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在闭上时, 看不出特别,可一旦睁开,就很难让人忽略。
——是典型的丹凤眼, 眼型细长, 却细而不小,眼尾略微上挑, 黑瞳微藏,自有神韵。眼下的青黑也未折损分毫气度, 反而更显凌厉。
而他的眉, 自然上扬,至峰忽折,如陡崖峭壁,令人生畏。
且虽然他是饿晕过去的,但那双手却依然有力, 如铜浇铁铸般锢住了孔文羽的手腕, 孔文羽挣脱几下不得, 又不敢太用力, 一时便僵在这里。
还是步故知放下了粥碗, 伸手到他二人之间,魏子昌才反应过来, 身边竟不止眼前这一个哥儿,还有其他四五人。
他逐渐松了手, 但还是眼含警惕,防备地观察四周,看到了裴昂, 眉头一皱,刚想开口询问, 步故知就主动为他解了惑。
“在下清河村步故知,在学舍中,见魏兄独自一人晕倒在假山,便与裴兄一道,将你带到医馆瞧瞧。”
步故知瞒下了他与裴昂见过胡闻之事,只说见魏子昌独自在假山,自是照顾了魏子昌的颜面。
“这里便是医馆,这是孔老大夫,这是他的孙儿,另一位是我的夫郎。”步故知又一一介绍。
魏子昌虽认不出步故知,但也听过步故知伤仲永之名,可他从不关心旁人之事,也不好奇为何裴昂会与步故知在一起。
听了大略之后,便想起身致谢,无论今日之事他们知不知情,但这个人情已经欠下,不可不还。
步故知拦住了他:“魏兄有伤在身,还是莫要乱动,让孔老大夫为你好好看看吧。”
魏子昌动作一顿,但还是执意起身,声出如风扫落叶,低哑沙沙:“不必了,我并无大碍,有劳步兄与裴兄费心,今日之情,来日必将回报,只我今日还有事在身,不便多留。”
步故知并不好强留,而裴昂也与魏子昌不相熟,不好开口相劝。
就在魏子昌坐起的一瞬,站在一边的孔文羽突然按住了魏子昌的肩,语似埋怨:“你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说你有伤在身就是有伤在身,哪来的并无大碍?”
这确实让魏子昌震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哥儿竟如此大胆,敢随意触碰外男身体,但他也不好抚开这个哥儿,只得还坐在这里。
孔文羽见魏子昌真的“听话”了,便更来了劲,几乎是挤开了步故知的位置,坐到了木榻边:“你再有什么事,也比不上你自个儿的身子!”
步故知顺势起身,走到了裴昂身侧,略挑了眉。
裴昂也是一头雾水,可孔老大夫都没阻止孔文羽,他们也不好出声,便只摇了摇头。
步故知想了想,又走到款冬身边,低声问:“小羽这是怎么了?”
款冬看着孔文羽与魏子昌,牵住了步故知的手,也低声回了:“不知,但可能是小羽比较热心吧,毕竟这人伤得如此重。”
步故知回握住了款冬的手,想了想孔文羽的脾性,倒也有这个可能,况且也并非大庭广众,此地还有孔老大夫在场,应算不得什么。
就在孔文羽想凑近看魏子昌脸上的伤的时候,一旁沉默不语好久的孔老大夫终于咳嗽了两声,引得了孔文羽的关注。
“小羽啊,你去打盆清水来,再拿巾帕敷布和金疮药,我来给这位郎君上药。”
孔文羽不知为何,在听到孔老大夫声音的时候,耳朵悄悄红了,避开眼没再看魏子昌,话只听了半截便跑去院子中打水了。
等孔文羽走远了,魏子昌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刚想抬手作礼回绝孔老大夫,却被孔老大夫按住了手:“魏郎君是吧,不必多礼,老夫是个大夫,而你又是个伤者,不论其他,既然已经在老夫的医馆里了,就该听老夫这个大夫的,莫要再推辞了。”
魏子昌愣了愣,才收回了手,没再说什么,只低下头。
孔文羽动作很快,飞一般地端来了一盆水,放在了木榻边的小案上,又飞一般地去药柜拿了剩余的东西,也放在了小案上,甚至还有些气喘吁吁。
孔老大夫动作利落地将巾帕浸入水中,再拿出拧干,为魏子昌擦拭嘴角破损处,而孔文羽就在旁边看着,三个人各怀心思,也都没出声。
倒是裴昂觉得气氛实在怪异,看看木榻边三人,又看看牵着手的步故知与款冬,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挪步来到步故知身边:“步兄,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若是魏兄这里再有什么情况,明日你去县学寻我。”
他又以手遮声,更压了嗓:“我也要回去调查一下,胡闻究竟又做了什么,等有了结果再与你说。”
步故知颔首,刚想跟着裴昂以送,却被裴昂拒绝了:“这儿又不是你家,不必送了。”
说完,便大步走了,而他的书童也赶紧跟了上去,两人上了车,书童刚想解缰驾马回县学,却听到裴昂一声:“今晚回府里。”
书童一惊,但瞬间也了然,公子这是想夫郎了!
再说回万善堂里间,就在孔老大夫为魏子昌清理好伤口,正要拿药的时候,魏子昌终是出了声:“不必用药了...”
孔文羽一听便要开口再劝,可没料想到魏子昌的下一句。
“在下身上无钱,怕是付不了医药钱。”
此话说的坦荡,但都能听出其中强撑的自尊。
这下连孔文羽也有些嗫嚅,眼神闪烁不定,没再敢看魏子昌。
而孔文羽越是如此,魏子昌便越是有些难堪,他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攥紧,可他不许自己面上有任何的异样。
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之时,孔老大夫将金疮药倒在了敷布上,趁他没注意,直接盖在了伤处,药中清凉刺激出了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孔老大夫听到这声,手下也丝毫没软,甚至是更用力地按了按:“小郎君,莫要逞强,人都有遇到难处之时,这算不得什么,你还年轻,岂会被一点银钱困住一辈子?”
孔文羽像是找到了靠山,也跟着孔老大夫的话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这点钱算什么,还是你的身体更重要。”
魏子昌忍住了脸上的疼痛,可另外一种疼痛却在心底慢慢滋生,沉默之间,他犹豫着想拿出怀中的布囊,却被孔文羽抓住了手背:“别乱动,我阿爷还没检查你其他地方呢,若是再有伤可怎么办。”
魏子昌清楚,这个哥儿是知道他的布囊里有钱,故意不让他拿出来,可这样,便更使他内心的疼痛愈发入骨。
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怜悯,或是施舍。
就在他抬手挥开孔文羽的一瞬,孔老大夫出了声,语有三分打趣:“若是你觉得过意不去,就以工偿药吧,老夫这儿还缺个跟我一起制药的帮手,看你即使有伤在身,动作也毫不受影响,倒是合适得很。”言姗霆
孔文羽固执地抓着魏子昌的手,听了孔老大夫的话,面上一喜:“对呀,我阿爷这儿平时都请不到人的,你来帮我阿爷制药,既能还药钱,还能替我阿爷减轻负担,确实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步故知似是听出了什么,不禁觉得有些讶异,俯身对款冬耳语:“冬儿,你觉得魏兄的长相如何?”
款冬睁大了眼,歪了歪头,他没想到步故知竟会突然问这等问题,但还是依言往魏子昌那边看了一眼,又立马收回了眼,也学着步故知的模样,攀着步故知的脖子,咬着耳朵:“魏郎君,确实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说完像是怕步故知不高兴,又补了句:“不过,在我心里,还是夫君最好看!”
步故知被款冬的后半句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又接着问了:“那你觉得,小羽是不是很喜欢魏兄...的长相?”
款冬的眼睁得更大了,睫毛一扇一扇地,扫在步故知的耳后:“夫君!你怎么能如此轻佻呢!小羽他还没嫁人呢!”
步故知觉得耳后有些酥痒,面上也生出了笑:“正是因为小羽还没嫁人,我才问你的。”
款冬一怔,随之明了了步故知话中之意:“你是说,小羽很可能是看上了魏郎君?”
步故知自然不敢断言,可从他将魏子昌带来万善堂的那刻起,孔文羽的眼便时刻都没离过魏子昌,还有些反常的举动。
——即使孔文羽待人再怎么热心,也不可能随意就对一个陌生男子动手动脚,甚至是当着他阿爷的面。
除非...孔文羽对魏子昌有着超乎寻常的好感,而这个好感也被孔老大夫察觉到了,不然也不可能毫无阻拦,反倒是有些在故意制造机会。
而这个机会,便是孔老大夫邀请魏子昌来医馆帮忙。
步故知已在万善堂内做了大半个月的事了,故也是清楚这里面有多少事的。
孔老大夫虽已年过古稀,但身子健朗,除鬓须稍白,看上去与五六十岁的老者并无不同。
而万善堂内,自从步故知分担了修撰医书之事,剩下的活,孔老大夫一人便能应付,只偶尔出诊时,会带着孔文羽或者步故知一起,其余时候,根本不需再有人手。
步故知又再看看了木榻边的三人,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些好笑:“我看啊,不仅是小羽看上了魏兄,孔老大夫也有此意吧。”
款冬几乎是靠在了步故知身上:“可小羽与孔老大夫也不清楚魏郎君的家室为人,怎会如此轻易。”
步故知揽住了款冬的腰:“是呀,所以,孔老大夫才要留魏兄在万善堂做事。”
款冬恍然大悟,顿时也觉开心,两颊生梨涡:“也就是说,如果魏郎君家室为人都没什么问题的话,那小羽也要嫁人啦?”
步故知摇了摇头:“此等大事,哪会如此简单,孔老大夫和小羽看中了魏兄是没错,但这也要看魏兄自己的意思呀。”
步故知这边话刚落,那边沉默许久的魏子昌终是开了口。
“多谢先生好意,在下...实不敢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