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缉罪者【完结番外】>第58章 波谲云诡

  “咱们景区这两年是真不太平啊。”景区负责人喻峰看着监控大屏感叹了一句。

  江起云:“怎么说?”

  “去年才出过一次事, 一小男孩失足坠崖摔死了,那事之后景区闭区整改了大半个月才重新营业,这次又出了事,后面有关部门下来检查, 不知道又得关停多久。”

  在监控室调取完监控后, 江起云虞归晚方昉三人在喻峰的陪同下进入了景区, 准备实地走一遍夏令营当日的登山路线。

  彼时雨过天晴, 烈阳当空, 远远看去,半空中的热空气因为密度不同导致的光线折射率变化, 纳入眼底,就成了扭曲抖动的样子。

  江起云脸颊微红,额头是细密汗珠, 再看其它三人, 也是如此。

  而身形较为敦圆的景区负责人喻峰则是每走几步就需停下弯腰大口喘气休息。

  江起云一只腿踩在稍高台阶, 扶胯换气,“歇会吧。”

  喻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鬓角被热烘烘的汗水浸成一绺绺的。

  方昉身体素质不错, 只是流汗体质让他全身暴汗, 前胸后背被汗水浸湿一片, 看上去很夸张, 他换了两口气后就继续往上爬,“江队,我到上面等你们。”

  江起云点点头后走到虞归晚身边,看她脸颊酡红, 偏偏嘴唇又被晒得有些白, 她递过水去, “能行吗?”

  虞归晚接过水笑笑:“江队这是又习惯性小瞧我了?”

  江起云没说话,扭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喻峰,对方正揪着胸前的衣襟给扇风进行物理降温,她正回头来,低声道:“没,作为队长相信你,作为……女朋友心疼你了。”

  说这话时,她垂着眼,神情不大自然,到底是不常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绪。

  虞归晚上挑的眼梢缓缓下弯,她喜欢这样的江起云,明明是个极其别扭不坦诚的人,却又因她在学着诚实的表达和相处。

  “就是热而已,体力上没问题的,咱们继续走吧。”

  江起云点头,叫上喻峰后,三人继续往上爬,中途未再休息,直接赶到了祁焱所在的夏令营三小队最后出现的监控摄像头下。

  方昉先一步到达,已经勘查过四周了,说道:“江队,我跑上面看了来着,上面差不多七八百米都是直线登山的石阶,左右两侧的围栏外就是林子,没其它的路,嫌犯一定是混在了游客之中,一直跟在夏令营队伍后。”

  “嗯,继续走。”

  四人再度上行,走了约十几分钟后,江起云顿步,抬手看着腕表上的指北方位,另一只手指向登山步道围栏的林中深处,“这一段路在估算的祁焱掉队时间范围内,且前方有一个大幅度拐弯点和山体遮挡,是视线盲区,从这里到达第一案发现场,也符合犯罪人作案的最短线路原则,我们假定这里就是祁焱系鞋带掉队的地方,凶手从后方看准了时机上前制住祁焱并将其带入林间到达第一案发现场。”

  江起云说着,跨过围栏,面向茂密静谧的山林,“走吧,去看看现场勘查情况。”

  喻峰抹汗道:“江警官,那我就先走了?”

  “辛苦了,喻经理。”

  喻峰离开,三人走进林间,一路上遇到了零散分布在外围的勘查同事,各个戴着口罩头套,全副武装,闷出一脸的汗来,“江队。”

  “江队。”

  江起云颔首示意,接着来到了发现带血泥土的疑似第一案发现场,中心区域拉着警戒线,有两名痕检员正在仔仔细细检查区域内的每一个东西,小到一块树皮一粒沙都不能放过。

  江起云三人没有入内,在外围问道:“怎么样了?”

  其中一名痕检员暂停手中的工作,摇摇头,“泥土中的血液还在做分析,大概率是死者留下的,至于其它的物理痕迹和生物痕迹几乎都被暴雨冲刷掉了。”

  “辛苦。”

  三人来到埋尸现场,痕检员汇报已经信息:“从泥土形态来看,嫌犯使用的填埋工具应该是工兵铲之类的小型器具,深度有两米五左右,埋尸过程应该在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

  “辛苦大家了。”

  信息寥寥,江起云脸色不免有些深沉,回到派出所,天气热是一个原因,案子侦查进展缓慢也是一个原因,所以当所长热情邀请她去吃本地特色菜的时候,她也没什么心思客套推诿,直接就拒绝了。

  走进临时办公区,队员和派出所协助查案的警力几乎都在外面跑外勤,办公区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到窗边给局里领导汇报案情。

  对话间,开门声响起,江起云回头望了一眼,是虞归晚,手里拿着两颗果型圆润透红的苹果。

  虞归晚走到她身边,安静等待她打完电话。

  “嗯。”

  “明白,我们会进一步扩大现场侦查范围。”

  “好,再见。”

  电话挂断,虞归晚递来一颗苹果,“王所给的,说一定要尝尝,是本地高山种植的扶农产品。”

  江起云接过在手中掂了掂,从手感来看水分很足,她拿起苹果咬了一口,清脆香甜,果香十足,确实好吃。

  两个人就这么在窗边吃起苹果来。

  江起云转身,后腰抵在窗台栏上,幽幽叹了一声:“数不清的受害者,抓不完的犯人,永远都不会穷尽啊。”

  虞归晚也转过身来,双肘落在窗台台面上支撑身体重量,“犯罪是个体现象也是社会现象,社会存在,犯罪即不止。恩格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决定了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差异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

  江起云勾起唇角,又啃了一口苹果道:“虞老师小课堂开课了,学生洗耳恭听。”

  面对她的打趣,虞归晚只是笑笑,笑过后神色和声音都正经起来,“犯罪本源论认为人是动物性与文化性的统一,而人身上的动物属性使人天生就具有犯罪的本能。”

  “这种本能可以分为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生的本能是人类生存发展延续生命的原始动力,表现为生存的、繁衍的、发展的原始冲动。

  死的本能则对应着暴力的、破坏的,一种摧毁秩序回到前生命状态的冲动,后者相对来说不那么容易理解,比较常用来解释人与人之间的攻击、毁灭、侵犯甚至是杀戮等犯罪行为。”

  “只要人类生命不止,人类社会不灭,这两种本能就不会消失,而文明的诞生,让我们拥有了社会秩序、法律规制,以此来最大程度约束人性本能,这也是文明和法律所存在的意义之一。”

  江起云啃完苹果,一个抛物线精准的将果核扔进垃圾桶,刚要回应虞归晚,手机响了,来电人是路啸。

  “喂。”

  十几秒后,江起云表情严肃起来,“嗯,继续。”

  “好,我们马上来。”

  “嗯。”

  挂断电话,江起云边往外走边和虞归晚解释:“路啸在排查祁粤华夫妻的人际关系网时发现了一名具有重大作案嫌疑的人,名叫伍欧,现年三十七岁,曾在祁粤华夫妻化工厂公司旗下的一家工厂工作,前几年被诊断出男性不育症。

  他坚持认为是工作原因长期接收有毒物质导致的精子活性降低,因此向公司提出了索赔,两者就赔偿问题没有达成一致,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放弃,仍坚持不停上诉,四处奔走,曾扬言会让祁粤华夫妻付出代价。”

  “路啸他们查到,伍欧在两个月前应聘到了一家旅游大巴公司,而祁焱所在的夏令营长期合作的就是这家公司,案发当日祁焱乘坐的大巴车司机也正是伍欧,此人在案发当日载着余下夏令营成员回到北洲市后就失联了。”

  走出办公室,江起云叫上开水间正在泡泡面的方昉:“走了,回市里,案子有进展。”

  方昉连忙打开泡面盖,吸噜了一口后,追上江起云。

  前往停车场的路上,江起云简单给方昉介绍了进展。

  方昉:“那看来这个伍欧的作案嫌疑很大了,性质的话可能是仇杀。”

  江起云不轻易下结论,坐进后排,“找到他就知道了。”

  驱车回到市里,江起云三人在城东一处老小区外和路啸汇合了,路啸指向靠着小区门边的一幢单元楼道:“伍欧家就住这,他父母一直盼望着他早点生孩子,但他跟她妻子结婚八年一直都怀不上,最开始是怀疑女方身体有问题,还因此闹过离婚,后面女方去医院做了检查,确认她生育能力没问题,伍欧才去医院做检查,发现是自己的问题,之后就找上了老东家祁粤华夫妻的公司。”

  “走。”江起云提腿,走进小区内。

  来到伍欧家门口,路啸敲了门后里面传出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来了。”

  房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腰束围裙面容有些憔悴的女人,她看见门外的几个陌生面孔后,眉毛不自然地后缩了一下,将门关小了些,“你们是?”

  江起云出示证件,“北滨重案队,你丈夫伍欧在吗?”

  女人抓着门把手的力道紧了不少,“不在,你们找他做什么?”

  江起云言简意赅:“查案,他现在人在哪儿呢?我们联系不上他,你联系得到他吗?”

  “我……我不知道,他前几天打电话和我说他要去外地打工。”

  江起云盯着她:“是吗?这么匆忙,没告诉你去哪儿吗?”江起云顿了顿,目光和语气变得尖锐:“是去打工还是潜逃呢?”

  女人面色一白,嘴里支支吾吾不敢接话,额头上肉眼可见地出现紧张的汗液。

  这样的心理素质,根本不用江起云使用什么问话技巧,没一会自己就得扛不住压力道出实情了。

  “你现在不是在帮你老公,是在害他。”方昉加了一把火。

  女人抓着门框的手一松,身体带着声音都卸了力:“我……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方便我们进来吗?”虞归晚问。

  女人打开门,让江起云几人走进屋来。

  是一间一居室,背调的信息显示,是伍欧夫妻租的,原先的房产被伍欧卖了拿去请律师打官司,几年下来花得七七八八。

  江起云:“怎么称呼?”

  “我姓骆,骆秋。”

  “骆女士,说说你丈夫伍欧和祁粤华夫妻的恩怨?”

  骆秋:“祁老板才开厂那会,我老公就跟着他了,十几年的情谊就因为一场意外闹崩,你们来之前肯定也调查了,他因为那件事一辈子都没办法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这成了他心理的一个结,坚持要祁老板给他一个交代,不仅仅是赔钱这么简单,还要把之前的通报改了。”

  “当事对外通报的是我老公自己工作没有遵守操作准则导致的身体问题,我老公是个很认死理的人,就一定要祁老板还他清白和赔偿损失,祁老板私下找到我们协商,说只答应赔钱,至于通报,就让它去吧。”

  “我老公因为这事一蹶不振,说他没了男人的根,又没了尊严,这口气他咽不下去,总在家里念叨他迟早有一天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尊严和补偿。”

  骆秋抽噎起来:“但我没想到……他真的有胆子去干违法犯罪的事,居然,居然杀了祁老板的儿子。”

  骆秋捂着嘴,手指发颤,“前天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他突然打电话说他要去省外躲一阵,少则三四个月,长则一年,还说警察会找上门来,让我告诉你们他去外面打工了,其它的,不管怎么问,说不知道就行了。”

  “你确定他没有告诉你他躲去哪儿了吗?”江起云问。

  骆秋使劲摇头,“我真的没有骗你们,他没有告诉我。”

  “那哪个省有他的远方亲戚或是好友吗?”

  “老欧性格木讷,没什么朋友,跟亲戚来往也不密切,我真的不知道他能躲哪儿去。”

  江起云起身,“能参观一下你们的卧室吗?”

  骆秋点头,江起云四人进了卧室,简单的布局陈设,一眼就可观完,路啸摸出手机,“我让局里的同事查一下伍欧身份证下有没有实名出行的记录。”

  江起云点头,走到梳妆台前,椭圆镜子一角贴着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伍欧面容尚且稚嫩身着军装对镜敬礼的照片。

  江起云目光落在上面思索,虞归晚也看到这张照片,取下来翻到背面,上面记录着日期和地点,“可以查查这里,伍欧在这里当过兵。”

  方昉立马拨打电话,向局里汇报并申请跨省联合办案。

  在伍欧的个人信息发到南江省蒲东市后,当地公安很快就发动全市警力找到了潜藏在市内的伍欧,连夜派专人押送将伍欧送回了北滨区。

  审讯室里,平头的中年男人埋首坐着,满脸的颓然失魄。

  江起云和虞归晚走进审讯室,男人听见声音抬头,眼睛通红布满血丝,下巴胡茬遍布,看了两眼来人后,他又低下了头。

  “伍欧,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吧?”

  伍欧木讷地点头:“知道,我没想过自己真逃得了。”

  “那说说吧,你作案的前后经过。”

  提到自己犯下的罪行,伍欧双手紧握成拳,声线颤抖道:“我……我没想杀他的,我真的没想杀他的,我只是……想要绑了他,找祁粤华要钱,那本来就是我该得的钱,我没想杀他儿子……”

  伍欧在开着冷气的审讯室里出了满头大汗,表情怨恨又恼悔。

  江起云:“详细说说你的绑架计划,以及作案经过。”

  “大概是三个月前,我打听到祁粤华儿子这两年暑假都有参加一个夏令营,于是我搜集了这家夏令营的信息,找到了和它们长期合作的营运大巴公司,托人打点关系后应聘了进去。”

  江起云:“那个人的名字,个人信息?”

  “万商,大巴公司的人事专员。”

  江起云看虞归晚在电子笔录中录入后道:“继续。”

  “接着我打听到了祁焱参加的这趟行程的具体日程,就和当天三小队乘坐的大巴车司机换了班,之后就按照计划出发前往双拢镇,午饭之后将夏令营所有人送到了景区门口,他们进去后,我也用提前买好的票跟了进去,一直尾随在队伍之后,等待时机。”

  “到达一段未设监控的路段时,祁焱正好离队在一边系鞋带,我看前后无人,就立马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同时给他打了麻醉针剂后抱着往一旁的山林里面跑,但他一直在大喊大叫,挣扎得很厉害,卖那个麻醉剂的人跟我说麻醉剂半分钟就起效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没发挥作用,我很怕他的声音被人听见,情急之下,就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头砸了他的头。”

  伍欧颤声道:“我没想杀他的,可是当时我砸了他头之后他立马就不动了,头上还流了血,我吓坏了,丢下他尸体后就跑了。”

  “然后呢?”江起云皱眉。

  “我跑了一段路后冷静了下来,知道就这样放着祁焱的尸体不管,等带队老师发现祁焱不见报警的话,你们警察肯定很快就会找到他的尸体,我……我是为了争取逃跑时间又倒回去,把他的尸体抱到林子更里边后埋了起来。”

  “埋尸工具是什么?”

  伍欧:“是我在景区休息点卖露营工具那儿买的小铲子。”

  江起云:“作案工具、麻醉针剂和埋尸工具在哪儿?”

  “石头我记得我好像随手扔了,麻醉剂和铲子被我扔在了景区里面的垃圾桶。”

  江起云按了按耳麦,吩咐人联系现勘队伍,扩大斟查范围,寻找作案工具以及麻醉针管和铲子,如果能在上面提取到伍欧的指纹或是其它生物物证,再加上伍欧进入景区的监控录像画面,以及伍欧的口供,就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之后再将伍欧押回案发现场进行指认,就可以整理文件资料和报告,呈请检察院批捕以及起诉了。

  案发不过几天,嫌疑人已经到案,案情也已清晰明了,重案队众人都松了口气,办公区严肃低沉的氛围也轻松了不少。

  江起云拿着文件到秦方明办公室签字,敲了门才发现里边没人,回到重案队办公区时,看见找的人正在这儿呢,她上前道:“老秦,正找你呢,签个字。”

  秦方明转过身来,平日里总是板着的脸松弛下来,神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柔和,再看其他人的表情,有的低着头不言语,有的蹙着眉表情深沉。

  江起云楞了楞,“都怎么了?”

  秦方明背着的手放松了下来,身形挺得笔直,就像江起云入队那年的新人仪式上一样,中气十足地道:“警号017115!”

  江起云下意识挺胸站直,“到。”

  秦方明:“再背一遍你当初的入警宣言。”

  江起云神色虽仍疑惑,但还是坚定地朗读出声:“我是中国人民警察,我宣誓,坚决拥护中国**的绝对领导,矢志献身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为捍卫政治安全、维护社会安定、保障人民安宁而英勇奋斗。”注1

  秦方明严肃的神情再度松软,拍了拍江起云的肩,语重心长:“要谨记你的誓言,对得起这一身警服和人民警察的身份,我走之后,你要带领中队的队员,继续奋斗。”

  江起云彻底怔住,“你走之后?什么意思。”

  其实问完,江起云已经隐隐明白了过来,这个从警三十年,做过社区片警,当过治安民警,参与过边省缉毒任务,侦办过跨省涉黑大案,光荣一生,伤病一身的男人要离开了,离开这个他为之奋斗热爱了一辈子的岗位。

  “我老了,该退了,肩上这副担子该交给你们年轻一代继续担着了。”秦方明温和笑说。

  “怎么,这么突然……”江起云拧着眉,声音哑了几分。

  秦方明没有回答,身边拥来两个入队年限低的队员。

  方昉抱住秦方明,“老秦,我好舍不得你。”

  秦方明抬手拍拍他手臂,“诶,都不许哭啊,我这好不容易可以卸下担子享受享受退休生活了,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

  江起云吞下喉间的哽塞:“什么时候办退休仪式?”

  “明天,之后还会走一段交接流程,等新的大队长派遣上任后才会正式离开。”

  明天,明天江起云要带队让伍欧去指认现场,她作为案子主要侦办人,根本没办法参加秦方明的退休仪式。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秦方明看着江起云,目光里有欣慰,也有心疼,江起云一路走来,他都看在眼里,见过她的坚强,又看过她的脆弱,他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才没有提前和你说。”

  他抬手虚虚抱住了江起云,温声道:“小云,师父迟早会离开的。”

  江起云眼眶发热,她何尝不知呢?人生就是一场迟早都会散的宴席,宾客来来往往,但终究都会陆续退场。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能够让彼此共路一段已经很难得了。

  从警六年,她还记得初入警队时秦方明对她的训斥,对她的照料,以及日复一日地用自己身为标杆,教会她警察的职责和荣誉所在。

  那些江重山没能教给她的东西,被秦方明补足了,某种程度而言,两人既是上下属,又是师徒,更甚者带着亲人间的温情。

  “好了,多大的人了,在自己队员面前哭像话吗?”秦方明放开江起云,“什么文件要签,我看看。”

  之后的一下午江起云的情绪状态都有些低落,这种低落的心绪一直持续到下班。

  下班后,她乘坐虞归晚的车回家,车里异常安静,江起云偏头看着窗外的夜色,沉默不语。

  虞归晚双手握着方向盘,轻声问:“还在为秦队退休的事难过吗?”

  江起云正回头,“也不是难过,只是有些感怀而已。”

  “秦队是我入队后带我的师父,在工作和生活上对我照料有加,同时也是这么多年身边的同事几经变动,而他始终都在的人。”江起云道:“不用安慰我的,我眯会,到了再叫我吧。”

  她往下滑了一节身子,双臂环抱在胸前闭了眼。

  虞归晚抿抿唇,觉得江起云又跟小鸵鸟似的把自己藏了起来,明明就很需要安慰。

  她调高了些车内冷气的温度,一路平稳地驱车驶回了小区,汽车引擎熄灭后,她叫醒江起云。

  江起云迷糊地嗯了一声,眼睛半张不张,“到了吗?”

  “到了。”

  两人下了车,江起云脸上的倦态还未消,“早点休息,明天要很早出发去现场。”

  虞归晚叫住即将转身的她,“阿云。”

  江起云转回身来,“怎么了?”

  “你过来。”

  江起云眼神虽有疑惑,但还是走了过去,走近虞归晚身前时,未料对方突然抬起双臂搂抱住了她。

  江起云楞了一瞬后身心放松下来,手落在虞归晚背上拍了拍,“怎么了?”

  虞归晚将脸埋在她的脖颈,闷闷的声音传进江起云的耳朵,“没什么,今天很累,所以需要充充电,江队身为队长,不会这么小气吧?”

  江起云吸了吸鼻子,来自于虞归晚的气息覆在鼻前,像是带着点微微麻痹人思维的迷药,她抿唇笑了笑:“你到底哪儿学来的这门子充电方法?”

  问完,她又补上一句:“有这样找别人充过电吗?”

  “没有,只找过你。”虞归晚回答得很快,说话带出来的气息喷洒在江起云侧脖颈以及耳后的一片肌肤。

  麻意从皮肤上蔓延并升腾,江起云说话差点咬住舌头,“好了,充电完成了。”

  虞归晚不撒手,甚至还蹭了蹭江起云,“不够。”

  江起云无意识吞咽了一道,手滑落到了虞归晚腰间。

  她手指箍在虞归晚的腰上,纤细柔韧的腰肢让她有些难耐,“小晚……”

  “阿云,没关系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小小的呢喃之语传进江起云的耳朵里。

  平时虞归晚的声音总是沉静温和的,带着一丝清冽,此时却有一点小小的鼻音,语气软的不像话,像是在和她承诺又像是在撒娇。

  江起云这下真咬了舌头,舌尖的微末刺痛让她意识到虞归晚并非在向她索求拥抱,而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安慰自己。

  江起云微微皱眉,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沸腾,像是暖流流淌在心间,酸酸涩涩地翻滚着,她敛下眸,声音微哑地回应虞归晚:“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抱了小会儿后两人分开,互道了晚安各自走向家所在的楼栋电梯。

  江起云等电梯的时候,突然身边闪来了一个人,拉住她手臂,是贺玫。

  贺玫手里提着广场舞用的音响,江起云挑眉问:“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

  贺玫皱着眉,表情有些复杂,答非所问道:“你刚坐小晚车回来的是吧?”

  江起云楞了一下,点头:“是啊,怎么了?”问完她眯了眯眼,又问:“你刚看见我们了?”

  贺玫忙道:“没,就刚过来看见小晚的车了,想着你应该是搭她车回来的。”

  江起云哦了一声后,电梯到了,两母女走进电梯里。

  江起云平时工作忙,所以贺玫很珍惜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只要她回家都会拉着她闲聊,今天却是一反常态一言不发。

  江起云察觉到贺玫的异常,主动问:“怎么了,跟舞团里面的老头老太太些吵架了?”

  贺玫:“没,天气有点热,中了点暑气,人不舒服。”

  “回去赶紧躺着,喝两瓶藿香正气水,这几天地气大,就别去跳舞了,歇两天,下周就要降温了。”江起云叮嘱道。

  贺玫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到家后她就回了自己卧室,在房间里来还踱步,脑子里尽是刚刚在地下停车场看到的两个女人相拥的画面。

  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好友家的女儿。

  两人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氛围感,绝不会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贺玫感觉一下茅塞顿开了,为什么江起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谈恋爱,先前又和她说有喜欢的人但绝口不提对方是谁。

  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暂时不能说。

  她停下步子,内心有些复杂,她并非是不能接受江起云的性向,只是这个对象是好友家的女儿总让她觉得难以转换看待两人的目光,何况,即便她能接受,那吴静澜呢?

  贺玫叹了口气,一时之间又为江起云的感情担忧了起来,感情无罪,但毕竟她们之间的感情并非社会主流,想要携手走下去,总要面对更多的困难和阻碍。

  想到这里,贺玫倒坦然了,她是江起云最亲的亲人,至少在她这里,她不应该给江起云设下第一个路障,而是应该理解支持她。

  贺玫点点头,握握拳,心理坚定了想法,决定先一步帮江起云扫除感情阻碍,她拿出手机拨打了吴静澜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她换上一脸笑容道:“静澜呀,明天有没有空呀,咱们出来喝喝茶啊。”

  彼时的江起云并不知道贺女士已经知晓了她和虞归晚的关系,并迅速完成了心理建设准备为她“冲锋陷阵”。

  翌日,江起云到达警局准备押送伍欧去清渊山指认现场,临出发前,见到了身着警礼服的秦方明,他今天特意做了头发造型和修了面,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拍拍江起云肩:“专心工作。”

  江起云点头,提醒:“拍照的时候记得笑,到时候照片可是要挂墙上的,别让以后的新人来了见到你以为是多凶神恶煞的前辈。”

  秦方明用鼻子哼气道:“没大没小,走走走。”

  江起云坐上押送伍欧的车,驶出北洲市,来到了清渊山。

  到达祁焱系鞋带被绑走的路段,押送队伍停住,摆放等同祁焱身高的假人到台阶上,伍欧双手戴着镣铐手持模拟用的针管往假人胳膊上扎,再双手抱着假人钻进一旁的林间。

  来到带血泥土的现场,伍欧口述着当时的情景:“把他带进林子后,他一直在挣扎,到这里我就随手捡起了地上的石块砸了他的头。”说着,伍欧将假人按在地上,捡起手旁巴掌大的道具石块砸向假人头部,砸了两下后丢掉石块,起身:“之后我看他没气了,就赶紧跑出去了。”

  江起云皱眉确认:“两下?”

  伍欧点头。

  “继续。”

  “我往山下跑了十几分钟后看到一个休息点在卖铲子就买了一把跑了回来,抱起祁焱的尸体。”伍欧双手抱起假人,往东南向的埋尸现场走,“接着就是用铲子挖坑把他埋了。”

  “处理好尸体后,我将兜里的针管和铲子扔到了下山路上的垃圾桶,再然后离开景区,我知道当时跑一定会引起怀疑,就没走,直到夏令营的负责人打电话给我,让我送一批成员回市里,回到北滨后,我就给我老婆打了电话,再联系黑车司机逃去了我当兵时候的南江省,之后没过两天,你们警察就找到了我。”伍欧木然地道:“这就是全过程了。”

  江起云:“审讯时你说作案用的石块被你随手扔在了路上,你还记得大概位置吗?”

  伍欧拧眉想了想,“我记不得了,好像是被我扔了,又好像是我当时太紧张根本就没有拿。”

  江起云和虞归晚对视了一眼。

  “你确定只用石头砸了两下被害者的头吗?”

  伍欧点头,“我确定,我当时就是很慌忙的砸了两下,他脑袋出血然后就没气了,我吓得一下就丢了石块,然后跑了。”

  虞归晚问:“你是怎么判断被害者没有气息了的?”

  “就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气了。”

  虞归晚没再追问,江起云面色沉了下来,吩咐人将伍欧押回市里。

  下山的路上,江起云和虞归晚交流着与她们掌握的犯罪事实不符的伍欧的证言,法医检验分明证实祁焱头部遭受过三次钝器打击,而最后一次是导致祁焱死亡的致命伤,可伍欧却坚称他只砸了两下,并且一开始就并非是抱着致祁焱死地的动机来的,而如今,作案工具那块石头也仍没有找到。

  这两者的出入会决定整起案子的性质甚至是量刑,所以一定要弄清楚事情原委,到底是伍欧撒谎了,还是说另有别的隐情。

  虞归晚:“伍欧在昨天审讯以及刚刚指认现场时,紧张的肢体动作和表情焦虑是典型的愧疚以及恐惧的表现,我姑且相信他的口供是真的,并且如果他是想通过故意伤害致死的案件性质来为自己减刑也不太可能。被害者是儿童,性质极为恶劣,而且预谋绑架故意伤害犯罪事实成立,他再怎么样也只能从死刑争取到一个无期,而被发现口供造假,捏造犯罪事实的话,一定会导致顶格判刑的。”

  江起云沉眉点头,“我也觉得伍欧没有撒谎的必要,他如果真的想通过杀害祁焱来报复祁粤华夫妇的话,没有必要等这么多年。”

  如果伍欧的口供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祁焱的死另有真凶,那么又会是谁残忍杀害了这样一个无辜男童呢?

  “我先把疑点报告给领导吧。”

  回到双拢镇派出所,江起云打电话和领导汇报,交谈完后她回到办公区转达局领导的意见。

  “陈局说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有另外的嫌疑人就无法确保伍欧是否伪造了口供,必须找到关键性证据,勒令我们抓紧时间破案,这个案子经那些夏令营家长的口在市内传开了,对景区名誉有损,清渊山景区是双拢镇政府这些年结合乡村振兴主题,实施旅游兴镇战略的重要产业,这个案子对景区发展和镇经济文化发展很不好。”

  路啸叹气:“哎,我就知道,老是这一套,催催催,我们也想破案啊。”

  “好了,别抱怨了,这样,两边抓,不排除伍欧假口供的可能,再仔细调查一下他和他身边的人,另外再从案发现场下手,务必找到作案工具,以及看是否存在其它能指向现场存在过第三人的遗漏线索。”江起云安排完工作后去找现勘队拿到了初勘报告。

  报告显示,第一案发现场的泥土血液化验后证实是被害者的,而在回收了景区垃圾的镇垃圾处理厂也找到了麻醉针管和工兵铲,其上有不完整的几枚指纹,经过提取复原检验,确认系嫌疑人伍欧的。

  信息寥寥,完全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案发现场存在过第三人。

  江起云走到虞归晚桌边,把报告递给她,“祁粤华夫妻的社会关系网中除伍欧外没有别的具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的嫌疑人了,什么样的人能够下狠手杀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呢?”

  虞归晚拉开椅子,示意江起云坐。

  江起云坐下后,她拿出惯常记录思考的小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道:“不如大胆推理一下好了,我们就假定伍欧的证言是真的,案发现场存在过第三人,在伍欧将祁焱绑进山林到达案发现场后,伍欧用石块砸了祁焱,祁焱头部出血并出现了昏迷,他用探鼻息的方式认定祁焱死了,于是匆忙逃离。

  在他离开后的这十几分钟内,案发现场出现第三人,他发现祁焱并没有死,只是出现了休克窒息的吞舌现象,于是趁势用伍欧遗留在现场的石块给了祁焱最后致命一击,完成了顺手推舟的杀人,并且将作案工具带离了现场。”

  江起云接上:“如果按照你这种推理的话,那么这个现场的第三人就存在两种情形,一,预谋杀人,他的目标也是祁焱,只是阴差阳错下和伍欧的绑架计划撞在了一起,他一直在暗中窥伺目标,结果发现了伍欧作案,于是在伍欧离开后,来到被害者身边,发现被害者没有死亡,从而将其杀害。”

  “第二,非预谋,激情杀人,但这种情形建立在凶手本身就处于一种极端情绪中,比如愤怒,意外撞见伍欧的全作案过程,作为一种情绪宣泄杀害了祁焱。”

  “如果是前者,那么凶手一定和祁粤华夫妻有所关联,只是我们尚未发掘出来,如果是后者……”江起云话音一顿,眉头蹙得更紧,“说实在的,我觉得后者太匪夷所思,可能性很低,但如果是真的,这个凶手就是不亚于冯丹青一般的变态和残忍。”

  “他就像是一个冷血动物,途径一场意外,油然而生杀戮之情,并且还是针对一个本已生命垂危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注1:来自百度百科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入警誓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