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当天。

  温绛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感觉肚子被人踢了一脚,醒了。

  最近胎动频繁,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满嘴恭喜,说宝宝非常健康,这么爱动弹,将来定然是个活泼的小朋友。

  四个多月的孕肚不算大,温绛本来也瘦,穿着衣服一点不明显,裸着时才能直观感受到胎儿一天天成长的痕迹。

  正当他对着镜子美着,霍卿章的电话打来了。

  “睡醒了么。”他问。

  “代表,你应该问宝宝今天状态如何,我们的关系应该还达不到你关心我睡眠情况的程度。”温绛笑眯眯说着冷血无情的话。

  霍卿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避开这个话题道:“今天计划是什么。”

  “去公司商讨演员招募的事,然后再统筹下剧本。”

  “大概到几点。”

  “不知道。”

  霍卿章轻喟一声:“好,你忙完给我电话。”

  温绛以为,霍卿章最多也就是想和他一起吃顿晚饭。

  从早上开始,温绛便收到了源源不断的祝福短信,相识的艺人也在朋友圈发辞旧迎新的小作文。

  不管是复制粘贴还是自己东拼西凑出来的祝福短信,看着都挺像那么回事。

  唯独艾澜,只有简单四个字:

  【元旦快乐。】

  有时候,最简单往往也最真挚。

  温绛给他回了短信,同样只有四个字:【元旦快乐。】

  大概只有云善初,这个元旦并不好过。

  节目已经结束了两个周,谩骂声从未停止,可这段时间他也没出来说一个字。

  公关团队要求他暂时装死,等网民怒火平息了些再出来发布道歉声明,绝对比现在往火上浇油要有用。

  团队养的营销号也在悄咪咪为他洗白,大肆赞扬“真爱无所畏惧”的概念,暗示网民“海崖早就不喜欢温绛,分手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这时恰好遇见了云善初,心绪一动再难平静罢了”。

  等话题热度降下去,再让云善初出来声泪俱下道歉,虐一波粉,起码先把还没脱粉的那些巩固住。

  云善初已经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他老爹心疼,抱着他安慰道:

  “没事,有爸爸在,爸爸会帮你摆平的。”

  云善初像破碎的娃娃,双眼无神望着天花板,嗫嚅着:“是不是温绛一天不塌,我就永远无法再在这个圈子立足。”

  “爸爸也同样不会让他好过!”一声咆哮,云父泪洒满床,“你放心,爸爸有办法。”

  听闻此言,云善初这才恢复了些精神,能坐起来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爸爸什么时候食言过。”

  长藤娱乐。

  温绛把任一宇和言恩的个人简历印了十几份,分发给导演组和制作组,还顺便讲了昨天在学校见到的趣闻轶事。

  冷冰冰的夏倾听到言恩的壮举,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听起来不懂事,但莫名觉得很可爱。”

  她将两个人的简历交给助理,要他查一查二人的背景。

  可就是这一查,出事了。

  “言恩倒还好,家里做生意有点小钱,可这个任一宇……”夏倾皱起眉头。

  “夏姐您有话直说。”温绛道。

  夏倾将资料推到温绛面前。

  温绛看完,明白了夏倾的顾虑。

  任一宇是单亲家庭,母亲走得早,父亲是个烂赌鬼,债台高筑,债主加起来能绕地球两圈。好在任一宇出息,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以最优成绩考入国内顶尖影视学院。

  当下娱乐圈卖的是人设,大家都喜欢那种家世清白、自己又上进的艺人。可在我国,赌博违法,这事儿可大可小,全凭他人怎么看待。

  但一旦叫人扒出来他这个烂赌鬼父亲,他背上“法制咖”的讳名,这辈子就差不多完蛋了。

  不仅如此,他参与的所有作品也必然会受到牵连。

  就连原作者午梦千山也说:“虽然这个孩子就是我心目中的邵小等,但我也担心作品会因为他受到影响……”

  制片人表示赞同:“全国这么多人,不缺一个邵小等,再看看吧,任一宇就暂时不考虑了。”

  夏倾抿着唇,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但看得出,一向杀伐果决的她也犹豫了。

  “先暂时保留任一宇吧。”温绛还是不甘心,他太想要这个演员了。

  “别保留了,温老师,说到底,这个孩子不过也就平平无奇,模样也不出挑还一堆烂摊子,咱们现在应该尽快招募新人,我这有几个不错的童星出身的演员,改天让他们来试镜。”制片人持反对意见。

  他认为不该仅凭温绛的感觉就拿整个剧组冒险。

  监制也赞成:“更何况,基因这玩意儿很难说,他爸是个烂赌鬼,你觉得他能好到哪里去?”

  “我建议保留,本来也不该是父债子偿,任一宇也是独立的个体,不要把他和他爸一概而论。”温绛坚持道。

  他很讨厌这种说辞,读书那会儿他又何尝不是,他们认为父亲是强.奸.犯,他骨子里也必然带着犯罪基因。

  监制嗤笑一声:“温老师还是太年轻,不撞南墙不回头。”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源头来自任一宇的去留问题。

  温绛站起身,垂视着监制等人,笑眯眯道:“是么,你可能不了解我,我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把墙撞破就能解决的事儿,为什么要回头。”

  刚出公司大门,霍卿章就跟在他身上装了监.听器一样,电话立马打来了。

  “忙完了么。”

  “完了。”温绛的声音听起来几分疲惫。

  “好,在原地别动,我去接你。”

  霍卿章稳定的情绪结合他本就强大的内核,如同一针抚.慰剂,轻而易举缓解了温绛的躁郁。

  上了霍卿章的车,温绛依然蔫蔫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霍卿章等了半晌,见他没动作,便探过身子帮他系好安全带,还搞了个软枕垫在温绛肚子上。

  车窗表面涂上了夕阳的橘红,随着车子前进变换着不同的形状。

  温绛苍白的脸也终于被夕阳染上了一点颜色。

  霍卿章没有询问缘由,他猜得出来,温绛多半是和剧组那边闹了分歧。

  不提起,是不想他更心烦。

  车子穿过拥挤嘈杂的闹市区,道路豁然开朗,温柔的橘色柏油马路上,斑驳的树影朝着中间延伸着。

  温绛这才注意到陌生的环境,直了直身子,问:“去哪。”

  霍卿章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一直到“私人住地、生人勿入”的牌子出现在路边,温绛才意识到不对。

  眼前是一栋造型大气典雅的古宅,楼台水榭郁郁葱葱,沉甸甸的历史痕迹扑面而来,铜金牌匾上浮雕两个大字:

  【霍府。】

  温绛缓缓睁大了双眼。

  不得了。

  不得了。

  这一看,就是旧朝哪个王爷从居的家宅,放到现在够换几套四合院。

  霍家不光财大气粗,祖上也是皇亲国戚。

  这还得了!

  霍卿章直接把他带回本家了!

  为什么都不事先告知一声,就让他这样空着手过来了。

  温绛看向霍卿章的眼神载附了几分幽怨。

  门口几个巡视的保镖看到车子开来,立马跑回屋内:“霍董,代表回来了。”

  霍老爷子坐在黄杨木椅上闭目养神,听到声音,腰板立马挺的像木板一样笔直:“就他一人回来的?”

  “看着副驾驶上好像还有别人。”

  老爷子突然一下子慌了神,开始摸兜,又摆弄刚染黑的头发,最后又不知道在环伺什么。

  “快,扶……扶我起来。”说话都结巴了。

  门外。

  霍卿章从后备箱提了几只奢华包装袋交给温绛:“就说你买的。”

  温绛觉得好笑:“代表一声不吭就把我带回家,是想现在就杀鸡取卵?”

  他可不觉得霍家人是什么善茬。

  他比谁都清楚像这种大财团不会轻易容许一个戏子进家门,进去后少不了委屈。

  “所以你想等到什么时候,孩子出生?”霍卿章反问道。

  温绛认为这很奇怪。

  “合同上写了,孩子归你,钱归我,我们互不干涉,回家见父母难道也是合同中的条例?还是说你们想考量一下我这个人,是否有资格生下你的孩子。”

  原文中也是这样写的,原主轻信反派谗言跟着他回了家,结果直接被囚.禁,一个不够再生两个三个,一堆人看着他跑都跑不掉。

  霍卿章也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如果提前告知肯定没得商量,倒不如先斩后奏。

  温绛的肚子日益渐大,自己可以等,可他等不起。

  总不能等孩子出生了他还是没名没分,被外界指责成一个借用孩子换取资源的无耻小人。

  霍卿章轻轻叹了口气:

  “带你回来不是为了让我的家人考量你,他们的意见对我来说本来就不重要,只是因为。”

  他拉起温绛的手,揉捏着:“今天是元旦,是团聚的日子。”

  温绛怔了怔,鼻根忽的一酸。

  他不喜欢过节,尤其在这种代表“团聚”的日子里,就更显得他是多余的那个。

  所以自打父母离开人世后,他已经在慢慢学着习惯不去为任何节日庆祝,可霍卿章的出现,打破了他用十几年才养成的习惯。

  说不上是委屈还是什么,心情很复杂。

  温绛别过脸,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变得模糊。

  霍卿章看着他快要碎掉的表情,心头紧了紧。

  沉默了许久,他伸出手揽过温绛的肩膀,将他揉进怀里,轻抚着他的后脑勺,声音是少见的温柔:

  “对不起,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保证不会有下次,如果你不想待,我们吃完饭就走,好不好。”

  温绛趴在他肩头,在他看不见时,眼泪终于大胆落下。

  像这种重要的节日,不是他闭上眼捂住耳朵就感受不到这种氛围,所以他这一整天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可到头来,处心积虑控制住的情绪被霍卿章毁于一旦。

  但还是有一点点的想知道,这种日子里,大家一般都会做什么呢。

  真的只有一点点。

  温绛低下头,用霍卿章的衣领胡乱擦过眼睛,接过他手里的礼品,鼻子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

  “说好了,吃完饭就走。”

  “好。”

  “代表晚上好,温先生晚上好。”

  一进门,保镖齐声问好。

  温绛好奇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不禁再次感叹:

  这万恶的资本主义!

  入门便是古香古色的庭院,月光穿透庭院中间的池塘,水中石头上漂荡着黑色的鱼影。

  经典的榫卯结构看起来结实又华丽,支撑着巨大的府邸。

  前方,正堂大门大连四开,浮雕精致典雅,门漆油光滑亮。

  一眼,便看到正堂最里面的木框藤心方桌旁摆着两只镀金太师椅,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家正坐在椅中,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

  温绛大概猜到,他应该就是霍卿章的爷爷,现任亚士电子董事长。

  而正堂两侧的官帽椅中,坐着一男一女,目测五十来岁,同样也是西装革履,珠光宝气。

  是谁?

  “我回来了。”霍卿章简单一句像是宣告,对这几位长辈连个称呼都没有。

  温绛:是霍卿章的作风。

  但他总不能也学霍卿章来一句“我回来了”,人家只会:

  你谁啊你。

  根据年龄,那就:“爷爷好,叔叔阿姨好,初次见面,我叫温绛。”

  霍老爷子表面冷冷淡淡,眼中波澜不惊,实则内心刚刚中了一箭。

  他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时尚还戴着耳钉的年轻男孩,内心咆哮:

  他好可爱!!!

  我那早早离开人世的老太婆,你看到了么!是我们的孙媳妇呀!你也觉得很可爱对不对。

  倒是座上那一男一女,慢慢敛了眉,狐疑地对视一眼。

  两人就是霍卿章的父母,虽然霍卿章从没提起过,但不代表没有。

  霍家的老管家李叔一见温绛,喜欢的不得了,自以为和霍老爷子足以称兄道弟,没人敢发话他倒先开了口:

  “这位就是温先生啊,卿章少爷的小男友?模样真讨喜。”

  霍卿章的父母一听,眼神犹如过了电,锋利似刀。

  先前他们忙于工作一直定居国外,也是趁着元旦回来探亲,对于网上是是非非一概不知,但一回来,霍卿章就送了他们一份“大礼”。

  男朋友?

  霍母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温绛,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接着悄悄招呼老管家,低声问道:

  “这人什么来头。”

  老管家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是卿章小少爷的男友,是个挺有名的明星,而且,二位恐怕还不知道吧,夫人和老爷马上就要做爷爷奶奶了。”

  霍父一听自己要当爷爷了,跟着傻乐,忙道:

  “卿章可真会瞒,要不是我们这次回国,是不是下次回来就直接抱孙子了?”

  然而霍母的脸色并不好看,像生了锈的铁,朱唇紧抿,内里一口银牙咬得几乎快碎掉。

  老爷子即将卸任让贤,这时候霍卿章整出个孩子可以称得上是天大喜讯,但孩子,谁没有,老二老三家里也马上要诞下子嗣,人家娶的可都是名门望族,不说能和亚士财团比肩,但也逊色不了。

  可霍卿章娶回来个什么东西?

  小明星?

  他疯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不知哪里来的十八线野生戏子妄图子凭母贵,天下还有这种道理?!

  霍母心中的媳妇人选,只有云善初。

  温绛进了门,看到大家虽然算不上热情,但也没为难他,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这时,佣人过来通知现在可以开饭。

  老管家极有眼力见,搬了张椅子在霍老爷子左手边的下座,继而招呼温绛过来坐。

  老爷子还在那紧绷个脸,藏在桌下的手微微颤抖。

  “情深将至”!嗑到真的了。

  可他不能张口,他要维持一个家主的伟大形象。

  霍卿章紧随温绛而坐,对面坐着霍父霍母。

  他看了眼温绛面前的菜,鲍鱼排骨汤、油焖大虾、宫保鸡丁,全是腥辣。

  “李叔,麻烦你把菜换一换,温绛现在忌口,这些都吃不了。”

  管家李叔敲着脑袋,手脚麻利把温和的菜品换到温绛面前,嘴里还念念有词:

  “瞧我这记性,温先生处在孕期,沾不得腥辣。”

  霍老爷子内心:就是,你怎么做事的,扣你工资。

  温绛笑笑:“没关系,叔叔也是希望我什么都吃一点才能保证营养均衡。”

  李叔心口中箭:可爱!

  霍父很是热情,手全程没停下,不停往温绛碗里夹菜。

  他倒是觉得孩子就是争权夺位的筹码,甭管谁生的,有总比没有强,何况私心里讲,他还是很想快点抱孙子。

  温绛不停说谢谢,不卑不亢。

  霍母瞪着一对凌厉的瑞凤眼打量着温绛,良久,她摆出亲切笑容,主动同温绛搭话:

  “温先生,冒昧请问你今年多大了,在哪里高就?”

  温绛实话实说:“二十四岁,现在就职长藤娱乐。”

  “那你是艺人?”

  “是的。”

  霍母眉眼一挑,笑得像只狐狸:“听说艺人都很忙,而且这圈子乱的很,什么剧组夫妻什么金主包养,和别人家的太太聊天时,我也听过那么一嘴。”

  她这话是故意说给霍老爷子听的。

  这两人的事,只要霍老爷子不同意,谁也不敢反驳。

  都是千年的狐狸,温绛岂会听不出她话中之意。

  他扬起嘴角,精致的眉眼弯弯似月牙:

  “阿姨多心了,我和霍代表八字没一撇,意外怀孕,孩子还不一定能留下,今天过来也是因为代表心善,知道我无父无母一人孤单,好心请我来吃饭,这两件事并无关联。”

  霍卿章倏然看过来。

  霍老爷子筷子没拿稳,掉在桌上。不留?不留你想弄哪去?我老头不同意!

  这女人可别说话了,一张嘴只会刺激我的宝贝孙媳妇。有没有人行行好把她毒哑?

  “温绛,别开玩笑。”霍卿章给他夹了一筷子笋丝,试图用吃的堵住他的嘴。

  霍母的嘴角愈发扩大:“能为霍家增添子嗣,我当然高兴,只是同为人母,也要劝温先生你想清楚,将来真和卿章结了婚,就得收了一切心思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我也是这么过来的,这是霍家传统。”

  来个下马威,不怕温绛不顾虑。

  温绛回以笑容:“传统不是封建,现在可不流行相夫教子。”

  霍母脸色微愠,被他说得有些不舒服。

  霍父还在那跟着傻乐:“不必用过去的规矩束缚现在的年轻人,温先生以后想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或者想继续工作,你自己决定就好,旁人也只能给给建议,强求不得。”

  眼见着无人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霍母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表面维持着中年人的自尊,笑得如沐春风:

  “不知道温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孩子月份也不小了,该收心了吧?”

  一个糊咖还妄想什么通告?说个没有让大家乐呵乐呵呗。

  最好识趣点自己主动退出,别骂到你脸上才知道什么叫自尊。

  温绛放下筷子,道:“接下来有个综艺节目,之后还有新电影的监制工作。”

  此话一出,霍卿章再次看过来。这次他的神情明显夹杂着不悦。

  霍母冷笑,还真有?

  “既然如此,温先生也该好好想想,毕竟怀孕和工作不能兼得,我是建议,年轻人先以工作为重心。”

  这种话一旦说出口,意思就很明显了。

  温绛也不是傻瓜,当然知道霍母不想要这个孩子,更瞧不上他。

  只是想起进门前霍卿章对他说的那句“其他人什么意见对我来说不重要”,便有了些无所畏惧底气。

  他还没开口,霍卿章不轻不重放了筷子,目光森寒地凝视着霍母:

  “我带温绛回来是吃饭的,不是听你来插手他的人生。”

  当着外人的面让儿子怼了个大红脸,霍母差一点就要拍案而起,她捏着筷子的手,指节苍白,可见用劲之大。

  她深吸一口气,莞尔:“是我多事了,吃饭吧。”

  看着温绛食之乏味意兴阑珊的模样,霍卿章知道他待不住了。

  随手捞过外套,问他:“吃饱了么。”

  接收到离开的信号,温绛也立马放了筷子:“饱了,谢谢招待。”

  霍老爷子终于抬起他尊贵的双眼,说了今晚第一句话:“要走了?”

  “是,温绛今天工作一天很累,我送他回去早点休息。”霍卿章牵起温绛的手,“穿好外套,走吧?”

  老爷子拄着拐杖慢条斯理站起身:“我也饱了,胃胀难受,去庭院里走走。”

  老管家忙过来扶人。

  他颤巍巍跟在温绛二人身后,眼神游离着,最后落在温绛身上。

  这就要走?我老头还一句话没和他说呢,都怪这女人,晦气。

  一直走到门口,温绛一扭头,发现霍老爷子也跟了出来。

  虽然这老爷爷全程没怎么说话,但意外的,温绛对他印象还不错。

  “爷爷,谢谢您的招待,下次我再来看您。”温绛道。

  当然,这只是例行公事的客套话。

  老爷子摩挲着拐杖,良久,沉声问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温绛:……

  给我问住了,我就随便一说,您也随便一听不行么?

  最怕只是客套客套,对方却当了真。

  霍卿章看出了温绛的为难,为他解围:“爷爷,温绛最近一段时间忙,我都见不到他几面,等他空了我给您打电话。”

  老爷子看向一边,摩挲拐杖的手越来越快。

  “那……你记得给我打电话,不能忘了,我虽然年纪大,但记性不输年轻人。”

  霍卿章难得露出一点笑模样,哄小孩一般道:“好,不会忘记。”

  他能感觉出,霍老爷子对温绛印象不错,不然也不会吵着下次见面。

  望着渐渐离去的车子,霍老爷子孤独站在夜色下,视线凝固了般。

  要说话算话。

  慢悠悠回了老宅,霍母立马迎上来,一副关切模样:“爸,您晚饭也没吃多少,怎么就胃胀?”

  霍老爷子冷冷瞥了她一眼:“胃胀就是胃胀,不是撑的就是气的。”

  霍母还以为他说的是温绛,随声附和着:“爸您放心,我不会让卿章娶一个身份不明不白的戏子回家,孩子也不是问题,给点钱打发了就……”

  “你还要气我是不是?”

  霍母话没说完,被老爷子无情打断。

  他花白的眉毛高高挑起,刚才那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荡然无存。

  老爷子伸出拐杖把霍母的碗筷拨弄到地上,拄着拐杖怒敲地板:“吃顿饭,你说起话来倒是没完没了!想想自己的出身,我可曾对你说过一个不字?”

  突如其来的怒火,在场众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霍母双眼泛了迷糊,忙垂下脑袋一副认罪伏法的姿态。

  “自己富贵了就瞧不起穷人了?还是说我当初就不该让你进门!”

  老爷子越想越委屈,他是那种人前慢热的类型,憋了一晚上试图找机会和温绛聊几句,结果全叫这女人搅黄了。

  眼见着老爷子脸色涨红,霍父知道他血压又高了,赶紧给霍母使眼色让她先出去,自己扶着老爷子进了房间吃药并安抚情绪。

  霍母缓缓抬起头,双眼布满红血丝,像猩红眼睛的妖怪。

  她努力做着深呼吸维持情绪,颈间深深凹陷进去。

  她看出来了,什么瞧不起穷人,老爷子就是计较她当初身份低微,现在还嫌弃着,拿温绛说事罢了,实际上就是想在她这里出这口恶气。

  一样出身卑微,凭什么温绛就比她多得恩宠,合着是在她这里出够了气,老了,出不动了,选择与命运和解是吧。

  那她还真是用自己几十年的委屈隐忍为温绛铺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凭什么。

  另一边。

  温绛坐在副驾驶,半翕着双眼,空调暖风徐徐吹过脸颊,吹的他嘴巴有些干燥。

  霍卿章开着车,但有点心不在焉。

  良久,他才轻声问道:“真的吃饱了?”

  温绛很累,敷衍着点点头。

  “你刚才说的综艺,是什么综艺。”霍卿章很在意这一点。

  温绛现在已经够忙了,何必还要给自己徒增辛苦,只要他开口,物质金钱方面当然少不了他。

  “娃综……”温绛的声音虚弱的就像一片羽毛,虚虚飘浮在半空。

  “别去了,孩子现在四个月多,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

  “我想去。”温绛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坚持道。

  霍卿章的语气冷了几分:“综艺、电影,哪一样都比我和孩子重要,你是这么想的吧。”

  温绛疲惫地笑笑。

  吃醋也选个好时候吧。

  “代表,我想再次重申,你和我之间,没有谈论这种事的资格,说好的互不干涉,虽然你撕掉了纸质合同,可口头约定依然生效。”

  “吱——”

  一个急刹车,车子停在了海边。

  “我以为我今晚带你回家,目的你也明白了。”霍卿章单手抵着额头,沉沉闭了眼。

  温绛内心暗笑。

  不长嘴的男人是该多吃点教训。

  说句“喜欢你”就这么难?

  “我知道,你不忍心看我一个人过节。”温绛笑道。

  霍卿章头一次产生了想把他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小米粥的想法。

  他在抓着绳子拼尽全力往前跑,但一回头,温绛却还在原地,纹丝不动。

  “综艺这件事我不同意,既然你认为合同依然生效,就有义务照顾好肚子里的宝宝。或者,拍这部综艺片酬多少,我现在转给你。”

  霍卿章沉声道。

  “代表。”温绛缓缓开口。

  “当时午梦千山深陷抄袭风波的时候,她选择认了这个不实罪名,那时的我很不理解,她只说,等我有了孩子会理解她的做法。”

  霍卿章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

  “代表,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么。”温绛看向霍卿章,轻声询问。

  霍卿章记得,记得所有的爱而不得,记得无法说出口的喜欢,也记得他的选择或许会给对方带来灾难。

  所以变成了现在这样,闭口不言。

  温绛慢慢看向窗外。

  头顶的天空,是黑布被咬出了无数的小洞,密密麻麻,透过来外界的亮光。

  他轻笑一声:“我不记得了。”

  温绛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垂下了眼眸: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爸爸牵着我的手是什么感觉,妈妈又说过哪些话,已经全部忘记了,没有父母参与的成长,是一片空白。”

  “而我,想上娃综的原因,是想学习一些育儿经验,因为我的父母没有机会教会我怎么去做别人的父母。”

  “我知道,拿钱办事履行合约,我将来是不能见我的孩子的。”

  温绛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画面:

  “但我还是会幻想,如果有一朝一日我和他在大街上相遇,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哪怕我说不出什么为人处世的大道理,至少,能教他学会简单的系鞋带也好啊。”

  温绛抬起头,看着霍卿章的眼底波澜涌动:

  “作为一个母亲,总得教给他什么吧。”

  霍卿章渐渐睁大了双眼,这番话说出口后,够朴实,也足够在他内心引发大地震。

  “温绛。”霍卿章松开紧握的双手,淡淡道,“合约作废,和我一起把孩子养大,好么。”

  温绛:榆木脑袋!说句喜欢会死么?

  “代表是不是做领导做习惯了,总是这样颐指气使,合约是你要签订的,作废也是你说的,什么都让你说了。”温绛笑道。

  “你说得也不少。”霍卿章重新发动了车子。

  而且每一句,每一个字,都能轻易混乱他的思绪。

  “我知道了,综艺节目你去吧,但要和你约法三章。”霍卿章妥协了。

  事实上,就算他不妥协温绛大抵也不会采纳他的建议。

  温绛暗暗翻了个白眼。又来,是不是当领导的都这德行。

  “第一,注意安全,自己最重要,其他的只是顺带。”霍卿章伸出一根手指。

  温绛点点头:“知道了。”

  “第二,量力而行,现在的小孩不好带,不要太掏心掏肺内耗自己的情绪。”

  温绛点头点头。

  “第三。”霍卿章忽然戛然而止,嘴唇抿出漂亮的弧度。

  “第三?”温绛追问。

  “第三……偶尔,也要想想我。”说完,霍卿章像是掩饰一般,随手点开车载音乐。

  温绛别过脸,努力克制住笑。

  有时候也会觉得霍卿章其实还挺可爱。

  温绛:“知道了。”

  车内变得安静,穿过跨海大桥时,隔着车窗,温绛似乎也能感受到海风咸腥的气味。

  一阵一阵。

  跨海大桥下面是老城区,道路狭窄拥挤,像羊的肠子,弯弯绕绕。

  晋海是座岛城的同时也是依山而建,老城区尤为明显,全是高低不平的上下坡。

  这两年,所有的产业几乎都围绕着以亚士电子为中心的商圈而建,老城区人走楼空,显得萧条寂寥。

  这里还保留着上世纪的老旧平房,像新时代的补丁,格格不入。

  温绛正靠着车窗昏昏欲睡,忽然不知什么原因,一下子睁开了眼。

  紧接着,他看到几个黑衣男人满脸戾气地冲进一处窄胡同。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黑色毛衣的男孩从里面冲出来,虽然身姿灵巧,但寡不敌众,很快被那帮黑衣男人追上。

  温绛倏然清醒过来,抬手按住霍卿章的大腿:“代表,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