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试谋未遂【完结番外】>第44章 他对于世界的第一记忆

  盛闵行听不出他话里藏着别的意思,也看不见他眼里装着些憎恨和麻木。

  所以他只挑了他喜欢的重点听,听完也只是顺着说:“医学常识,酒精不利于骨折修复。上去必定要喝酒,我伤还没好全,你难道想看着我喝倒了再不紧不慢替我打个120?”

  他笑笑,路灯的影子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想报复我也不是这么个报复法啊……”

  还真是有理有据的。

  沈渡津没指望他说些什么,又呛他一句:“抽烟也不利于恢复。”

  ……

  盛闵行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沈渡津是在说刚才他抽烟的事。

  还记挂着呢?

  他忍了许久才将那句“你又在关心我”的人间油话压下去。

  抽烟这事他不占理,他随意扯了个话头,绕回到刚才关于地下室气味的问题上。

  “你刚才是不是问我喜不喜欢地下室的味道?”

  沈渡津鼻腔里轻轻发出一个“嗯”。

  “不喜欢,不过我听说很多人都有喜欢异味的癖好,比如喜欢发霉味,汽油味,还有书本油墨味。”盛闵行打了转向灯,转进一条路灯陈旧的巷子。

  “沈先生有喜欢的吗?”

  “没有。”

  窗外一下子黑下来,黑暗似乎与安静永远适配。

  今晚聊天进行得异常艰难,他问一句沈渡津就答一句,对话结束便沉默不语,耳边只余下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那条巷子是条近路,出了几乎没有路灯的巷子就又迎来光明。

  路灯刺眼。

  盛闵行还在思考着下一个话题该进行些什么,沈渡津终于主动开口了。

  “今天既然是看合同,盛先生大可以将电子版发给我,但是你打印出来,也是想拿给我签的吧。”

  不是疑问。他语气是不带一点起伏的陈述。

  盛闵行心虚时有个习惯性的摸鼻尖的动作,但他眼下只有一只手能用,右手又抓着方向盘,做了个抬手的起势又放下来。

  他尴尬地哈哈笑着,觉着不足以掩饰尴尬,又轻咳一声道:“果然被你看出来了。”

  他又保证:“放心,下次拿给你的,一定是令你满意的。”

  沈渡津低着头,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是他衣服上的线头。

  他手上不停地揉搓着那线头,用并不大的声音说道:“你放过我,我最满意。”

  ……盛闵行再度沉默,这一沉默就是好几分钟。直到下一个红灯来临,他挂完档才转头望着沈渡津微微正色道:“你对我的印象,怎么会还这么糟糕呢?”

  他微微眯着眼,神情有些受伤:“我以为已经好很多了……”

  沈渡津被盯得很不适,手上的线头也被汗水浸湿。

  扪心自问,他对盛闵行应该是有所改观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哪件事。

  可那不都是他被这人捏造的假象蒙蔽了吗?

  算了算了,他眼神太过热切,让人受不了,顺着他的话说吧。

  “还好。”沈渡津说。

  “嗯?”盛闵行又凑近些看他,“‘还好’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光,亮晶晶的,那颗头越凑越近,沈渡津喊他他也不听,最后还是要沈渡津伸手抵住那颗持续前进的头。

  “绿灯了。”沈渡津提醒道。

  平常盛闵行经过这个红绿灯的时候都要等上好几分钟,结果今天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红灯转绿尤其快。

  盛闵行暗暗抱怨着这绿灯来得不是时候,不然他或许能从沈渡津嘴里听到更多的东西。

  他脸色有些黑沉,后视镜里看见后方一片空旷,他又想就这么停在路中间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沈渡津尤其坚决,无论盛闵行怎么问都不张嘴,只提醒他“绿灯亮了”。

  路灯光线暗淡,盛闵行眨了眨眼,好像看见了他耳尖有一抹不明显的红。

  他晃了晃神,再一看,那抹红色果然消失不见了。

  盛闵行认命,看来今天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他心里积着股怨气,却又不好朝着沈渡津发作,只好在经过红绿灯下方时,狠狠地瞪了眼旁边的监控。

  瞪完了监控,他又扯出一张笑脸,看着前方几百米开外又一个闪烁着即将变红的绿灯说:“我以后每天都会接你上下班。”

  “不需要。”沈渡津缩在靠车门的一侧道。

  他是真的不需要,今天原本就是撞上了逃脱不掉,以后他都打算好了,他不会在下班的时候让盛闵行抓到他。

  “盛先生刚刚不还说,手伤没好,不能喝酒吗?”

  “我不上去,我可以在停车场等你,”盛闵行又笑,“不过还是看你,你想让我在哪儿都行,在‘孤鹰’等着你一块下班也可以。”

  沈渡津张了张嘴,想再反驳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算了,盛闵行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他这么想。

  盛闵行偏了偏头,见人将脸埋在阴影里,就当他是默认了。

  良久,沈渡津才又把头抬起来。

  “前面路口右转。”他提醒道。

  岔路口处的路灯坏了。

  说来奇怪,距离路灯坏掉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却迟迟没见维修队到来。

  沈渡津想到一个原因,可能因为这地段太老,没什么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路灯,注意到并且愿意上报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所以至今还是坏着的。

  这个路灯刚没的时候沈渡津还有些不习惯,一不留神错过了好几次。每次都走出好远才发现,绕回来又需要大大十几分钟。

  盛闵行去过他家两回,那会儿路灯还没坏。

  他不免担心盛闵行也看不见这个岔路口,所以出言提醒。

  毕竟人行道和机动车道不同,人行道随时可以掉头,机动车道可不行。这条路又是一通到底的六车道,允许掉头的地方至少在两公里开外。

  来回就是四公里,他可不想和盛闵行多相处四公里。

  盛闵行没说话,沈渡津不担心他没听见,这么安静的情况下,听不见的大概是耳朵有毛病。

  凌晨车少,盛闵行车速有些快,路边凤凰树被拉成一线,一直有风不断冲撞着耳膜。

  沈渡津没再管了,望着窗外路灯下不断拉长又变短的影子微微出神。

  思绪不知怎么的就去到了盛闵行刚说过的,要等他一块儿下班那里。

  和伴侣一同下班………他印象中见过同样的场景,发生在沈慧和齐德身上。

  那会儿他才三岁吧,应该是还没上幼儿园的年纪。那会儿也还没有沈俞。

  沈慧是老师,下班时间固定,每回齐德忙完工作得了空就去接她下班。

  有回他开着车想进学校,结果被保安拦在了校门口,告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那时候齐德还远没有性情大变,甚至可以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当时说好听了,也是风度翩翩,陌上公子,温润如玉。

  他请求保安放行,言辞恳切,脸上带着些青年人独有的慌张,额上还有细汗微微沁出。

  他说:“我来接我内人下班。”

  保安有些讶异,因为内人这词已经不常用。

  这自然指的是沈慧,彼时沈慧接到齐德的电话,刚好走到校门口,听见了事情的所有来龙去脉。

  她满脸通红,一路小跑着捂脸上了车,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后来沈慧对外被称为“内人”这事儿不知怎么地在校内传开了,颇有些羡煞旁人,着实在学生之间小火了一阵。

  她又尴尬又幸福,总归还是幸福居多。

  不知是不是身为语文老师,身上总有点文人气息的缘故,齐德称她为“内人”,她便将齐德的电话微信等等一系列都备注成了“夫君”。

  两人工作忙,就请了个保姆在家看着沈渡津。

  家里大门上的锁响了,门在下一秒打开,沈慧和齐德手挽着手齐齐出现在家门前,沈慧手上还捧着一束路过花店时买的百合。

  小孩儿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沈渡津什么都不懂,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爸爸妈妈。

  以及他们像是形成习惯一般挽在一起的手。

  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后,沈慧像是触了电,整个人往后躲了一下,特别不好意思。

  哪怕知道沈渡津是懵懂无知的,她还是倏地将手彻底藏在背后,像极了初高中时被班主任抓到早恋的学生。

  明明她自己就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那之后齐德就会开始笑,笑得温和慈祥,像是暖春三月时迎面而来的徐徐微风。

  沈渡津有些看呆了眼。

  这个记忆片段最后停留在齐德将他抱起来,托在臂弯上,他一下子长得好高,即将与屋顶比肩。

  这是他曾拥有过的现实,是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记忆,美好又浪漫。

  滚烫的热水是会变冷的,只不过冷却的时间长短取决于环境温度和蒸发速率。

  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总共用了十年。够长了。

  那是沈慧生下沈俞后不久。

  这天阳光明媚,积雪都尽数消散,冬末春初,第一场雷雨还未到来。

  沈慧在上一年的初秋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抑郁的起源是工作与家庭难以兼顾。

  齐德的确做过许多努力,他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安慰容忍,承担起照顾沈俞的所有事务,期盼爱人在某天一觉醒来能恢复如当初。

  可是没有,他的努力毫不奏效,他的爱人依旧日渐萎靡,像即将凋谢的玫瑰一般,既生不了,也死不去。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半年,无休无止,他已经受够。

  于是在沈渡津学校组织春游的这天里,他终于爆发,宣泄出压抑了很久的怨怒。

  这些怨怒不仅于沈慧抑郁这段时间产生,更多是多年以来不断的磕绊与琐事。

  说来巧合,那天下午接近傍晚时分,春天的第一场雷雨终于落下,沈渡津没带伞,他是被什么人送回家的。

  他满心欢喜地上了楼,将钥匙插上锁眼开了门,没有油烟机的轰鸣与饭菜的香味,他爸不见踪影,房间里有些声音传出,似乎是沈俞在哭闹。

  他喊了齐德一声,果然没有回应。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什么,他慢慢放缓了脚步,站定在紧闭的房间门前。

  雨还下着,乌云遮挡了光线,下午五点半的屋子都显得暗沉。

  他推门进了沈慧的房间,终于看见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还有缩在床脚佝偻着背的沈慧。

  察觉到有人进来,沈慧慢慢地转过身,看见是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便死死地盯上来,把沈渡津看得心里发毛。

  沈慧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哪怕是在抑郁的情况下依旧能很好地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与举止。

  但今天不太一样。

  她像是想从沈渡津脸上抠下一块血肉来,一字一句恶狠狠道:

  “齐度,滚出去。”

  这一幕后来的很多年都作为沈渡津午夜梦回的经典曲目,他不止一次地想,当初如果他在家,是不是这场闹剧收场时会更体面些。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数年的寒冷早就已经造就了所有的沟壑。

  一切早已无法挽回。

  自此内人销声匿迹,夫君也不复存在。

  这样的记忆在如今来看多多少少刺眼突兀,所以他从来没对沈慧透露过他记得些什么。

  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

  他从来不相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鬼话,也不信真会有一个人能坚持着爱一个人到达生命的最尽头。

  他见过太多的前车之鉴。

  这就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大半记忆,不长久的好景,美好又浪漫,破碎且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