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楚荆一面检查树上绑着的绳梯, 一面将衣服扎了起来,示意赵景玄跟上:
“之前大衍宗塞进应天府的人动作了,劫粮仓估计就这两天的事儿了……”
大衍宗的人大多都被外派了出去, 剩下的一些也在准备着军需,而徐德胜虽说只是明面儿上的宗主, 对这事儿却也十分上心。
但这人实在过于多疑, 对于连楚荆还是不算太过信任, 虽然让他挂了个右护法的名, 却只是将一些极其边缘微小的事儿交代给了他, 眼下正跟着鲁朔商讨一众事宜。
这倒是也没错, 毕竟连楚荆鲁朔两人虽都是半路才和他搭上道儿,但起码鲁朔手上握着离云寨数百人, 徐德胜要攻下粮仓也还要鲁朔的支持。
反观连楚荆, 除了智谋强些,还保不准什么时候会反水,算起来实在也不算是个好盟友。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鲁朔根本就是连楚荆的人, 兜兜转转, 他的计划还是在连楚荆的掌握中。
这样也好,没给他交代什么事儿,反倒让连楚荆落得个清闲,能趁着大衍宗此时戒备松散偷偷溜出去办些别的事儿。
赵景玄不禁有些哑然:“早在京都就做打算了?”
连楚荆以为对方是在问鲁朔如何混进离云寨的事儿,想着对方左不过一个小幕僚眼下又是自己的人,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鲁绍大儿子小儿子当初大吵了一架,小儿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后来又欠下黑.债被人追杀。
正巧碰上了鲁朔假死出走京都,于是我干脆让他留在江南替了对方, 等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用上。”
后来事情倒是进展顺利,鲁朔当时年纪虽也不大,但总归连楚荆没看错人。
鲁朔来到江南后迅速建立了一张极为周密的情报网,后来越来越广,遍布整个大兴,成为了远在京都的连楚荆遍查天下的一双眼。
终于下了山,山脚下正停着两匹快马,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两人上了马又一路东行。
赵景玄跟在连楚荆后面,行了约莫二三十里,他才知道连楚荆究竟要带他去哪儿——凤凰山。
朝廷对铁矿管控严格,凤凰山也正是江宁最大产量最大的矿山。
两人又行了一段便下了马,隔着老远,便能听到一阵噼啪的铁矿开采的凿挖声。
“让开让开!”
身后一阵马蹄声奔驰而过,紧接着是一道马鞭划破空气的声音。
连楚荆被赵景玄扯着往旁边避了些,有些不悦地看着几个当兵的疾行而过。
那几人骑行极快,似乎完全不顾及周边行人,甚至回头看着马匹扬起的灰尘,还十分不怀好意地冲着两人露出恶劣的笑来。
赵景玄脸色黑了又黑,下意识抽剑,才想起连楚荆今天特地嘱咐他不要佩剑。
“二位也是来寻自己亲属的吧!”
身后突然响起一位老妇人的声音,两人回过头去。
便见一位衣衫洗得发白的老妇人正手上拎着一只竹篮,笑呵呵地朝着两人打招呼。
连楚荆先一步反应过来:“是来寻我舅舅的,他在这里做工,看您样子,是来送饭吧……”
他此时刻意将头微微低了些,加上一身寒酸的布衣,看着俨然就是个落魄的穷酸书生,看着十分好亲近。
那老妇人呵呵一笑,手在篮子上拍了两下:“儿子在这矿上做工,媳妇儿要生了,我这当娘的来给送顿饭,看看能不能跟官爷说给他放几天假……”
初始时,赵景玄一直冷着脸,老妇人还有所顾忌,十分拘谨。
后来发现对方似乎也不怎么插话,加上连楚荆始终接着她的话茬顺着她,渐渐也就更加熟络起来。
两人从对方口中得知,她是附近李家村里的人,平时人人都叫她李大娘。
各大矿山虽说是朝廷管控,却还是不断在私底下招矿工,工钱虽说少些,却到底是个生计,不少人前赴后继,李大娘的儿子便是其中一个。
只是据李大娘所说,矿上一般不许人外出,吃喝都在矿上,一年也回不去几次家,连是哪个矿上的都一律保密。
“我这次能打听到我儿子在这凤凰山,还是使了些银子呢……”李大娘说这话时候,一张脸上爬满了笑纹,脚步愈发快了些。
连楚荆也笑了起来,却没说话。
自他登基铁业改革以来,明确将矿业开采归置到了督铁司的管辖之下,矿山规模的大小也决定了朝廷雇佣矿工人数的多少。
一方面当时江南水患,能为百姓增加更多生计机会,另一方面也是将雇佣人数固定下来,最大可能减少中间官员的贪污。
可凤凰山却私自打压矿工薪资,并且扩张招人。
而矿山不许人外出的原因也很简明易见,一方面是更大程度剥削百姓劳动力,另一方面也是减少外界的窥探。
盐铁一向油水大,这是皆知的道理。
因此即使他最初建立督铁使,也没想着完全将其中的腐败连根拔起。
可按李大娘所说,在他们来之前,多招的矿工却似乎不止一星半点。
矿工只是开采铁矿石的,往后生铁的锻造以及贩卖,每个环节都还需要经过督铁司的手。
层层涉及的人数不胜数,江宁每年递交的账本却都做了个天衣无缝……
若不是邱田光拼死递了折子上去,不知江宁这个上下不知牵扯多少人的铁业,还能瞒多久。
几人说话间便到了矿山门口,一道漆黑的铁栅栏将三人拦了下来,正头顶是“凤凰山”几个脏污得几乎看不清的大字。
李大娘刚伸出头去打算往里看看,便被一个从拐角小亭子走出来的官兵一手推了出来。
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在连楚荆的搀扶下才勉强没有摔倒。
她朝着连楚荆点头示谢,又颤颤巍巍地勾着头讨好地望着那个斜眼的官兵:
“这位官爷,我们都有亲人在里面做工,还请官爷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看看……”
那斜眼官兵瞥了几人一眼,冷哼一声:“这是朝廷的矿山,你以为是你家大门,说进去就进去?”
李大娘愣了一瞬,似乎是被对方恶劣的语气吓到,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布包来,她抖着手层层打开,里面是些碎银子。
那斜眼官差似乎是乜了她一眼,她赶紧会意,心一横将所有银子都塞进了对方手里。
那官兵掂量了几下,似乎还是有些不满意朝着连楚荆抬抬下巴:“你们呢?”
连楚荆按下赵景玄要破开栅栏的手,从对方身上扯下钱袋子来,一并塞到了那官差手上,笑道:“还请行个方便。”
那官差原先还瘪着嘴,打开钱袋子那瞬眼睛却忽然放大,嘴角的笑止都止不住。
他左右环顾了几眼,连忙塞进了自己口袋,三两下就将门打开了,冲着几人指了指。
“那儿就是平常出工的地方,你们且自己去,记住了,一个时辰内一定要出来!”
越往里走,凿石的声音便更加大,哪怕已是深秋,却依旧随处可见都是半身赤.裸的矿工,正挥着镐子挥汗如雨。
见他们走来,许多人抬起头来,眼里大都是羡慕。
“大娘,找人呐!”
周遭吵闹得厉害,这声叫喊却更响,三人望去,只见有个满脸黑油的小伙子嘿嘿直笑,歇了手上的活计,擦了把汗朝着几人走来。
李大娘见状也笑了起来,从竹篮里摸出一个白花花的馒头来,强硬地非要塞进对方手里。
那白馒头在对方黝黑的手里,更显得晃眼,那人便也不推辞,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边断断续续道:
“俺叫牛大俊,是这里的矿工头头……大娘看样子是来送饭的吧,叫啥,俺帮你找找!”
李大娘见对方这个样子,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眼眶有些红,忙道:“叫李群,今年二月来上的工。”
牛大俊眼里流露出惊喜之色,有些艰难地将馒头吞咽了下去,接着大手一拍:“李群?那可是我兄弟啊,他的娘就是俺的娘,他今天该是下矿了,俺领大娘你去找他!”
牛大俊是个急性子,说话间兴奋地拉着李大娘便走,走出一段才又想起来被落在后面的连楚荆二人。
等他急哄哄地又跑回来,气喘如牛地跟两人说了声对不住:“抱歉两位兄弟,二位兄弟也是来找人的?”
连楚荆见他这爽朗的性子,不免也觉得有些好笑:“无妨,我们先陪李大娘去找儿子,再去找我俩的舅舅吧……”
听完这话,牛大俊先是点点头,而后意识到什么般张大了嘴。
连楚荆以为对方看出些什么来,但转念一想却没想到自己今天做了些什么出格的事儿。
便听对方有些惊讶道:“二位原是兄弟……我还以为是叔侄辈儿的哩!”
听到这话,连楚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意有所指地看看赵景玄黑得有些过分的脸:“我这哥哥长得是有些显老……”
赵景玄原先就比连楚荆大了七岁,虽然不多却还是心有芥蒂……
特别扮了云容的装扮后没自己原先那张脸好看,在连楚荆身边更是愈发患得患失。
此时被别人明目张胆地说显老,饶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正张嘴要说些什么。
他却只觉得一阵地动山摇,耳边倏地一阵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