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评审团准备离开,温绛又“别有用心”地问了句:“其他小嘉宾任务完成情况如何。”

  评审团翻着打分表:“都还不错,都是些比较简单的任务,看起来也是他们平时一直在做的事,所以做起来得心应手,还有一个满分呢,就是尤琦老师带的孩子,那碗洗的,都能当镜子用了。”

  任一宇的脸一下子褪去了颜色,煞白似纸,两侧腮帮子紧绷得厉害。

  他更加确定,温绛这句问得多余的话,就是想看他出丑。

  评审团一走,温绛招呼二人吃饭。

  “言恩,你亲手做的,尝尝自己的劳动成果?”

  言恩瞥了一眼,翻了个身:“我不吃,我还想多活几年。”

  温绛笑笑,提起筷子:“一宇一起吃吧,万一真就像言恩说的饭不可貌相呢。”

  “温绛。”倏然间,任一宇发出冷冷一声。

  他甚至直呼温绛大名。

  温绛也是第一次从一个小他六七岁的孩子口中听到自己的大名,拿筷子的手明显顿住。

  任一宇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底一片黑沉:

  “如果你对我有不满可以当面说,没必要在背后搞小动作害我出丑,但我不信邪,你尽管挤兑我好了,我不会认输。”

  温绛淡淡望着他,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笑意。

  他耸耸肩,并未解释什么。

  观众们坐不住了:

  【这个任一宇真的……恶心!】

  【没礼貌没教养的东西,你爹教你这么跟别人说话?】

  【温绛怎么你了,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这孩子没救了,这么一比,言恩还挺可爱的,至少能沟通。】

  【任一宇一直在逃避沟通,还胡思乱想给温绛安了些不实罪名,阿西吧,硬了。我是说拳头。】

  任一宇说完自己想说的,扔下沉默的二人回了房间。

  言恩漫不经心晃着脚,余光悄悄看向他离去的背影。

  饭桌上的温绛却像没事人一样,吃了一口言恩做的黑暗料理。

  言恩惊愕地坐起身子:“你还真吃?!”

  温绛点点头:“挺好吃的,就是有点焦味。”

  言恩不可置信冲过去,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下一秒:“呸呸呸!你是不是味觉有问题?”

  温绛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可能吧。”

  说完,又夹了一筷子黑暗料理送进嘴里。

  看着温绛平和的表情,言恩的小心脏不争气地乱跳了两下。

  有人夸我做饭好吃欸!!!

  他说我做饭好吃!!!

  她想起自己以前特意起个大早为前男友准备爱心早餐,前男友笑吟吟接过来还夸她心灵手巧,结果转身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份爱心早餐。

  不管温绛是不是装的,但她爽了。

  一得意,双脚晃得更快了。

  她还不死心,兴许是想听更多夸夸:“真的好吃么,你别骗我,评审团可是说,连尝的必要都没有。”

  温绛抬眼:“这顿饭是做给谁的。”

  言恩皱了眉,思考许久后缓缓道:“你们……?”

  “所以,我觉得好吃就是好吃,别人的意见不重要。”温绛举起碗,示意言恩给他盛碗米饭。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太在意他人的看法,会失去自我的。”

  望着那只空荡荡的小碗,言恩嘴巴颤了颤,眼中倏然积郁了水光点点。

  别人总说,你不是独立个体,你要维系整个社会关系,收起那些不招人喜欢的小毛病,也别有什么个性,你是社会中最不重要的。

  可温绛却说,太在意他人的看法会失去自我。

  言恩憋着气,使劲咽了口唾沫,不着痕迹擦过湿漉漉的眼睛,接过小碗:“吃这么多,胖死你。”

  下午,嘉宾们接到了节目组的新任务。

  “根据先前的任务打分情况,嘉宾们要根据排名进行抽签,抽签内容是接下来的社会生活体验,而根据排名,可以有一到三次的重选机会。”

  也就是说,倒数第一的言恩和倒数第二的任一宇,没有任何选择权,抽到什么算什么。

  其实体验内容都算不上清闲,就算是排名第一第二的小嘉宾经过多次放弃重选后,看到自己的体验内容也是叫苦连天。

  发传单?捡瓶子?挫折教育真的有必要么?

  女模特安颜也道:“今时不同往日,挫折教育已经落伍了。”

  尤琦和余朝歌同样持反对意见:“如果能给孩子优渥的生活,为什么还要他们吃这个苦。”

  只有温绛,撵着任一宇和言恩去抽签,似乎对节目组这种“挫折教育”的做法很是赞成。

  言恩不情不愿抽了一张,打开一看:

  【工厂生活体验】

  她那张漂亮的小脸一下子耷拉到地上。

  任一宇打开抽签,表情肉眼可见的紧绷。

  【服务生活体验】

  言恩看了眼其他极力反对的嘉宾,噘着嘴问温绛:“你不去帮我们说话么,让我下工厂你觉得合理么?”

  温绛却道:“为什么不合理?”

  而任一宇的“服务生活体验”,温绛特意帮他联系了景琛,让任一宇去体验下艺人助理的生活。

  一听“景琛”这个名字,任一宇火气上来了。

  他揉了抽签纸随手一丢,双手攥得紧紧的。

  谁人不知景琛,就算不认识看过他的节目也该知道他是个多难搞的人,这世界上好像就没有他喜欢的人,到了他手里能有好?不被他扒一层皮能算结束?

  任一宇认为温绛是打定主意要看他出丑。

  尤琦看着任一宇黑漆漆的脸色,轻嗤一声,对温绛道:“温老师你也表个态,挫折教育就算了,没必要让孩子们吃苦受罪。”

  温绛笑笑:“是挫折教育么?换个角度想问题,让他们看看人生百态也好。”

  言恩和任一宇互相对视一眼,知道温绛铁了心。

  俩人不发一言,扭头往公寓走。

  晚上。

  温绛刚洗过澡,听到手机传来的信息提示。

  打开一瞧,是霍卿章发来的短信:

  【在忙?我在节目组楼下,带了点水果给你。】

  温绛抬眼看了眼楼上,安安静静,不知道言恩他们在做什么。

  “我出去一会儿,你们不用等我,先睡觉。”

  没人回应他。

  温绛倒也不在意,从抽屉里拿了只小盒子揣兜里出了门。

  霍卿章的车就停在楼下,高大身影倚着车门,见到温绛下来,立而站直了身子。

  看着温绛这阳光青春的一身,不禁感叹真是个很会搭配衣服的人。

  桔梗色的毛衣、浓蓝色的九分裤以及白色的鞋袜,搭配一件米色的短外套,大概只有温绛这么穿才不会显得奇怪。

  但是,等等。

  九分裤?

  温绛那一声“代表”还没叫出口,霍卿章俯下身子把他的棉袜拉高:“你知道现在是一月份么?”

  温绛撇撇嘴。

  这袜子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参加足球队。

  霍卿章从车里拿出两只泡沫箱递过去:

  “客户送来的新品种,软枣猕猴桃,VC含量比普通猕猴桃更高,你一天至少吃五个。”

  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几排拇指大小的青色猕猴桃,外表像枣子,表面也没有猕猴桃的绒毛,滑溜溜干净净。

  “谢谢代表,我收下了。”温绛抱着盒子,“作为回礼,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霍卿章不动声色,看着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一番后,拿出一只牛皮制的黑色饰物盒。

  霍卿章眉尾扬了扬,接过盒子:“稀奇,你竟也会主动送我礼物。”

  “别把人说得这么小气。”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兔头造型的领带夹。

  “今天逛百货市场时,看到卖领带夹的店铺,一眼就相中了这只,觉得应该很适合代表。”温绛道。

  比起初次收到温绛的礼物,霍卿章更在意的是温绛随时随地都会想起他,还为他选了只这么可爱的兔子领带夹。

  “多少钱?”霍卿章问。

  “五十块呢。”温绛倒也实诚,其实是花五十二元买的,报价时还顺便把零头抹了。

  霍卿章取下现在戴的钻石领带夹,佩戴好温绛送他的小兔子领带夹:“嗯,真贵。”

  温绛望着他,不发一言,忽而伸手要去取小兔子。

  霍卿章按住领带,眉间蹙起:“怎么,不是说送我的。”

  “我怕代表戴着五十块钱的领带夹出去丢人。”

  “丢人也戴,你说的,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会失去自我。”

  温绛愕然。

  不敢相信,他说这话时是上班时间,霍卿章竟还挂着直播工作。

  就这么想看。

  与此同时,公寓里。

  任一宇站在楼梯顶端,正对着言恩的房间。

  “睡了么。”他别开视线问道。

  言恩拉开帘子,顶着一头乱发:“干嘛。”

  “方便让我进去坐坐么。”任一宇问。

  言恩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让开身位让任一宇进去。

  任一宇明显是有话要说,但性格使然好似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言恩不耐烦了:“想吐槽?告状?快点说,说完我睡了,明天我可是要下工厂的人。”

  “下工厂”三个字咬牙切齿说出来。

  “你想去么。”任一宇皱起眉头。

  “想去的是傻子。”

  “据说社会体验有三天,我觉得我很难给那个景琛做三天助理,不然,就想个办法。”

  言恩瞬间来了精神,大眼一瞪:“什么办法!快说!”

  “我们合力,把温绛挤兑走,分配到其他嘉宾手下大概会好过一些。”任一宇认真看着她,一字一顿。

  他本以为言恩定会举双手赞成,但言恩却沉默了。

  她紧蹙着眉头,手指抠着被子。

  “怎、怎么挤兑……”再说话时,言恩的声音已然弱了几分。

  “温绛也不是傻帽,不可能处处遭人针对还能乐呵呵留下,只要在镜头前让大家认为他是个不合格的代理家长,什么也做不好,到时他多半会自责退出。”

  言恩眉头蹙得更深:“你是说,我们故意搞破坏,针对他……?”

  任一宇轻轻点了点头。

  言恩抠着被子的手更紧了。

  见她还在犹豫,任一宇站起身:“你好好想想,你一个千金大小姐为什么吃这么多苦,配合他,值得么。”

  说完,扭头下了楼。

  只剩言恩,继续沉默。

  另一边。

  霍卿章看了眼手表,道:“十点了,回去吧,早点睡觉。”

  温绛抱着两箱软枣猕猴桃,点点头。

  只是刚一转身,他看到一道高挑身影从楼道门匆匆钻出来,身形一隐,藏到了公寓楼拐角处的小花园里。

  这身影他太眼熟了,正是白天质问他为什么要害他的任一宇。

  温绛回头看了眼,确定霍卿章上车后,他佯装进了大楼,在霍卿章开车离去后学着任一宇钻出去,轻手轻脚来到小花园。

  漆黑的小花园里,一道蓝光映亮了一张略带焦急的脸。

  而任一宇并没发现温绛就站在身后,还抱着手机,指如疾风。

  节目组有规定,在直播第一天时就要求小嘉宾们全部上交手机。

  温绛现在想来才意识到,当初任一宇上交的手机只是个模型机。

  任一宇打完字,看到对方的回复后,身体一下子垮塌了,连吸气声都漫上一丝颤意。

  他将手机甩到一边,双手捂着脸。

  温绛并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恶癖,只是那手机刚好扔到他脚边,他随意一瞥,瞥到了消息界面。

  对方不知是谁,回复了一条:

  【周三晚九点,澜海酒店B1012房间,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

  而上面的备注是:

  【Benny】

  温绛并没拆穿他私藏手机的违规行为,悄悄倒退回去,径直回了公寓,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他在被窝里躺了许久,快十一点时才听到轻微的开门声,随即传来脚步声,喝水声,和极轻的啜泣声。

  哭了么?任一宇同学。

  温绛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摸出手机给霍卿章发了短信:

  【代表睡了没。】

  霍卿章秒回:【没睡,在等你短信。】

  温绛:【[]代表,你知不知道英文名叫Benny的人。】

  这一次,过了许久才收到霍卿章的回复:

  【真名罗金文,远洋控股的老板,手下有多家夜总会和地下赌场。】

  温绛骤然抬眼。

  地下赌场?

  很难不令人往任一宇父亲欠下赌债一事上联系。

  霍卿章又来了消息:【打听他做什么。】

  温绛:【闲的,爱打听。】

  霍卿章:【早点睡觉,带着宝宝的份一起睡足。[微笑]】

  闭上眼,温绛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翌日。

  当节目组的摄像机怼进房间,预示着嘉宾们该起床上工了。

  言恩打着哈欠,把皮筋往温绛手里一塞:“给我扎头发。”

  温绛倒是很享受给小女孩扎头发的温馨感,也没怼她,像上次一样,给她头发扎得紧,紧的她下意识喊妈。

  任一宇还是老样子,自己做了早餐后一声不吭出了门。

  社会生活体验正式开始,作为代理家长,有必要跟着他们去看看体验环境。

  节目组为言恩联系的工厂是一家专做零部件的代工厂,规模小,就几个铁皮大棚建成的厂房。

  一进门,里面又脏又挤,老旧的灯泡表面覆盖着厚厚油污,导致整间工厂都是昏黄色。

  穿着工服的工人来来往往,见到摄像机也丝毫不为其驻足停留。

  言恩跟在温绛身后,听着工厂长喋喋不休,嫌弃地四处张望。

  没走两步她就要停下来拿湿巾擦擦自己的皮鞋,抱怨着:“这是人住的地方?猪圈都比这干净吧。”

  不仅如此,大棚里不通风,仅靠几台中央风扇,机器运作产生高温,即便是冬天也热的人汗流浃背。

  温绛的毛衣领口都湿成了深色,太热了。

  言恩更是抱怨没完,擦着汗道:

  “我不在这啦,给我换个工厂,要那种专门给月饼扫粉的工作。”

  温绛没理她,远远看向工作区的工人们,见他们忙得热火朝天。

  见到厂长,偶尔有工人会敷衍地打个招呼,只有机器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正拿着一颗螺丝细细打磨,旁若无人。

  言恩不敢相信:“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半自动化产业,这都没倒闭也是奇迹。”

  事实上这工厂的确面临倒闭,就因为他们信奉手工打造更精致,追求工匠精神,导致生产速度慢,赶不上客户需求,订单日益减少。

  来送工作服的工人听到言恩的抱怨,憨厚笑笑:

  “机器固然快,但终归比不上人工精致,你看那位老师傅,他做了四十年的螺丝,比机器的误差还小。”

  言恩很不屑,眉眼一挑:“我已经十九岁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骗到的年纪了。”

  比机器还准确?开玩笑呢?

  工人笑笑,岔开话题:“上工要穿工作服,我们这临时没有合适你的尺码,可能有点大,你将就一下。”

  “我不穿,绿了吧唧的难看死了。”言恩站了半天累了,想坐下,一打量这脏兮兮的椅子,烦躁极了,“什么破地方,祝你们早点倒闭别来祸害人。”

  温绛接过工作服往她手里一塞:“体验任务有最终考核,如果考核不通过你就得多待几天,把工服穿好,虚心向老前辈请教。”

  言恩愤愤瞪了他一眼,扯过工作服。

  温绛和厂长寒暄了几句,和他挑明言恩的性格家世,并道:“不需要照顾她,把她当成普通工人就好。”

  说完,和厂长打了招呼后离开了。

  出门的瞬间,他听到了言恩的尖叫声:“我不穿!为什么要穿工服!我的衣服脏了又不用你们洗!走开啦!”

  他无奈地摇摇头,打了车直奔景琛的工作室。

  比起言恩,任一宇的工作虽然没那么累,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他面对的是出了名的傲娇怪。

  温绛赶到的时候,景琛坐在转椅里,擦拭着他的大提琴,旁边站着任一宇听他训话:

  “听说你们这次体验有最终考核,我先声明,我这一关没那么好过,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事,在做我助理期间,你不能传出任何绯闻,否则我会随时中止合同。”

  任一宇攥紧了背包带子,轻点一下头。

  景琛抬起右手。

  任一宇沉默。

  景琛重重叹了口气,抖了抖右手:“眼睛长来喘气的?”

  任一宇这才后知后觉,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景琛的手,微微颤抖。

  他忽而举起杯子将热水泼到任一宇手边,精致的眉眼狠厉一挑:“看来你的眼睛真是长来喘气的,我在擦琴,需要工具,你给我倒水?”

  任一宇深深低着头,手指发了狠,使劲擦拭着溅到手上的热水。

  良久,他紧抿起嘴唇,背上书包扭头就走。

  爱谁谁,不伺候了。

  背后传来景琛一声冷哧。

  一出门,撞见了温绛。

  他头也不回阔步往外走。

  “去哪。”温绛叫住他。

  任一宇深吸一口气,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么折磨我,开心了?你的朋友不是很多么,偏要给我安排这样一个大牌男,搞我对不对。抱歉,我不干了。”

  不管旁边还有几台摄像机怼着拍,他今天就要把这张桌子掀了。

  “随便你,景琛老师不缺你一个助理,你本来也是多余的。”温绛笑笑,“但现在,不是他需要你,是你需要这份工作。”

  任一宇的脚步倏然顿住。

  想起昨晚Benny发给他的消息,像刀子一般,如果还是出头无望,他就只能走上最后的绝路。

  那条令他忍不住失声痛哭的绝路。

  “任一宇,我想告诉你,其实,这就是现实。”温绛放轻了声音,“所以我希望,你将来可以做主动选择的那一个,而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曾几何时,那个资助他的神秘人也是这样对温绛说的。

  学习表演的日子何其艰苦,为了舞台表演练习到脚筋撕裂,温绛真的想放弃了,他也曾经认为神秘人并非真心实意想帮助他,就是拿他消遣,直到神秘人对他说出这句话,他记了很久,一直到现在。

  或许是真正实现这句话时,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任一宇沉默许久,缓缓垂下手。

  他转身重新进入了景琛的工作室。

  屏幕前的霍卿章听到温绛这句话,忽而停下了手头工作。

  他缓缓抬眼,思考着这句话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好像,他曾经对一个资助过的小孩说过。

  小孩受不了苦想放弃,他很生气,在电话里告诉小孩,希望将来他可以成为去选择的那一个而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那个小孩叫什么来着。

  温殊。

  是的,是这个名字。

  温殊,温绛。

  巧合?拥有一样的姓氏。

  霍卿章倏然抬眼,立马拉开抽屉翻出温绛的信息记录。

  生日一栏写的是1999年7月16日。

  一模一样的出生日期。

  寒意在空气中弥散开。

  温绛刚回到公寓,鞋子还没脱,接到了节目组的电话。

  “温老师你快来看看言恩吧!她疯了!把厂房搞得一团糟!我们谁劝也不听。”

  温绛沉默片刻,穿回鞋子赶往工厂。

  还没进门就听到言恩的尖叫声,以及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甚至是节目组那十几万的设备都被她扔了出来,摔在地上瞬间裂开蜘蛛网。

  温绛皱着眉望着这满地狼藉,悄声问旁边工作人员:“出什么事了。”

  工作人员耷拉着嘴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老工人教她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但她说什么也不肯,到现在还没换工服,老工人批评了她几句,这不,开始了。”

  直播间的观众都懒得骂她了,权当看笑话。

  “你说她怎么这样啊……”工作人员无奈扶额,只恨何导当初看走了眼。

  温绛徐徐看向厂房内,见言恩披散着头发靠在墙角,呜呜咽咽,旁边还有几个大叔大婶满面愁容,怎么劝也不听。

  温绛问厂长要了套工作服穿好,径直走进厂房,站在言恩身边:“抬头。”

  言恩双手抱着脑袋,长发遮住脸:“不要!我现在很丑,你走开啦!”

  温绛叹了口气,扯下自己绑头发的皮筋,在言恩身边蹲下,一手划拉着她的头发拢成一把。

  这一次言恩没有反抗,好像温绛在她身边时她才会收起满身尖刺,算不上乖巧,但至少能沟通。

  温绛给她绑了个松松的高马尾,她头发太细太软,不大一会儿皮筋就滑落,头发再次散开。

  旁边一位大婶见状,悄摸摸从温绛手里接过皮筋,手法娴熟拢着言恩的头发,发丝穿过指缝,很快就绑出了一条漂亮的鱼骨辫。

  大婶端来镜子,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和蔼:“小妹妹快看看你的新发型,你好漂亮呀。”

  言恩听闻,讪讪抬头。

  镜子中,苍白的小脸上挂着俩红红的眼圈,鼻子像颗朝天椒,和本人一样泼辣。

  她噘着嘴,转动脑袋看了看侧面形象,随即接过镜子,仔细打量着里面白净可爱的小美女。

  “嗯……还挺好看的嘛,可比温绛你的手艺强多了,温绛你好好学学,以后也给我这么扎。”

  没有人指责她摔了十几万的设备还把厂房弄得一片狼藉,大家都在默默收拾,或者围着言恩夸她漂亮。

  温绛站起身环伺一圈,对言恩道:“今天我陪你一起体验生活,你现在穿好工服,向老前辈虚心请教工作。”

  言恩一扭头:“凭什么。”

  “如果你今天能学会其中一个项目,我就向大婶请教怎么扎头发。”

  言恩沉思着,良久,也跟着站起身,不情不愿接过工作服:“说话算话。”

  可对于言恩来讲,学会和学好是两个概念,温绛只说让她学会,至于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天命了。

  她在磨洋工,即使是最简单的叠螺丝钉的包装盒工作也是马马虎虎得过且过。

  她叠过的盒子,多半要其他工人重新返工。

  温绛就跟在那位有四十多年经验的老工人身边,仔细观摩学习他如何打磨螺丝、测量尺寸。

  看起来简单,可要他上手试验时,他才明白这看似普通的工作是需要经验堆积的。

  言恩心不在焉地叠着纸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温绛。

  都两个多小时了,温绛依然保持那个动作一动不动,宽松的工作服下隐隐能看出小腹的凸起。

  言恩敲敲酸痛的腰,嘟哝着“有必要这么拼命么”。

  正磨着洋工,她忽然瞥见厂房门口多了几个男人。

  其中几人西装革履,胸前别着某银行的工牌,厂长和几个老工人跟在他们身边,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听旁边大婶聊天,说厂子资金周转不开,向银行提起借贷,那几人是负责银行贷款的检阅员,这次是来了解工厂情况和风险评估的。

  只是大家心里都清楚,上一家银行来时,以工厂存在倒闭风险为由拒绝了他们的申请,这次来,大同小异。

  言恩更显得心不在焉,干脆抬起头看起热闹。

  工厂长佝偻着腰跟在检阅员身后,为他们详细介绍工厂的运作情况,以及未来发展规划。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点的检阅员走到温绛和老师傅的机器旁,看着二人纯手工打磨螺丝,即便来了人也丝毫没有被吸引。

  检阅员眉头深深蹙起,摇摇头:“都什么年代了还没实现全自动化生产线,这样手工打磨螺丝,跟得上客户需求么?”

  和言恩刚开始一模一样的说辞。

  厂长笑得憨厚:“别看咱慢,但慢工出细活,这些老师傅个个都有几十年的从业经验,那手艺比机器还精准呢!”

  另一老工人搓搓手,跟着附和:“机器再快可还是会有误差,咱们老师傅可以将误差固定在零点二毫米以内,慢是慢,但我们可以加班赶工。”

  检阅员满脸高傲,忽然从温绛手里夺过一颗打磨了一半的树脂螺丝,捻在指尖观察一番。

  他发出一声嗤笑,傲慢的将螺丝扔在地上,大脚踩上去划拉两下,声音轻佻:

  “瞧瞧,我用脚都比你们手做快,我看你们这工厂,也没有贷款的必要了吧,我们银行不是慈善机构,不可能看到这种风险极大的工厂还愿意批贷给你们。”

  厂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殆尽。

  “王主任,您再考虑一下,我们家出产的螺丝没有人说不好,五十年了,没有产生过一次质量问题,咱们这里的工人很多都是残疾人,我也不说自己多伟大,就是想给他们提供一份生活保障,况且这是我父亲的遗产,不能看着他砸在我手上。”

  检阅员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重重叹一口气:“实话说了吧,要不是我们银行为了年底的最佳支行评选工作,有五十亿的贷款任务,我根本都不会下榻你们这小工厂,连个正经的中央空调都没有,我看我这次来,纯属浪费时间。”

  说完,检阅员一甩衣袖,转身要走。

  可怜的老厂长肉眼可见的红了眼眶,忙跟着去追。

  检阅员更不耐烦,他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厂长的鼻子:“这事哪说哪了,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想贷款,不够格。”

  “王主任!王主任!我求求你了!你再考虑一下!”

  就在厂长的央求声中,一声巨响引起了众人注意。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来源是言恩脚边碎成几片的瓷杯。

  接着,梳着鱼骨辫的小丫头从地上捡起那颗被不屑扔掉的螺丝钉,迈着大步、脚底生风,几步来到了检阅员眼前。

  “我一直不说话你当我是哑巴对么?”她瞪着一双好看的杏眼,柳叶细眉斜斜挑起。

  检阅员皱了眉:“做什么。”

  言恩举起手中的树脂螺丝钉,高声问道:“这是什么。”

  检阅员眉头敛得更深:“螺丝钉。”

  “我问你,你会做么?”

  检阅员嗤笑一声,弹了弹胸前的工牌:“抱歉,我不会,可我也不需要会,这才是我的工作。”

  “对!你不会,所以你不懂一颗小小的螺丝钉对这个社会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嘲笑我们手工落后,可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全自动化生产机器离不开这小小的螺丝钉,你更不懂任何行业需要的都是这种工匠精神。”

  言恩的声音有些尖锐,刺的检阅员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如果一枚螺丝钉有细微的误差,带来的可能是飞机坠毁、航母沉海,是整个社会的瓦解崩塌,你凭什么瞧不起手工制作可以做到分毫不差的螺、丝、钉!”

  检阅员没料到这丫头如此伶牙俐齿,竟一时被她唬住,瞪个大眼像极了被扼住喉咙的牛蛙。

  温绛看着舌战群儒的女孩,愣了许久,忽而低头抿嘴笑了。

  “这款,你爱批不批,我爸爸有的是钱,可以养活十几家这样的工厂,但我就是想告诉你,少给我狗眼看人低,你还不尊重温绛,你抢他的螺丝钉,你凭什么抢他的螺丝钉!”

  言恩步步紧逼,唬的检阅员连连后退。

  检阅员咽了口唾沫,徐徐看向那些还在岗位上兢兢业业的老工人,他们丝毫没有注意这边的纷争。

  “没错,现在科技很发达,AI智能已经在逐渐取代各行各业,可你知道,智能机器和人类相比,缺少的是什么么。”

  检阅员愣愣摇头。

  言恩轻笑一声:“是温度。热爱的温度,梦想的温度。”

  检阅员再一次敛了眉。而这一次,他的眉间不再有任何的不耐烦。

  言恩深吸一口气,看向那些穿着破旧工作服的老工人们:

  “这个道理在你来之前我还不明白,直到我看到年迈的厂长向年轻的你放下尊严点头哈腰,就为了守住他爸爸几十年的心血,我又看到被我捣腾得乱七八糟的厂房,是这些老工人在默默收拾,还为我扎头发,对我没有半句斥责,我才明白,是热爱和梦想支撑他们放下一切怨念。”

  “哪怕我刚来的时候,对着这些手工螺丝说了和你一样的话。”

  检阅员缓缓看向周围。

  那些年迈的、身患残疾的老工人,守在他们的岗位日复一日,做着枯燥无味不断重复的工作,可即便如此,这家工厂也从未出现过质量问题。

  他们完全可以采购新的全自动化设备提高效率,但他们认为,他们手中这小小的螺丝钉承载着整个社会的安危,马虎不得。

  是工匠精神!

  检阅员愣了许久,瞳孔剧烈颤动。

  过了快一个世纪,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从腋下抽出合同书交给厂长:“这是贷款合同,回去后我会向支行长说明贵工厂的情况,希望你们继续延续这份精神,要努力要加油。”

  此话一出,厂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蒙上一层喜色,随之而来的是眼眶中不断滚动的水渍。

  他不停点头,握着检阅员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

  合同正式签约,两人握手告别。

  检阅员一走,工人们纷纷围上来,对着言恩鼓掌感谢。

  “小姑娘你嘴巴太厉害了,这么难搞的人物都被你说动了。”

  “我听着都要哭了,是啊,要不是因为喜欢,怎么可能在这厂子里待这么久。”

  弹幕集体飙泪:

  【哇!言恩妹妹今日真是出乎意料,对她改观了。】

  【事实证明,温绛的决定是对的。】

  【厉害厉害[大拇指]我愿称之为最强嘴遁。】

  温绛在一边轻轻鼓掌,事实证明,他没有看走眼。

  言恩挑着眉眼,嘴角是克制不住的得意笑容。

  嘿嘿,被表扬啦!

  我真了不起~

  午饭时。

  工厂没有食堂,工人们多是自带午饭,或者交钱请工厂统一订餐,月底给他们一笔餐补。

  他们没有吃饭的地方,一般都是守着这脏兮兮的厂房席地而坐。

  温绛领了他和言恩的盒饭,言恩一看里面简单的白菜土豆,没了胃口,拿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米饭。

  旁边大婶见状,从自带午餐中挑了几块精瘦肉送进言恩餐盒里,笑得和蔼:“小孩子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缺了营养。”

  言恩愣了许久,弱弱嘟哝着:“我都十九岁了……”

  一旁的大叔也把自己腌制的小咸菜分了一大半给言恩,笑得满脸褶子:“孩子,多吃点饭,不然到了下午容易饿。”

  温绛望着自己的满素饭盒,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分给她的。

  言恩还是那样,戳着米饭,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听她轻声道:“干嘛对我这么好,我又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大婶嗔怪道:“啥话!我要是你爸妈,有你这样女儿,我高兴的都能升天,又漂亮又懂事,谁不喜欢呀。”

  言恩戳米饭的手倏然顿住。

  她的声音漫上一股晦涩:“可是我爸妈,并不这么想……”

  她长长叹了口气:“要是为我感到骄傲,怎么会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电话也不打一个,我给爸爸发消息,十次能有十次不回,我看到好玩的视频分享给妈妈,她也只会说,少看手机多读书。”

  言恩擦了把眼睛:“就连上大学,都是我一个人拎着行李箱去报道,我笨啊,我什么也不会,报道当天就闹了笑话,看到别人都有父母帮忙,我好羡慕啊。”

  她的声音充斥着浓浓的委屈。

  温绛抿了抿嘴唇,忽然也想起自己的爸妈。

  如果他们还在世,应该也是他人口中“别人家的父母”。

  他又想起接到言恩发疯电话赶来时,工作人员苦哈哈地问“她怎么这样”。

  重要的不是“她怎么这样”,重要的是“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日日夜夜的无理取闹,只是为了父母那短暂的视线停留,可即便这样,父母的生活重心也全部放在了工作上。

  不知道女儿读哪个班级,不知道女儿初潮的日子,就连买卫生巾都是她自己无头苍蝇一样随便选了一堆,用得上用不上的,就这样流着血惶惶不安地度过了几天。

  高烧昏迷前,她想,要不就这么死了算了。

  可妈妈一通来电,让她又对生活产生了无限憧憬

  想得到爱,很难么。

  后来找的男朋友,每一个她都付出了真感情,可结局永远是被抛弃。

  温绛味同嚼蜡,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

  是言恩让他懂得了,父母的陪伴胜过千山万水,原生家庭的影响,会伴随孩子一生。

  成长中缺失的,要用一辈子来疗愈。

  温绛不免又想到:那任一宇呢,又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