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犹如惊雷炸响,张司业与张三娘心下皆是一颤。
步故知身形颀长,直脊如松, 火盆中暗红的火映入他的眼, 有些晦暗不明,但却莫名气势迫人。
他拧眉思索着:“成州大雪第二日, 学生与同窗外出采购*,几乎所有店铺都关了门, 只找到了一家米粮店还开着, 可从一进门,就十分怪异,按理说,米粮店是最不缺生意的,店内应当备货充足齐全, 但偏偏那家米粮店总共只余有二十来斤米。”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些无良商贾有意囤货求财的惯用手段罢了, 即使成州大雪未成灾祸, 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张司业已看了半天有关成州的文书, 难免有些着急, 出言打断了步故知的话。
步故知略颔首:“是,起初学生与同窗也是如此认为, 可后来,那店家却十分言之凿凿, 说今日是十倍的米价,日后便是百倍千倍的生意。”
张司业终于明白步故知的意思了,可他并不十分认同, 他搁下手中的竹箸,眉蹙成川:“你的意思是, 这店家实在是太过肯定了?”
又顿了顿:“但兴许,那店家也只是想在那时恐吓你以十倍之价买下那些米?”
毕竟事关要如何替杨大学士洗清毁谤的大事,张司业并不敢轻信步故知现在毫无根据的推断。
步故知在一遍一遍回想的过程中渐渐捋出其中关窍,眼中的光也越来越亮,甚至压过了眸底红火的倒影:“不,不是,若是完全是那个店家自己想趁灾发财,那他当日就不该是只余二十多斤米在店里,应当是趁机将所有储备都以十倍之价尽可能的卖给我们,如此‘浅尝辄止’,便能推测出,定是有人命他们统一撤下货物,囤聚在一起,所以,即使在那日米价已经上翻十倍,那店家也不敢多卖。”
他适时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张司业:“而有能力让这些商贾全都听令的,便只有州府衙门里那群人了。”
张司业猛然一拍桌,震得瓷碗抖动,惹来张三娘不悦的视线,便连忙又收回了手,轻咳一声:“有理!”
但突然又有些迟疑:“可若是真如你推测的那般,那店家完全无需多此一举卖二十余斤米,只需等着那群人安排便是了。”
步故知眸中神色更是坚定:“这恰恰是让学生肯定其中定有官府命令之处!毕竟事无一万,成州大雪未必成灾,对州府衙门的人来说,囤货散货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对商贾来说,却是有实实在在的折损在里头,精明者自然不会将全部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店家恰恰就是这个聪明人,与其等衙门统一安排,不如在不被衙门发现的情况下,能趁机多赚一点便是一点,如此,才是商贾本性!”
虽然张司业和张三娘都是第一次听说“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说法,但都能完全理解其中之意。
张司业已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地看着步故知,不断地捋着自己的半白的山羊须,连连叹道:“好,好啊,只要能找到成州州府衙门让那些商贾囤货的命令,一切问题将都会迎难而解。”
步故知略拱了拱手:“此虽解局之法,可若是他们行事谨慎,那便不会留下文书命令,若想转而找商贾出来作证,一则未必会有人愿意承认官商勾结,二则在只有人证的情况下,那些人还有狡辩是我们教唆的余地。”
张司业点了点头:“是,你说的有理,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的不仅是成州整个官场,还有当地的商贾,寻找证据未必会那么容易。”
他话有一顿:“想来晏明定是想出更加周全的法子了吧。”
张司业也跟着张三娘以字称步故知,说明他已是完全接纳了步故知,或者说是开始信任杨大学士与祝教谕的眼光了,眼中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
步故知没有再卖关子:“学生的同窗乃出身于东平县魏家米行,所以,他比学生更加懂得商贾行事的道理。他曾与学生说过,米粮等物,经不起潮湿也经不起高温,若是要保证米粮的品质,自然要寻专门的粮仓储存,而州府衙门里的那群人既然想完全操控米价求利,自然是要将粮仓掌控在自己手中,而这囤粮运输出入,各家又有多少存货,也需记录清楚。”
张司业连连点头,原先他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是因为他素来只是个文人,只读过天下经书文史,却没了解过有关商贾行事的道理,但只要将其中原理吐露半分,他便能立马理解其中之意:“晏明的意思是,只要我们能找出成州州府衙门掌管的粮仓,并且能掌握粮仓账目或是那段时间他们大规模运粮囤粮的证据.....”
但话说到此,张司业又有些犹疑:“此事说来简单,可究竟谁能找到这些证据呢?”此人需得既有能力,又要深得杨府与张司业的信任,他已在脑中不断地搜罗。
步故知微微一笑:“若是张司业不嫌,学生这里正有一人选。”
张司业看着步故知的笑,陡然明白了步故知的意思,轻笑一声:“你是想向我举荐你那个同窗?”
步故知:“正是,在学生眼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既懂得米粮行当里的规矩道理,身份又不引人注意,若是让他去调查此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张司业原先自然是没考虑到要将如此重大之事交给一小小生员,可步故知确实言之有理,且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定然逃不过时刻盯着他们的眼睛,若真从京城调派一人前往成州,兴许有可能打草惊蛇,反而陷入被动局面。
“那便如此办,我马上修书一封传给少益,让他将此事安排下去。”
“马上?”张三娘突然插话,张司业立马噤了声,握拳于唇佯装轻咳。
张三娘淡淡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见状也没再多说,而是俯身吹灭了蜡烛,又走到火盆边,拿起铜火箸拨灰掩盖银碳上的明火:“此事就算再急,也不急在这一两个时辰,父亲还是跟我和晏明去前厅一同安心吃完这顿饭,行完祭灶的礼,再忙公务吧。”
她拉开了书房房门,霎时明亮的天光泄入,方才进来时,天上尚有浓云遮日,但在这短短时间里,竟有风吹云销,阴沉不再。
步故知与张司业皆往楚天看去,天边隐有残云舒卷。
但很快,风过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