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忆的第二站是云寰的旧办公室,地址在申城CBD边缘的写字楼,是他们当时有限预算内能选择的最体面场所。

  荀斯桓为了找这个办公室,跑废了一双鞋,还用尽了浑身解数和房东讨价还价。

  只几年功夫,申城飞速发展,更厉害更高档的写字楼一幢幢拔地而起,此刻再看当年的“体面”,反而处处透着凋敝。

  楼内的办公场室原本是不能随意参观的,赶巧上一家租客刚搬走,他们当年的那层楼闲置着,二人便装成了来看房的人。

  空置的办公室略显凄凉,许云渺倒没被凄凉气氛影响,心情大好地四处观察,怕错过什么重要细节。

  荀斯桓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来,跟在许云渺身后,边回忆边小声解说,还生出些忆苦思甜的感觉。

  经过前厅时,许云渺没注意,一脚踩进了地毯下的一个浅坑里。这一趔趄,倒是让荀斯桓意外找到了一处他们租住时留下的痕迹。

  “渺渺,你看这个方形的凹陷,有没有觉得眼熟?”荀斯桓饶有兴味问,“还记得云寰前厅里的那个雕塑吗?”

  许云渺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你说《规则与舞蹈》?”

  荀斯桓用脚尖轻踏着描画浅坑的边缘,果真和云寰的那座方圆结构的金属雕塑底座尺寸相近。

  许云渺难以置信地惊道:“《规则与舞蹈》原来是摆在这儿的?”

  荀斯桓点头:“这间办公室装修的时候,你有天头脑发热去淘回来一座雕塑,非要摆这儿,那时我还嫌你乱花钱。”

  “后来搬去汇隆,它也搬过去了,好多客户看见那雕塑,都夸我有品位,说寓意深远。”

  “我就说嘛!”许云渺得意道,“我面试那次就觉得那雕塑很棒,还心说你挺有艺术鉴赏水平的,原来有水平的是我自己。”

  荀斯桓憋了笑,挨近许云渺耳语道:“你鉴赏艺术品,我鉴赏你,术业有专攻。”

  许云渺也不知从“鉴赏”二字里解读出了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耳朵一下烧红了,小跑着溜走了。

  荀斯桓追上去,追到楼层另一边的消防通道口,发现许云渺在防火门前站住了,愣愣瞧着门后的楼梯间。

  “怎么了?”荀斯桓奇怪道,也跟着往楼梯间看,“是想到什么了?”

  许云渺没答,兀自推门往楼梯间里去,门一开,差点没被里头的烟味呛得咳嗽,很快被荀斯桓从背后罩住了口鼻。

  “跑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干嘛?”荀斯桓皱眉,忽而记起,还在这儿办公时,许云渺也时不时爱往楼梯间里跑。

  他因为好奇,趁没人时去楼梯间检查过,那时这里也是一股烟味,让荀斯桓差点以为,许云渺是压力太大,学会抽烟了。

  许云渺没推开荀斯桓的手,只是转着脑袋到处张望,像在找什么东西,而后指着门后一片斑驳墙壁惊喜道:“还真有!”

  荀斯桓莫名其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仔细研究了半天,这才看出,斑驳墙漆之中有一个个用黑笔画成的小正字。

  荀斯桓看不懂,却从许云渺狡黠的笑里,读出一些不太妙的预感。

  许云渺扬了扬眉毛,发出灵魂拷问:“你以前是不是老冲我发脾气?”

  还真是,荀斯桓心道,嘴上没敢答,只惭愧笑了笑,趁捂着许云渺的口鼻,顺手捏了捏许云渺挺翘精致的鼻梁。

  只是不待荀斯桓回答,许云渺已然公布了答案:“我想起来了,你每冲我发一次脾气,我就来这里画一笔。”

  荀斯桓定睛数了数,心里一惊——一共四个正字又多两笔,在这旧办公室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竟然朝许云渺发了22次火。

  “原来背着我跑来楼梯间,是来记仇的。”荀斯桓话是埋怨,语气是愧疚,“怎么不把发火原因也在旁边写一笔?”

  许云渺顺杆爬道:“是有点后悔,现在都想不起来你是为什么冲我发火了,想和你秋后算账都没证据。”

  “记这么清楚,想干嘛?”荀斯桓玩味看他。

  许云渺认真道:“想要集齐了25次,跟你换个大补偿。”

  “什么大补偿?”

  “茉莉花味的补偿。”

  这么撩拨人的许云渺太乖了,荀斯桓没忍住,把人搂住了闷声问:“逛了半天,光想起来我对你不好的事儿了?”

  许云渺在他肩窝摇头:“还想起了你为了让我吃早饭,每天在茶水间备十份免费早饭,结果都被别的同事们抢光了。”

  “还有花了好几万给我买了台咖啡机,可我还是更喜欢去外面的店里买手冲。”

  荀斯桓哭笑不得问:“怎么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料,许云渺一本正经纠正道:“怎么鸡毛蒜皮了,明明都是荀斯桓对我好的最重要的小事!”

  从旧办公室出来,离去许云渺父母家吃晚餐还有好些时间,许云渺本想随便去哪里散个步,却是被荀斯桓开车带到了郊区。

  车子经过一道保安岗亭,沿着一路的夹道绿荫前进,最后停在一幢堂皇如电视剧里的庄园一般的大别墅前。

  这是荀斯桓的家,他一年不见得回几次、次次都回得不情不愿的家。

  许云渺知道荀斯桓家里富得惊人,真的亲眼看见了,仍觉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车子停下,荀斯桓握着方向盘,神色凝重,许久才说:“渺渺,抱歉,没早点跟你说就带你来了。但你陪着我,我会安心很多。”

  “是因为老汪他们说你父亲来找过我的事吗?”许云渺心中了然,一手握住荀斯桓的手,“那么久远的事了,不问也罢。”

  荀斯桓摇头,坚定道:“如果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欺负你了,你能罢休,我做不到。你在车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荀斯桓踏进荀家别墅时,客厅空荡荡的,父亲在楼上书房办公,母亲在屋后花园里陪荀斯榆新养的小狗玩耍。

  大哥荀斯杨结婚之后,单独搬出去住了,这会儿也没特地为他赶回来。小妹身在海外,更不指望见一面了。

  荀家二少爷要回来的消息提早一小时就通知了管家,可果然也只有管家会卡着点来迎接他。

  不过,荀斯桓不在意这些。

  他并不指望从这个家里感受什么家庭温暖,只礼貌谢过了替他准备茶点的管家,而后匆匆上楼去找父亲。

  这疏离的感觉,就仿佛,他只是这家人的一位关系平常的朋友,今日偶然上门叨扰。

  荀斯桓沉下一口气,敲开书房门。荀见诚在书桌后,见他来了,表情没有波澜,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在沙发入座。

  “晚上留下吃饭吗?我让人去多准备几个菜。”荀见诚客套道,那语气不似对亲儿子说话。

  “不用了,您不必装着想留我吃晚饭。”荀斯桓冷淡戳穿——若真有心留他,何必多问,直接准备晚饭就是了。

  “你那小律所生意还行?”荀见诚又不痛不痒找了个新话题,看似关心,语气里却是对云寰的不屑。

  “还行,今年利润也就两三千万吧。”荀斯桓轻描淡写地答,见荀见诚听了那数字,眉尾一颤,心里得逞般快活。

  荀见诚见这话题也聊不通,干脆也不没话找话了,直接发问:“你突然回来,不是来过节的吧?”

  荀斯桓也不欲多绕圈,直接反问:“本科毕业那会儿,您去学校找了许云渺,是不是?”

  荀斯桓很早就向家里出柜了,后来一公开和许云渺的恋情,家里也鸡飞狗跳了一阵儿。

  后来,他人都不回家了,也不靠着家里什么,大家拿不住他的把柄,便也对他的私生活没什么办法,渐渐就不干预了。

  荀见诚古板又谨慎,听见荀斯桓这么直白地提起恋人的名字,一面是惊讶于这么多年他身边居然没换人,一面仍感到不适。

  “许云渺?我去见他干什么?”

  “我本科毕业那年六月底,您去过一趟H大男生宿舍,把许云渺叫出去单聊了,我的朋友们都看见了。”

  荀斯桓咬着一字一句,几乎再质问:“您和他聊了什么?”

  “什么什么?”荀见诚被这语气问得不爽,“我压根儿没去见过他。再说,我去见他干嘛?他值得我见吗?”

  荀斯桓不爽这话里的轻蔑,强压情绪道:“我不是来吵架的。我只是想知道您和他聊了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您不承认有意义吗?”

  “我不承认?荀斯桓,你是怎么跟你父亲说话的?”荀见诚忍不住了,“我有必要骗你吗?”

  荀见诚停顿片刻,忽而冷笑:“是那个妄图傍上你这棵摇钱树的小人精和你说什么了?怎么,心疼你的小情儿了?”

  荀见诚这话简直是在荀斯桓的怒点上跳舞,荀斯桓果不其然被点着了,忍住了满嘴的刀子话,泄愤般把杯子砸在茶几上,发出一声巨响。

  “哟,小桓回来了,难得难得。”

  父子二人正剑拔弩张之时,书房里进来了第三个人,将将掐灭了差点要燃起来的战火。

  来人是吴叔,荀斯桓爷爷荀之健生前的老部下,也是荀氏集团总部的总裁助理,资历比荀见诚都还要更老一些。

  “吴叔。”荀斯桓对吴叔留着尊敬,立刻收敛了怒火,起身准备离开。

  “你这孩子,我一来你就走,是嫌我妨碍你们父子聊悄悄话了?”吴叔不可能没听见方才的龃龉,这是有意调和。

  荀斯桓不想给荀见诚面子,可不能不给吴叔面子,吴叔是爷爷生前信赖的人,也和爷爷一样,是家里为数不多“看得见”他的人。

  三人在书房里寒暄了几句,荀斯桓憋着一肚子火,再多待一刻都不行,气冲冲出了书房,没几步又被吴叔叫住了。

  “小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回趟家,也不知道去见见你爷爷?”

  若是外人听了这话,不免要误会荀之健还在世,实则是吴叔在荀之健生前住过的房子里设了牌位遗像,供人祭拜。

  荀斯桓意会,随着吴叔往爷爷生前独住的小楼去。

  小楼里的布置,和爷爷在世时几乎一模一样,连书房里的熏香都燃着,处处都叫人会产生一种爷爷未曾离世的错觉。

  给爷爷上过香,吴叔又要留荀斯桓喝一杯茶。

  荀斯桓待不住,怕许云渺等着急了,只能推辞:“吴叔,不巧了,云渺还在外面等我,改日我再专程来看你。”

  “云渺?”吴叔听到这名字一怔,那惊讶不免显得夸张,“你那个小男朋友?他还……你们还在一起?”

  荀斯桓微笑点头,只把这惊讶当做是对他们至今仍相守相伴的赞许。

  吴叔愕然,忽而没头没脑问:“你今天来家里,还和见诚吵架,也是因为他?”

  “是也不是。”荀斯桓边急急往外走,边解释,“我们前天回了趟学校,听朋友说,我爸他当年背着我去找过云渺。”

  吴叔听罢更是惊愕,半晌才问:“那你问你那小男朋友不就行了,何必来见诚这儿找不痛快?”

  荀斯桓没把吴叔当外人,耸耸肩,无奈道:“我也想问他呢……不瞒您说,云渺两年前出了场车祸,好多事儿不记得了。”

  “失忆了啊……”吴叔若有所思,“竟然失忆了。”

  荀斯桓一心想离开这让他不适的地方,没仔细听便说:“吴叔,我先告辞了,改日专程来看您和爷爷。”

  见许云渺的心切,荀斯桓走得飞快,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才觉得卸下了伪装一般轻松。

  许云渺没待他说什么就凑过去给了他一个额头吻,温声说:“辛苦了,阿荀,现在出发回家,爸妈在等我们啦~”

  “出发回家”,四个字仿佛有魔力,立刻治愈了荀斯桓。

  车子发动,驶离豪华但常年冷清的荀家大别墅,驶向世俗烟火里的许云渺和他的共同的小家。

  荀斯桓头顶的乌云,很快被名为“家”的暖阳驱散,而沐浴暖阳的二人,都忽略了目送车子远离的、来自荀家别墅的阴恻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