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容若!”

  纳兰容若也跟着跑前跑后,忽而听到不远处廊下一声轻唤,他赶忙看过去,发现喊自己的人是挽月,心中不免惊讶。

  忽然反应过来,先前她被拘在西暖阁,今儿大事已定,鳌拜一党的所有事都已经平息,皇上自然也不会再约束。

  她还不知道外头的事情吧?

  容若快步赶过去,挽月也悄然迎上来几步。

  “阿月,你这几天怎么样了?外头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吗?”

  挽月怅然地点了点头。

  容若也跟着惋惜,“生在权贵人家,荣损皆在君主一念之间。有多少大臣都是几经贬谪又起复任用。你莫要太过伤心,好在你的家人都还在,我已经和马齐说好了,待事情平息,就悄悄着人去盛京给那边的亲眷捎句话,请他们对鳌大人一家多加照拂。

  不过皇上没有罢免爵位,且那边都有瓜尔佳氏族人聚居,应当还好。说不定过几年,皇上又会召他回京。除了你阿玛和遏必隆,其余班布尔善相关党羽全都斩杀抄家。”

  挽月垂眸道:“我知道,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阿玛专权,兄长参与谋反,这是换做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的。”再过百年,不再有君臣,这样的权力争斗才能渐止。“他怎么了?我怎么看见太医都来了?”

  容若当然知道挽月说的“他”是指谁。他心下疑惑,意念一动,想道:按理说,鳌拜归政,皇上亲政路上最大的障碍没了,理应最高兴才是。怎么会突然病倒呢?而且,据梁九功所说……

  他凝视着挽月,换了副凝重神色道:“我听梁九功说,皇上从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出来,吐了口血,没走几步便栽倒在地,连许院判都来了。”

  “怎么会?”挽月脱口而出。

  一言一举都落在容若的眼里,他心里道:情急之下的眼神和动作都是自然发生,骗得了自己骗不过别人。

  “其实你很在乎他对不对?”容若冷不丁地发问。

  挽月一怔,旋即蹙紧了眉头。小玄子感觉到小主人不高兴了,十分不悦地拿爪子去扑容若,想撵他走似的。

  挽月轻声训斥了小玄子一句,它便老老实实乖乖坐在她脚边了。

  容若跟在廊下,继续追问:“梁九功说,太皇太后也叫了你过去,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挽月两手交叠,迎上容若的目光,“太皇太后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裕亲王,我答应了。”

  “你要嫁给裕亲王?”容若惊得差点语塞,当即明白过来这突如其来的“病”到底是何所致。“不是……那、那皇上怎么办?”

  她淡然一笑,“他是皇上,有皇后,今后还会有更多妃嫔,子孙满堂。我只是他生命中万千过客中的一个。也许再过几年,甚至一年、几个月,他就会彻底将我忘却。”

  容若似乎动了气,温润如玉的面上难得见了一丝愠恼,“若你先前因为担忧你阿玛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从而不愿跟他在一起,我完全可以理解你、支持你;可现在这个隔阂没有了,皇上即将亲政,你阿玛回盛京颐养天年。倘若你和皇上在一起,也许要不了多久,便会让你们家重新起复。”

  她转过身去,抱起小玄子,往回缓缓走去,“隔阂从来都不会凭空消失。就像曹寅说的伴君如伴虎,他关过我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以前我娘家强势,现在我只身一人。

  我哥哥参与过谋逆,就这一条一辈子都任用不得;我阿玛年事已高、达福心思单纯不适合朝堂争斗;最主要是,阿玛这些年在朝中结党营私,打压了不少其他与之不对付的臣子,不少人视他为眼中钉;如今他的党羽尽数斩杀抄家,大势已去,他在京城,只会徒增别人的报复。在盛京挺好的,有族人有旧部,我姐姐也在那里。若非太皇太后提议指婚,我也会自请跟去盛京。”

  容若指了指懋勤殿,“所以呢?这么久以来,你和皇上之间到底算什么?难道全是虚情假意?”

  “容若!”挽月忽然转过身,“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将情这一字看得如此重。我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什么都为自己着想。你不觉得我所做的选择,都是对自己最有利吗?

  人先爱己,才能爱人。他也更爱己,所以从未放弃过搜集我父兄多方罪证;我也更爱己,所以从未放弃过提防他、从他那里打探消息。你说我们这样的人,配对彼此说那个爱字么?”

  她目光灼灼,刺得容若有一分痛。

  在他眼里,情这一事如诗如画,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重逢;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他的确从未想过,和权力争斗掺杂在一起的爱情,是否如雨中浮萍一般容易被摧毁。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挽月喃喃道,“我不想再为了家人的起复而去选择跟他在一起,我再也不想对他利用。我阿玛还给他权,他放了我阿玛一马,我们之间真的两清了。我想好好的,也想他好好的。你代我好好照顾他吧!”

  容若怅然若失,“其实早在一开始,我便想到过这一天。我劝过皇上不要接近你,他也再三克制过。可终究是情不知所起。若你真的不爱他,我愿你能有好的归属。若你爱,就不要让心里的结一直存在。哪怕不在一起,也希望你们能解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挽月心有微澜,不忍再与容若聊下去。

  他望着挽月的身影消失在长廊转弯处,轻叹了一口气往懋勤殿大步走去。

  太皇太后也来了,正在同许太医说话。

  “皇上平时习武,身强体健,这次是近来忧思国事劳心伤神,加上急火攻心才会如此。不过依微臣从脉象分析,并无大碍。。待静养月余,便可慢慢调养过来,不能再大悲大喜。微臣这就与众太医去商量开调养药方。”

  太皇太后颔首,对躺椅上躺着的孙子叹了口气。

  玄烨:“孙儿让皇祖母担心了。您也不用过于担忧,刚刚许太医不是说了么,静养即可。”

  太皇太后在凳子上挨着玄烨坐了下来,“唉,皇祖母啊,还以为你是个例外,没想到还是个多情种子。”

  顾问行递来浸了凉水的帕子,放置到皇上额头,便退到了一旁。

  玄烨却从躺椅上坐起身,将那绢巾取下,放到一旁,不无感慨道:“朕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又低估了对她的心意。”

  太皇太后劝慰他道:“其实,人这一辈子,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下去的。”

  可这话一说完,她却也不继续说了。

  祖孙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皇太极与福临,都是爱人没了不就之后,一个驾崩,一个出家。沉默在屋中蔓延。

  片刻后,玄烨同太皇太后笑道:“皇祖母,今儿是大好日子,朕不但清除了班布尔善一众党羽,也从鳌拜手中收回了辅政大臣的权力。只剩一个遏必隆,他不交也得交。过不了多久,朕就可以亲政。

  朕已经在天坛祭祖的时候告诉了列祖列宗这一大事。接下来,朕就要大刀阔斧,励精图治,好好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这大好河山不能辜负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皇祖母相信你分得清公与私,理得清儿女情长与天下大事。连斗权臣这样难的事你都能做好,和挽月之间的事,你也能处理好。有什么话,敞开去说吧!哀家可教不出凡事犹豫不决,藏着掖着的人。”

  “奴才参见太皇太后。”

  “是容若呀!”太皇太后正往外走,经过时瞥了他一眼,心里多少有些怨,“你和曹寅都是皇上身边的伴读、御前侍卫,平日里应当多规劝着着他。”

  说完她摇摇头,自顾自站起来,“罢了!连哀家劝了都无用,还指望你们?他自个儿作的,造的孽,终究罪得自己受。他这是碰到块铁板了!鳌拜家那丫头不是个水样柔软的性子。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去让她来吧!”

  “嗻!”

  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姑从懋勤殿出来,索额图为首的几个大臣正候在廊下。

  “太皇太后。”

  “诸位今日辛苦了,也见识了有些叛贼的谋逆的下场。望各位引以为鉴,好好儿地守本分。皇上即将亲政,将来还要大家伙儿群策群力,协助皇上将大清江山治理好。”

  “臣等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都起来吧!太医说了,皇上需要静养,别在这儿杵着了。今儿冬至,也去陪陪家里人。”

  “嗻。”

  其余人都在原地,准备在太皇太后离开乾清宫后,自己再走。唯有索额图跟了上去。

  “太皇太后,鳌拜长子参与谋逆,皇上将之押入大牢听候发落,且放鳌拜一家去盛京。臣担心,放虎归山,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平西王?”

  太皇太后微微顿住了脚步,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眼索额图。他被看得一怔,不自然地讪笑一声,恭敬地微低下头去。

  “你知道你阿玛索尼,比鳌拜高强在哪里吗?”

  “忠心。”

  太皇太后摇头,“哀家从来没质疑过鳌拜的忠心,不止是他,包括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他们这四个人当年是当着顺治爷的面发过毒誓,年轻时候出生入死,要反早反了。何必要等到皇帝长大成人到青壮年?”

  索额图虚心听着。

  “你阿玛比鳌拜聪明太多,懂得什么叫激流勇退,明哲保身。拎得清自己的位置,臣就是臣,君就是君。那些欺负君主弱,或者是年迈的臣子,不论哪个朝代,都是糊涂人。鳌拜是一步步被人捧得飘飘然,加之,他自己也快是个老糊涂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自个儿得清楚该学谁,不该学谁。”

  索额图一凛,忙恭敬俯首,“臣定当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不过借机敲打他一番,知道皇上马上亲政,正是用人之际,索额图是个可用的。旋即和颜悦色道:“行了,别站着了。有空去看看你侄女,等开春哀家打算去五台山礼佛静修,上回去同她说话,说也想同哀家一起出宫看看。哀家愧对这孩子,想着若佛祖能保佑她身体康健起来,也未尝不可。”

  “臣本也想去坤宁宫瞧瞧皇后娘娘。太皇太后慢走!臣告退。”

  “嗯!”

  在乾清宫外分道扬镳,太皇太后由苏麻喇姑搀扶着走,边淡淡冷笑一声,道:“瞧见了吗?走了一个鳌拜,还会再有新‘鳌拜’。当皇帝,这一辈子都要和这些权臣周旋下去!消停不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苏麻喇姑笑道:“您哪太操心了!皇上亲政后,您可得好好歇歇!”

  “哀家等着抱重孙子!”

  “唉,您说您,做甚给那挽月姑娘选择?直接指婚给皇上多好!瞧这俩人,多般配啊!生出来的皇子格格得多漂亮!”

  “是般配!心眼儿也般配!”她瞥了苏麻喇姑一眼,“你不满什么?横竖嫁给福全,将来生的也是哀家重孙,都漂亮!”

  苏麻喇姑撇撇嘴,心道:总之她就是站在玄烨这边的!当然向着玄烨!瞧瞧孩子都心痛成什么样了!嘟囔道:“反正您只是口头说了,懿旨又没下!指不定嫁不成呢!”

  太皇太后不以为然,“哀家亲口答应,挽月亲口同意,那还有变数!各凭本事喽!”

  太皇太后和一干大臣都已经走远。纳兰容若方同玄烨道:“您这又是何苦?伤人伤己!”

  玄烨面如死灰,“容若,她说她要嫁给裕亲王。”

  容若微微一笑,“是么?那怪不得!奴才刚刚在外头,您新嫂子跑过来问奴才,她小叔子怎么样了。”

  “是么?”玄烨一下子从躺椅上坐起,额头上冷敷的绢子再次掉了下来,弄湿了龙袍,被他随手丢到一旁。

  容若在心里想笑,又觉得挺同情这俩人。

  “唉!一个打死不说,一个咬死不承认!纠纠缠缠,兜兜转转……啊!皇上别误会,奴才是说曹寅最近借给臣的戏文!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和白蛇,唐明皇与杨贵妃……”

  玄烨沉着脸,“你说的这几出戏,没一个下场好的!”他重新理了理膝盖上的被子,幽幽道:“朕不爱看!”

  “那奴才给皇上点一出将相和?”

  玄烨心烦意乱,实在没好气看他一眼。

  容若不打趣了,“那皇上打算就这样了?”

  就这样?当然不可能!他怎么能看着她嫁给其他人!他说过,他们之间没完!这辈子都两清不了!只能一直纠缠!

  “她若成亲,朕一定会在场。要么同她成亲的人是朕,要么朕就做那个抢亲的恶人。”

  容若蹙眉,道:“其实亲王娶福晋,皇上想在场,也可在堂上主婚。”

  玄烨一怔,旋即恼羞成怒:“你幸灾乐祸够了?”

  容若作揖笑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让皇上心里缓一缓。也顺便看清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不过眼下,她怎么想,更为重要。依奴才看,她心里有您,就是怕了。”

  “怕?她怕什么?”玄烨挑眉,“朕还怕她呢!”

  “怕您再关她呀!”

  玄烨语塞。

  “天下哪儿有这么可怕的夫君?掌握生杀大权,不但可以杀她,还可以随时杀了她身边的人。她是多聪明通透的人,会不思量这点?而您呢,您明确同她说过您的心意吗?就算现在心里有她?又能在心里放多久?”容若一股脑地问出来。

  末了,道:“您说的,和做的,都没有让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您心里对她有情,有几分情。当然了,她对您也是,您也始终未听她亲口说出她的心意。不过,奴才认为,若一个女子爱一个男子,她会为了让对方过得更好而先行退出;相反,若一个男子爱一个女子,他会为了得到对方而死活不愿意退出。”

  说罢,他两手一摊。

  玄烨如醍醐灌顶,转而会心一笑。

  “你应当去写戏文儿!”

  “戏文儿奴才就不写了,诗集可以。”

  “那朕祝你一臂之力!”

  二人击掌,紧紧握手。

  折腾了一天,天都暗了,整个宫廷也安静了下来。

  容若看到了廊下那个蹲着摸小狗的身影,徐徐走了过去。挽月也站起身,看向他。见他面色凝重,恐是情况不大好。

  “皇上挪到暖阁间了,刚睡着。太医说急火攻心,不能大悲大喜,得静养上个把月。若你想看看他,悄声一点。他不会知道。”

  “谢谢你。”挽月颔首致谢。

  容若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天灯熄灭,地上的灯陆续亮起。西暖阁静悄悄的,挽月走到门口,见顾问行在守着。她犹豫着要不要解释,却又一想,自己目前还是乾清宫的女官,出入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顾问行也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只笑笑,什么都没有说。

  她走了进去。

  里间她住了些日子,竟然再来,有种莫名地熟悉感,如同回家一样。守在床前的三福子见她来了,知趣地退了下去。

  床上的人在沉睡,上一次见他这样,也是在这里。那次她醉了,她躺在这里,醒来,他守在外面。也是这样安静,睡着了,连声呓语都没有。

  也许内心强大的人,连梦都不会做吧!

  她屏息靠近,他的眉眼、口鼻都映入她的眼中,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端详他的模样。若她日后嫁给裕亲王,想再见便难了。即使见到了,二人之间也是另外一重身份。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轻轻触碰上他的眉,又到鼻梁。当初在光华寺相识,她也认为这是一个相貌俊美的少年呢。

  他睡得很沉,似乎是这一天中发生了太多,整个人都累极。

  还有伤心的缘故吧!

  挽月俯下身,侧脸轻轻靠在他放在床边的手背上,他的手背凉凉,触碰上她发烫的脸颊。那手忍不住微微一颤,连带着紧合双眼的睫毛也动了动。幸而靠着的人并没有察觉。

  “玄烨,你要好好的。”

  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却一字不落地到了他的耳朵里。

  “汪呜呜~”

  挽月一惊,赶忙转身低下头,发现小玄子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了。怎么守在门口的太监也不拦着?

  玄烨的眉毛蹙了蹙,想睁开眼又怕睁眼后她就会走。只得仍旧闭紧双目。

  挽月赶忙快步走过去,俯下身将狗抱起,极小声地哄道:“嘘!小玄子乖,不要出声。”

  玄烨的耳朵动了动:小玄子?这狗不是太后宫里的富贵吗?为何改了名字?小玄子!怎么觉得她意有所指,是故意的!

  他感觉她已经离开了床畔,就在不远处,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睁开一条缝,侧脸朝她的方向瞧了瞧。果真见到她正俯身蹲在地上,十分温柔地摩挲那只哈巴狗的狗头,边小声喃喃自语。

  一阵无边酸意涌上玄烨心头:对一只狗都那么好,那么温柔,她却从未用这样的语调同自己说话、哄过他!

  “小玄子乖,先出去,在外面等姐姐。”

  “呜呜~”

  玄烨仰面躺着,望着头顶的床帐,眯了眯眼:小玄子!怎会觉得有人……有狗占据了本该是他的位置!

  他思忖着:明儿就让顾问行把这东西送回太后娘娘那儿去。

  “呜呜!”

  狗略带不满的呜咽声突然离近,就在耳边!

  玄烨一激灵,本能性地睁开眼,发现一只狗头正对着他,他忙坐了起来,这才看见挽月已经到了床边,怀中抱着那只白毛狗,正没好气地看着他。

  “皇上装睡够了没有?”

  他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挪开,凝视着她,“刚醒。你怎么来了?”

  挽月却瞥了他一眼,“皇上言不由衷或说谎的时候,眼睛会向右上方看。”

  玄烨先是一惊,接着心虚又不自然地眨了下眼,别过脸向床里,几乎在瞬间紧紧拽住她的手腕,“不要嫁给福全!”

  这回,他仰起脸,眼中满是企求,像极了小玄子同她要肉骨头吃的时候。

  “汪呜汪呜!”小玄子十分不满这个人去拉自己主人的手,弄得主人都不能腾出手摸它了。玄烨一瞪,生生将小玄子吓得朝挽月怀里缩了缩。

  挽月将手从他的手中挣脱,抚摸了下小狗,抚慰它道:“乖,去外头玩一会儿,姐姐一会儿就来。给你吃大骨头好不好?”

  听到“大骨头”,小玄子终于高兴顺从地从挽月怀中跳了下去,摇头摆尾欢快地跑出去了。

  “呵,对它可真好!”玄烨坐起来些,朝背后床头靠了靠,将锦被向上拽了拽。

  挽月的目光落到锦被上,这才发现他的右手缠了几道纱布。“这手怎么了?”

  他微微向里背过脸,“下午在慈宁宫的时候,抠到墙里了。”

  挽月:就知道当时藏在里间的是你!

  “臣女已经答应太皇太后了。”

  玄烨轻笑嘲弄,“你还真是言出必行!上次在容若家,你说过,还会带给朕痛,会痛不欲生。现在朕感受到了。那你说的甜呢?就不作数了么?”

  心底仿佛有一根弦被拨动,她忍了忍,终究还是决意转身离开这里。手腕处却被一股很大的力向回一拉,跌入怀抱里。

  “你说话不算话么?可朕说话算话的,那天朕说跟你之间没完,就要跟你纠缠下去!你还没有看到朕亲政。朕要带你一同,去看这锦绣江山,去接受万民景仰,去一同迈过坎坷、历经辉煌,最后再一起归于沉寂,留给后世去书写我们的故事。”

  “臣女既然已经答应太皇太后的指婚,嫁给裕亲王做福晋,日后便是您的嫂子。您现在这样不合适。”

  她仍是不为所动,玄烨的心再次抽动了动,却是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眸底的情愫暗暗涌动,“只是提议,又没有真的下懿旨。就算下了,哪怕朕一觉醒来你已经嫁了!”他扯了下嘴角,“皇阿玛就娶了他的弟媳,朕抢自己嫂子,有何不可?”

  挽月心生愠怒,“你不要执念!这会伤兄弟情分!世人会怎么看你?将来后人会怎么写?”

  他的目中突然有光亮了亮,“世人怎么看朕,你很在乎吗?如果你说是,那证明你是在乎朕的;如果你说不是,那朕便从裕亲王身边抢了你。”

  挽月竟是被他说的连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到底是个平行时空,正史野史都没写过康熙这么不讲道理啊!

  “皇上,许太医来给您请晚上的平安脉。”

  二人僵持的局面总管被打破。挽月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玄烨的眼神却仿佛能把门外剜处一个洞来。直到许太医提着药箱,一路走了进来。

  屋里的气氛微妙,挽月一言不发,转身福了个礼,就要告退离去。

  “站住,朕刚刚话还没说完。”

  许太医不明就里,只道是寻常皇帝对宫女说话。

  给玄烨诊完脉后,许太医微微颔首,捋了捋胡子,道:“皇上下午吃了药,从脉象上看,已……”他忽然发现皇上阴沉着脸紧盯自己。作为在宫中给各个主子看病了大半辈子的御医,通常主子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

  他偷偷又瞄了皇上一眼,又朝旁边瞥了一下,一边留意皇帝眼神揣摩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说道:“已病入心脉,决不能再有大恸大悲,更不能过度忧思。需得静养上一月……是不够的!那就半?额……也勉强!尚需个一年……不嫌少!最好静养上个三五年,方能稍微好些。这得养一辈子病!”

  挽月没好气暗中白了床前一眼:就编吧!一个常年习武,才十七八岁的少年,生生编造出病入膏肓的状况!

  玄烨向后躺了躺,“知道了,许太医你下去吧!”

  许院判转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不觉后背已经汗涔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明儿还是派徒弟来请脉吧!

  挽月垂眸,在心中叹道:他的确有执念,奈何这执念也是因她而起。若无她接近、撩拨,他也本该是亲政后极有手腕的君主。当初她有私心,想要通过保全自家而保全自己后半生,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她却打算一走了之,的确不义。他与自己说那些话也好,威胁太医也罢,无非就是想多留她在身边。

  待他过些时日亲政,真正忙碌起国事、忧心起天下,再有些不安分的臣子让他分心,他便会逐渐忘却这件事情。到时候不论是嫁给裕亲王,还是离宫去盛京,都不会再如现下这么难以割舍。

  就像对小玄子那样,哄哄他吧!

  “皇上安心静养,不再说些负气的少年话,臣女就明日还会过来。”

  她终于肯松口了!

  玄烨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轻轻咳嗽了声,“好!朕答应你。”心里却道:想缓兵之计?你走不掉的!因为朕也是缓兵之计!

  一夜冬风吹枝头,白梨花开遍,冰雪又封北国。

  慈宁宫中,来了一位客人。

  太皇太后热情地招呼道:“鳌拜啊!不要拘礼了,哀家与你都是旧相识,起来起来坐吧!”

  鳌拜行了个拱手礼,倒也没有推辞坐了下来,“老臣教子无方,险些酿成大错,愧对先帝嘱托。臣自己这些年也做了很多错事,皆因老臣刚愎自用、傲慢骄横、偏听偏信,才至忘了初心。臣是想让大清好,让皇上坐稳江山的,谁曾想,权力越握越上瘾。起先是怕皇上年纪太小,身边又有一些年轻臣子怂恿,怕先帝奠定的心血被毁;后来自己逐渐走偏了路。实属不该!向太皇太后请罪!”

  太皇太后心道:你岂止是教子无方?教女也无方!你儿子差点要了哀家孙子的命,你女儿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这哀家从跟着太宗做庄妃的时候,就认得你了。那时候,你也年轻,比现在的皇上大不了多少。哎呀一说多少年过去了,咱们都老了!索尼也不在了!想想先帝刚驾崩、玄烨刚登基那两年,你们四个处得多好!哀家当时就想,老天待哀家还是不薄的,给哀家和玄烨好歹留下了四个股肱之臣。有你们在,大清的江山一定能稳住。稳是稳住了,可你们也四分五裂。一定是怪哀家和皇帝的,没安抚好你们,让你们心里委屈了,才会有那些不该的想法。”

  鳌拜忙起身,“老臣惶恐!太皇太后与皇上待老臣恩重如山,是老臣没逃过一个贪念,贪权才会走至今日这个地步,纯属咎由自取。皇上肯赦免犬子死罪,已然是对老臣莫大的迁就。老臣明日便携全家前往盛京老家,日后就与盛京的旧族人生活在一起,替皇上和太皇太后守着东北的关口。”

  太皇太后笑了,“你能归政;皇上也能放你一马。你们君臣两个都能放下彼此旧仇怨,哀家真的很乐得看见。听说皇上降了你的爵位,总得给朝臣一个交代。等再过两年,事情平息了。哀家再让皇上给你加回去,或者等你的孙子达福承袭,到时候再加封。”

  “多谢太皇太后恩典。”鳌拜沉吟,“老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讲。”

  “老臣既然要携全家去盛京,那我那在乾清宫当差的女儿,是不是也应当同臣一道过去?全家罪臣,让她再留在皇上身边,不合适!”

  太皇太后眼底闪过一丝睿智的光,“挽月啊!那是个好孩子,哀家那日提议让她嫁给裕亲王福全做继福晋,她也同意了。你觉得这桩亲事怎么样?”

  鳌拜大为震惊,“哦?裕亲王?”他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这倒是门好亲事!夫荣妻贵,且嫁入皇家,不论自己将来如何,都不会伤及挽月。福全敦厚老实,没什么野心,又是皇上唯一的亲兄弟,关键时候这重身份能护住挽月。不像嫁给大臣之子,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倾覆。的确是做夫婿的上佳人选。比皇上那个心机深沉、腹黑有手腕的家伙强多了!

  “你也觉得不错吧?”太皇太后继续问道。

  鳌拜笑道:“太皇太后指婚,自然是上佳人选。且既然小女自己也应允了,那便是段佳话。不过……皇上能同意么?”他很是担忧,他是了解皇上性子的。

  太皇太后讪讪,“不瞒你说额,皇上知道后,生了一场病。哀家原来以为年轻人小打小闹,没想到情意不浅。”

  鳌拜呵呵笑了,“太皇太后,不论嫁与裕亲王、还是旁人,只要是我女儿自己的选择,老臣就没意见。经过这桩事儿,老臣也渐渐想明白了。大势已去,何为势?势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胜古人。时光洪流推着我们走,臣不服老不行,早就该将政权交还于皇上。这就是顺势。索尼比臣聪明!连遏必隆都比臣聪明!”

  二人皆笑了!

  太皇太后笑出了泪光,“是啊!老喽!是该睁只眼闭只眼了,放手让小鹰飞了!指不定没有咱们的牵制,他们跌跌撞撞也能飞得更高。”

  飞雪盈满庭院,将每个枝头都装点上。

  雪地里,昔日不可一世的权臣留下深深的脚印。甬道上,眼面前,身穿蔷薇色宫装的少女早就等候。

  “月儿!”

  “阿玛!”

  父女俩相顾相迎。

  鳌拜看到女儿,十分高兴,大笑道:“好哇!我的女儿长大了!多日不见,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怪不得皇帝那小子对你倾心!长得既像你额娘年轻的时候,身上的勇猛劲儿也像我!要不是你,恐怕咱们家也都如班布尔善他们一般。阿玛明日就要启程去盛京,早就提前留了一手,让敏鸢和额尔赫去了,那边都打点好了。过去的日子不会难过。”

  “就知道您老谋深算!”

  “哈哈!狡兔三窟么!”

  父女俩笑着笑着,不免怅惘。

  “阿玛这次来,本想跟太皇太后求情,让我带你走。可她跟我说,想给你指婚做裕亲王继福晋,说你同意了。怎么?又不想嫁给皇帝了?”

  挽月撇撇嘴,瞧着脚下的雪,“本来就不想。”

  鳌拜淡淡笑笑,“虽说阿玛觉得嫁给皇帝,尤其是咱们这个皇帝,那真不算良配。我喜欢听话的女婿。不过呢,阿玛觉得你其实心里还是有他的。你若心里装着他,再去嫁给别的人,一辈子都会疙疙瘩瘩,到老兴许会遗憾后悔。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和离两次,要嫁给一个家生仆人,我随她去了;小女儿呢,如果想嫁给皇帝,我也随她去。阿玛希望你们过得开心,开心才能舒心。其余的,事在人为!”

  他拍了拍挽月的肩,“往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了。不论是福全还是皇帝,我的女儿你是聪明的,一定能做好选择。若有一日他欺负你了,不要忍气吞声,到盛京来,阿玛养你一辈子。来不了,就送个信儿给阿玛,阿玛拼了老命也要带着人骑马而来,教训他!家里那把送给你娘的佩刀,留给你了。叶克苏会转交。将来由你送给你的如意郎君吧!当然,你也可杀了他,如果他对你不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