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年哧哧地低笑起来, 笑容黯然,话语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绝望和凄凉,他转了转头, 反问道:“那我还要感谢他了?”

  感谢他没提前下手,给他搞明白一切的机会,感谢他没让自己心甘情愿去死, 感谢他告诉自己所有真相,感谢他没让自己死不瞑目……

  “我应该感谢你吗?”顾锦年止住了笑声, 他仰起头,看着窗边的柏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问道:“你用我的命格,是我的荣幸吗?”

  付诀随口应付道:“你说是荣幸就是吧。”

  他说罢看了眼顾锦年, 把自己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扔回给了柏容,又拿了张空白的黄符现场咬破手指画了张符纸,柏容接过展开,浅浅的血腥味儿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微微皱了下眉, 只见付诀又递给他一本书, 打开门靠着门框道:“我去隔壁把江艾的事儿处理了,你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给你的这张是杀符,符令在书的第一百二十七页倒数五六行,忘了自己看。”

  说罢咬着烟关上了房间门去了另一边, 顾锦年身负重伤, 柏容能力和他相当,因此付诀并不过于担心这边的事, 只是得去料理一下柏容一句话惹来的祸端,那只婴灵杀了人必死,不是谁都能在他这里开先例的,换命本就是瞒天过海的术法,一个弄不好别论还有没有命在,只怕要遭天谴,世世凄惨早亡,受尽苦楚。

  木门被“咔哒”一声合上,房间内陷入一片安静,柏容拿着那本书翻看了两页,沉默了很久,才道:“枉顾别人的性命,对我来说不是荣幸……”

  他打开窗户,向下看了看,示意道:“顾锦年,走。”

  顾锦年笑了,他道:“走去哪?想要我命格的人是你,欺骗伤害我的是你,想杀了我的也是你!”

  “我的命格已经快是你的东西了,你还想让我去哪儿?”

  “还是说,你很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看着我被耍得团团转你才开心?”

  他声音低哑着,道:“柏容,我不是傻子,可是你把我当傻子……三言两语就能骗过我,你以为是你技术高超,说话滴水不漏……”

  “实际上不过是……我太相信你了。”

  柏容不该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当成筹码来利用,所有的一切在今日的假象中撕破,那些年的情意付之东流,所有的虚妄徐徐铺开,顾锦年看见他面前的人,慢慢变成了一樽腐朽的枯木。

  柏容不是忽然腐朽的,他是在撒下第一个谎言开始,从他开始利用自己的第一秒开始,他虚伪说过的每一句话,精心计划的每一个瞬间,都在逐渐变成如今的样子。这棵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开始落下枯叶,树干崩裂,他的躯干死了。

  他想要活,就得拿其他树木的灵魂来填充自己空空荡荡的树干。

  柏容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抚摸上他脸上的伤口,他的手指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涂了香灰,灰白色的粉末随着他的动作粘黏在顾锦年血迹半干涸的伤口上,伤痕在一瞬间结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锦年感觉自己的伤好了些。

  手指上的骨骼无力地脱落着,顾锦年低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景像十分古怪,森森白骨上居然慢慢长出了血肉,一点一点地将他恢复到了原本的样子,柏容看着他的手好了不少,垂着眼睫解释道:“厉鬼没有确切形体……所有的伤口都是你自己的想象,无形便无实,往后不要犯这个错误了。”

  顾锦年抬起手看了好一会儿,听见柏容的话,他愣了一下,低声反问:“往后?”

  柏容要他的命格,他会灰飞烟灭的,彻底消散在世间,还有什么往后?

  “柏容,这句话由你来说,不觉得假惺惺吗?”

  有往后的是柏容,不是他自己。

  柏容眼睫颤了颤,他轻声道:“付诀做下的罪孽,祖师爷会找他讨,我犯下的错,死劫会替我还……”

  付诀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他是为了自己好,但也早就没有后路可以走了,柏容知道他贪过生,怕过死,两个极端之间他是中庸,不如付诀干脆果断,可付诀在做这些事之前也未必没有想过他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但他还是做了。

  最优秀的道传弟子试图逆天改命,最正直的道师接连谋杀了两个人,付诀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知道,但他还是做了。

  柏容思绪绕过百转千回,他看了眼房间内的玻璃窗,低声道:“顾锦年,你现在走,躲到十六号十二点之后,走远一点儿……”

  “等我死了,等付诀回山上去,你再露面,你拿好戒指,等下一次鬼门大开的时候有用处。”

  柏容轻合着眸想了想,又问道:“你知道鬼门大开是什么时候吗?”

  顾锦年唇间颤抖着,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柏容这个人的表象太能欺骗人了,不过是在他跟前又温柔地说了两句好像为他好的话,顾锦年就差点儿忘了刚才他是怎么攥着自己的手腕,怎么把那些隐秘的谎言一句一句说出口来刺伤他的,他竭力咬着嘴里的皮肉,齿尖没入皮层,顾锦年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感,他想竭力保持清醒,却好像再也没有办法回忆起那种血肉脱落的疼痛。

  柏容这个人真可怕。

  只是一句话,就叫他彻底忘了疼是什么感觉,他只能暗示自己,他要恨柏容,只有恨他,自己才能不被他口中的话所迷惑。

  就算最后死了,他不是作为一个被三言两语说动的蠢货死的,他清醒地死,清醒地可以把所有恨和爱都记在心里,他化作无迹无踪的烟雾,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看着他的命格在柏容的躯壳里生长,轮回……

  终有一天柏容走到枯死的树木下,看见干枯的树干中长出新芽,他才会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是别人的命格长在了他自己的尸体上,他没有获得新生。

  柏容看着顾锦年,脱下戒指递给他,嘱咐道:“鬼门大开是七月十四的晚上,不是十五号,记住了。”

  “这枚戒指确实是付诀的法器,很有名,你过鬼门关的时候遇到阻碍,只要拿出来给那边的人看,他们就会明白的。”

  相当于硬通货,顾锦年杀过人,想要入轮回就得多少贿赂一下守关的。

  顾锦年愣住,他看着柏容手上的戒指,摇了摇头道:“我已经不会再信你了,一次都不会了……”

  “我知道……你也怕报应,你想让我可怜你,你就是想让我觉得我误会了你,主动给你换命……”

  “承认吧,柏容。”

  “你就是这么想的。”

  他越想越觉得难过,好像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承认吧,承认吧……他在心里不断地这样想。

  他已经受不了来自柏容任何一个字的欺骗了,柏容承认了,他就能清醒地为他换命,柏容不承认,他怕自己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主动想要让柏容活下去,柏容怎样都能活下去,不管柏容做哪个选择,他都是赢家,可对顾锦年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听见他的话,柏容的眼眸微微沉下来,道:“顾锦年,我没有这么想。”

  “你小时候没有学过,不要恶意揣测别人这句话吗?你从来没想过给我留点儿余地?你心里真的把我当成要取你命的人?”

  顾锦年闻言嗤笑了一声,道:“这句话应该你先学,你怎么不会揣测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话音未落,他抬起血眸,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眼底下是干涸的血渍,他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想让你死?”

  柏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音色淡淡:“等到十六号吧,你可以偷着回来看看我怎么死,但付诀不走你不能露面。”

  “他会杀了你。”

  顾锦年怔忪着,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嘴里的皮肉,他不换命,柏容会死……柏容会死!他的心口忽然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假想自己再次进入了柏容设好的圈套,他想要掩饰自己的想法——他内心里,居然是愿意给柏容换命的!

  柏容看着他,脸色变了变,拽住他的手正想说什么,房间门却忽然被人敲响:“……柏容,我回来了。”

  付诀行事作风向来利落果断,他不可能听柏容的真的去给那对母子倒换命格,多余的事他从来不会做,所以只能是——他杀了那只婴灵。

  柏容捉着顾锦年往后退了两步,松开他的手,把墙壁上的符纸撕掉,又折回来把戒指塞进他的手心,低声道:“顾锦年,走。”

  顾锦年没有动作。

  柏容看了他一眼,付诀大概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能听得见外面打电话的声音,有防盗链在,付诀一时还进不来。

  “砰——!”

  顾锦年还在犹疑,柏容忽然反手将玻璃一拳锤破,玻璃碎片散落一地,他捡了块碎玻璃在手臂上狠狠划下一道,深可见骨,顾锦年神色一滞,立刻想要扑上去看看他的伤,又硬生生地忍下来,柏容的声音完全冷下去,他厉声道:“快走!”

  “付诀进来你就没办法逃了!”

  顾锦年看着他,他听见外面有人在不停地敲门,这种危急情况下,他仍旧仔细地想了想,问道:“柏容,这两年,你对我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恨意是真的,爱意是真的吗?

  柏容拒绝他的时候,想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真的不喜欢他,还是因为他在做要不要取他命格的抉择?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命格,顾锦年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他和柏容,必定有一死一活。

  柏容顿了一顿,道:“如果我对你是假意,就不会放你走了。”

  “你的命格很好,就算转世也能过得很好,我那些话……你不要当真……假如我执意维护你,付诀不会留你到现在的……”

  “顾锦年,你得走。”

  门外传来几道陌生的脚步声,顾锦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道:“柏容,你赢了。”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慢慢道:“你杀了我,我给你换命。”

  顾锦年道:“我自愿的,我来给你换命。”

  柏容皱眉,房间的门已经被下面工作人员拿的房卡刷开,只是还有一道防盗链,柏容站在门的东南边,正好是个盲区,付诀伸手进来想把防盗链取下,却摸不到链子的锁扣。

  “柏容!你怎么了?!”

  “开门!”

  听着付诀的声音,柏容对顾锦年轻声做了个口型:走。

  顾锦年停顿了一下,道:“你已经说服我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自愿给你换命,你为什么还要让我走?”

  柏容,这不是你心里想的吗?

  【宿主,答应他,咱直接提前下班了!】

  【下个世界很简单!我们度假!】

  容枝冷笑,心道:你是不是傻?

  反派说什么就信什么,顾锦年这明显是在确认他原话的真实性,他今天敢说一个“来,你去死给我换命”,反派立刻就能拉着他同归于尽。

  白月光什么都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善良,能成为反派心中唯一纯白的茉莉花,可以靠手段,可以隐忍,也可以伪善,可以被误会后面不改色,就是不能直接地表示“我爱你,我要救你”的意思。

  这种大场面得到他彻底下线的时候再展现才有作用。

  柏容假装思索了片刻,他看见房间的门马上就要被外面的人撬开,用力推了顾锦年一把,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顾锦年看了他一眼,柏容神色焦急,似乎是真的怕付诀破门而入伤害他一样,他停顿了一下,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蓦然化作一道黑色雾气消失在窗外。

  柏容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收起,扶着窗台吐出一口血来,脖颈间显现出一道黑色伤疤,差一点儿就划破了血管,他顺着墙壁滑落到地面上,呼吸微弱。

  付诀拎着钳子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那滩血迹,他心里一紧,扔下东西来到柏容身边,从怀中拿了一粒药塞进了他的嘴里,又去拿了毛巾止血,柏容身上两处最严重的伤均未伤到要害,付诀给他倒了杯水,问道:“用去医院吗?”

  柏容摇了摇头,付诀见状没好气地笑了一声,道:“自己划的有分寸是吧?不用去医院。”

  柏容一愣,只听到付诀淡淡说道:“你把他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