场亦是。

  在短暂的叹息声过后,唐演驻足在能瞧见护城河河面的屋棚阴影之下,他直视谢寅疑惑的双眸。

  “是,我与他打过交道。不仅仅是与他,我还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同你、同唐家,玄家,同这京都大大小小各种人物打过交道。”

  “谢寅,我问你,你信有来世今生吗?”

  听着唐演的话,谢寅的眼睛微微瞪大,大概是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已然超出了他的认知以内,可即便如此,谢寅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唐演的问题。

  “我不信。”谢寅摇头:“我不信神佛的。”

  “那你便就当这是我的一场梦吧。”唐演调笑着回答。

  “查家贪污被捕一事是我安排人给你们递交线索,安河镇十二州官员联名上书请求迁移居住地的命令实际是我在后推动,入了京都以后,我还在我唐家挑拨离间我家长辈与我姑姑一家的关系,只因我知晓他们实际上在背地里早已投靠玄家,只等着到时给我唐家致命一击。”

  “不仅仅是如此,我还知晓这京都曾追随唐家的人都是何等结局,死的死,伤的伤,玄家大胜,在梦里,我因我那表姑的影响,在安河镇中残废了一只右手,回到京都后又听信小人谗言,一直到唐家覆灭,我被追杀致死时我才幡然醒悟——原本这梦醒来时,我是想,要带着唐家全身而退的。”

  “这变数在你。”唐演看向谢寅:“你不是在安河镇的时候问过,我为何知晓这么多有关于你的秘密?”

  谢寅消化着唐演所表达出来的讯息,他负手而立,在听见唐演说自己右手残废时便就不自觉锢紧手腕,想要让自己不要太过于紧张,却不自觉让指尖嵌入到了肉里,留出了一道道粉红的指甲印。

  他甚至不敢在唐演在说这些他从未相信,也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时多发出一道音节。

  原因无他。

  只是现在站在谢寅面前说着这些话的唐演看上去实在是低沉又虚无缥缈,简直就好像是一道游离在唐演述说梦境与现实之中的孤独灵魂。

  在好不容易撞见自己这位唯一能看见他的游者后得娓娓而谈,而在所有的故事都说完后,对方便就会立马离开,消失不见。

  太过于……虚无缥缈了。

  哪怕唐演现在还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谢寅也总感觉现在的唐演比当初传来他父母死讯的战报也还要不真切。

  后面唐演似乎还说了些什么,谢寅倒并没有全部听清,在良久的沉默中,谢寅忽地出声。

  “那我在哪儿?”谢寅问。

  “我不在你的身边吗?”

  唐演原本想将谢寅的死就被后续那些大事轻飘揭过,毕竟对谢寅来说,哪怕背后定然是有人下了黑手,但就那样无籍无名的死去,是一种荒诞又滑稽的事情。

  可谢寅却来主动追问。

  不过沉吟片刻,唐演便就正面回答了谢寅。

  “在我的梦里,你很早就死了。”唐演说:“就在我回到京都的第二年年初,因病去世,没有半点水花。”

  在唐演刻意规避与自己的话题时,谢寅便就猜到了自己也许在唐演那个所谓的梦境里并未留下过太多的痕迹,可当真正听见自己早年英逝的消息时,他的心还是没由来地刺痛了一下。

  “你回京都的第二年年初……”谢寅喃喃自语,“是明年的开春?”

  “是。”

  “可知道到底是为何?”谢寅又追问,尽管唐演已经说过他是“因病而逝”,但两人都知道,有关于他的死亡绝对不会是如此轻飘飘的几个字。

  唐演却别开了视线,他再次看向平静的护城河面微微闭眼:“……在梦里,我没有这么聪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被人骗,害了身边很多人,也辜负了很多的人,所以最后,我也为自己的蠢笨付出了代价。”

  “梦里,唐家满门抄斩,如果不是我的母亲救我一命,我也早赴黄泉,玄家大获全胜,我则在唐家倒台后犹如过街老鼠,四处躲藏,最后溺死于护城河岸边。”

  耳边的叫卖声渐行渐远,像是又把唐演给拽回到了很多年后自己死时的那个晚上。

  彼时京都城安静到像是一片落叶打在湖面都能让人听见,但他唐演却亲自把自己逼到了死局之中。

  好在天随人愿,还给了他唐演一次机会能重回到这里,为过去的自己赎罪。

  谢寅认真听着唐演说话,最后在听见唐演说他溺死时,面上露出了一些不忍的神情,“……那么凉的护城河啊。”

  是啊,那么凉的护城河啊。

  他前生就葬身在那个地方。

  然而现在看过去,却只能见到夏日的阳光洒满河面,波光粼粼,漫布生机,与前生的死气沉沉没有半点相似。

  “不过好在现在都过去了,我在梦中还经历了不少事情,现在要我一一说起我也说不完全,之前我给你说是可以用的家族名单也是源自于前世,你大可放……心。”

  唐演回过头,那才抬起的声调又在对上谢寅那双眼满是悲伤的眼睛时又降了下去,心脏更恍若是被什么狠狠揪动了一下。

  “你那时……一定很害怕吧。”谢寅问。

  “……”

  唐演没有回答。

  谢寅却误以为是触及了唐演的伤心事,忙借着身形的遮挡在身侧捏住了唐演的掌心。

  谢寅的体温一贯是比较低的,哪怕现在是夏季,手也要比唐演凉上许多。

  “唐演,我不会死的。”就像是郑重地承诺,谢寅盯着唐演的双眼。

  “我要死在你后头,不说保护与否,如今我知晓你的事情,往后种种,你便就不必要一个人硬抗,倒不如让我首当其冲,你要我活,我亦要你活着。”

  在京都这盘综错节的街巷,唐演却感觉到那只带有些凉意的手开始融化进了难以被言语的感情当中。

  他看着谢寅漂亮的脸,却恍惚这一眼自己便有些移不开眼睛。

  良久,唐演才反扣住谢寅的掌心,他轻声言语:“你我都知道,我们现在的身份不再仅仅是盟友了对吗?”

  “是。”谢寅不假思索。

  看着谢寅琥珀色的瞳眸,唐演发出一声极为轻松的笑。

  今生一世,有人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