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丹去找纳穆福,离开时走得匆忙,并未关好门。冬夜凛冽寒风,吹得屋中烛火直晃。

  鳌拜在太师椅坐了下来。

  他已年过半百,多年经历的风霜在他的额头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回忆起半生,自己出身将门,少年时期便跟随父辈同太宗一起纵横马背、驰骋沙场。有过低谷,险些被抄家砍头;也赢得了后半生的荣光,权倾朝野。无数的富贵、极高的威望、至高的权力、有儿有女有子孙……该有的,他都拥有了。也没什么好遗憾!

  手边的桌上放着他的那把佩刀,银制的刀鞘在灯火照耀下发出如月光般的光泽。鳌拜不由拿起刀,从刀鞘中拔出。刀身上赫然刻着一行小字:赠与满洲第一巴图鲁鳌拜。

  那些年刀光剑影,戎马倥偬的情形重又在眼前浮现。鳌拜的眼神逐渐迷离,也叹了一口气。他这一生,对得起的人很多,对不起的人也有很多。对不起纳穆福、对不起敏鸢、对不起他们俩的额娘;也对不起念秋、挽月……

  刀重又被插回到刀鞘中。

  鳌拜站起身,正好扎克丹也跑了回来。

  “老爷,夫人说大爷一大早就出去了,没回来。”

  “嗯。”他看了看手中的佩刀,将之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书桌抽屉。转而走向西面,从墙上取下一柄长刀。

  拔刀出鞘的寒光映在鳌拜的脸上。

  那个手帕上的图案他想起来是什么了,那是各旗旗主都认的图腾。据传是当年太祖打造,有此物者,可号令各旗旗主。可不听将令,甚至可以不听皇帝令,堪比虎符。

  这东西最好是在继任的皇帝手中,否则必然引起大乱。太祖死后那信物便下落不明,当时几个贝勒一度怀疑这东西给了最宠爱的儿子多尔衮。太宗用了半生寻找,直到驾崩也没有寻见。

  信物他自然是没有机会得见,却在他玛父的书房中见到过一次画在纸上的图案。

  看来挽月是在皇帝那里见到了那个物件。

  想不到太宗和世祖都找不见东西,竟然会在他手中!

  恐怕他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那些人投。如果班布尔善要起兵造反,纳穆福也跟着他的话,他们输定了。

  还是挽月说的对,大意了!他们这些老臣全都大意了!他的确早已不是那个万事都听从太皇太后与辅政大臣的孩子,他骨子里流淌着帝王血脉,迟早会苏醒。

  大势已去了!

  纵使此时他仍旧有千万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人要么孤注一掷,如班布尔善;要么顺应大势,如苏克萨哈;要么装聋作哑,如遏必隆;要么激流勇退,如索尼。

  子时夜最深,原本摆在面前的路似乎是通天大道,不知怎么的,就走成了死路。

  “走!”鳌拜一拍桌子,起身提刀,年轻时候的哪条路不是从死人堆里踏出来的活路?纵使万丈深渊在前方,可不走才是真正死路一条。他的那穆福,他的月儿,还在等着他!

  “老爷,去哪儿!”

  “点兵!”

  “是!”扎克丹那张平日里唠唠叨叨、又啰嗦的嘴,前所未有地干脆坚定起来。

  过了三更天,鸡叫了头遍。黎明前的天比深夜还要暗,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周笼罩着浓浓的白雾。

  鬼魅暗影趁机横行,悄然地沿着街道蛰伏。

  “呃!”第一只“鬼影”还没来得及发出剩下的痛呼,就已经被人从后头一刀封喉。其他人迅速反应过来,与身后的来人展开殊死搏斗。

  黑影与黑影纠缠,霎时间,血腥味在浓雾中弥漫开。

  东方的鱼肚白逐渐泛起金光,将漫长的黎明撕开,在天边照出凤凰涅槃状的云彩。

  今日冬至,是年根前最后一个盛大的节气。

  每逢冬至,皇帝要去天坛祭天。

  五更天,天才蒙蒙亮,九门提督便提前将街道两旁清场,马车列队而来,仪仗一直从大清门秩序井然地走出。

  号角声浑厚悠远,一路响彻云霄。

  龙辇上坐着少年皇帝,两边跟随着两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带刀侍卫,全都骑着高头大马。有所不同的是,今年唯有皇帝一人,太皇太后与皇后皆未跟着出巡。坊间也都听到传闻,说皇后赫舍里氏近一两年缠绵病榻,深居简出静养。只稀奇为何连太皇太后也没有出现。

  天光拨开云雾,大亮起来。

  湛蓝苍穹下的天坛巍峨矗立,像是守护王朝的长者,静静望着底下的万千子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烨顺着汉白玉的台阶一步步走上,众臣与子民叩拜。

  一声不合时宜的烟火如一支箭矢冲上天,像是哪家顽皮的孩童在这时候放了过年放的窜天猴。

  “杀!”

  不明就里的臣子惊慌惶恐地转过头去,在跟随的队伍中方才还与他们站在一处的兵将,此时全都如同变了一张脸,露出了狰狞狠厉的目光,对着他们所有人拔刀相向。

  “护驾!”曹寅和纳兰性德齐齐拔剑,与一众御林军将皇帝围在里面。

  玄烨转过身,“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本该是庄严肃穆的祭天祭祖法场,顷刻间变为厮杀的猎场。

  “给我杀!杀了康熙,你我今日都将封王拜相!”

  “叛贼受死!”图海徒手以一挡十,生生将对方手中的长枪折断。

  “各位大人跟我走!”富察米思翰与马齐父子领着一众文臣向西边退去;明珠也曾是銮仪卫出身,此时镇定自若一同带着人撤退,他知道那些人的目标很明确,是那个身穿龙袍的人,不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眼看着天坛底下的人越来越少,穆里玛和班布尔善几乎露出胜利者的狂喜,却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震得地面隆隆作响的马蹄声与摇旗呐喊。

  穆里玛有些心虚,“班大人,咱们的援兵呢?这些是咱们的人吗?”

  不祥的预感直击班布尔善的心头,几欲站不稳。可已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有什么收手不收手的?他已经杀红了眼,就像当初跟着太宗在战场上厮杀,那个能领兵率将的班布尔善!

  “康熙!这是你们祖孙三代欠老子的!”他咬着牙,乱刀砍向身边对抗的御林军,拼命往高台皇帝所在的方向冲去。

  裕亲王福全挥手下令,“放箭!”

  圆滚滚的身子被万箭穿心,顷刻间便成了一只刺猬。鲜血喷出,班布尔善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石阶上,却拼命用一只手撑住。另一只手直直指向玄烨,“我……我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凭……凭什么只能靠依……依附鳌拜!我也立下军、军功……对我不不公……”

  最后一口鲜血从口中呕出,就这样瞪圆了那一双眼,死死盯着那梦寐以求的龙袍。成王败寇,没想到还是败了。

  底下已是一片混战。

  站在高台,玄烨看到从东西两个方向,分别各有一支队伍从起义军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曹寅不禁纳罕:“东边来的是哪个旗、哪个营的?为首的人好生骁勇!”

  玄烨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乌鸦盘旋飞过天坛上方,天空澄明,旭日升起。

  厮杀的喧嚣渐渐平息,地上一片狼藉。

  “皇上,靖西大将军穆里玛已经伏诛。其余党羽也全都被抓获。”图海上前禀报,他的脸颊和胡须上都是血,胳膊上也被刀剑伤到了。

  一个身穿銮仪使服侍的人飞快一路跑过来传捷报:“启奏皇上,外面血月教教众暴民已经全都被制伏。”他顿了顿,接着如实禀报道:“是辅政大臣鳌拜,领兵前来相助。”

  玄烨淡淡抬眸,一步步走下台阶,径直走过尸横遍野的道路,踩着鲜血、迈过尸身,迎上前来救驾的一队队人马。

  富绶为首的八旗骑兵、图海、新任九门提督等人都是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他驻足,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正中。早有人拎着几个起义军枭首过来,全都是熟悉面孔。

  玄烨喃喃地念道:“泰必图、济世、噶褚哈、吴格塞、阿思哈、塞本得……纳穆福。还真是一个都不少。”

  “老臣鳌拜,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玄烨紧紧盯着眼前叩拜的鳌拜,血染透了他的官服,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叛军的。

  救驾?

  玄烨弯起嘴角,“当真是奇妙啊!鳌中堂的儿子在叛军里厮杀,你自己杀你儿子一伙儿的人。你们家横竖不吃亏!你是想让朕看在你救驾的份上、绕了纳穆福一命?好如意的算盘!索额图!”

  “是!”索额图走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念出了鳌拜的罪状:“瓜尔佳氏鳌拜,系国家重臣,却有违先帝重托,结党营私、欺君专权;偏护本旗镶黄旗,不顾圈地禁令,将原本已定土地强行与正白旗更换;提拔亲信,对与自己政见不合的朝臣寻罪名或贬或杀;其子纳穆福,与叛贼班布尔善勾结造反,与先江宁织造刘德彪勾结贪污受贿……”

  以上种种,索额图一共念了三十条。

  玄烨望着他:“鳌拜,以上罪状,你可都认?”

  “鳌拜!你这个老糊涂!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信他!做什么权臣、不做叛臣!你看到了吗?权臣也好,叛臣也罢,在世人的眼里,在皇帝的眼里,你就是个奸臣!将来是史书罄竹难书、遗臭万年的大奸臣!你功高盖主就是罪!你呕心沥血,人家认为你不肯放权!”被紧紧绑缚按住跪着的纳穆福嘶吼道:

  “皇帝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带他比陪我、陪达福的时间都多!你教会他骑马、那我呢?你对我额娘如何?对我大妹如何?你对不起我们母子三人!到头来,你一手辅佐的小皇帝还要杀你!还有你那好女儿,她早就跟康熙一条心了吧!”

  他高昂起头,已经近乎癫狂,“康熙!你杀了我!当着这个糟老头的面杀了我!他就是天下第一的糊涂蛋!”

  “逆子,你给我闭嘴!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能摘干净?”鳌拜侧首愤然训斥道。说着,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衣领盘扣,众目睽睽之下脱下了他上身的衣袍。众人望着那一身累累的伤疤,忍不住发出惊呼。

  “老臣三代忠烈,从我玛父费英东开始就跟着太祖。臣跟着太宗征战、领兵入关、辅佐先帝登基又在他驾崩前发誓辅佐新帝登基。以上罪状老臣都认,但鳌拜从未不忠!皇上已能独当一面,臣今日归政,释兵权!愿回老家不再进京!望万岁念及老臣毕生功勋,不殃及臣的家人。”

  “阿玛……”纳穆福痛哭涕零,带着万分悔意低下了头。

  玄烨走近,俯首道:“朕不想杀你,也不能杀你。”

  鳌拜心念微微一颤,暗自攥紧了拳头。一旁的索额图、明珠等人听到这话,神色也跟着惊诧不解起来。

  却听玄烨继续说道:“皇祖母曾跟朕说,是你与索尼在豪格与多尔衮夺权时,力挺先帝登基;也是你和索尼他们四人一共将朕辅佐上这皇位。你为先帝曾得罪过多尔衮,被革职、被抄家、有两次险些被斩首;皇祖母生病、朕得天花的时候,你都候在外面侍疾。她说,咱们本该像一家人一样,为何要弄到兵戎相见的一天?”

  “但你结党营私、贪赃敛财、提拔亲信是真;藐视天威,不肯归政也是真。种种罪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朕得对你处置,给天下一个交代。罪臣鳌拜,有负先帝托付。

  但念及鳌拜三代忠烈,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免其死罪,革除辅政大臣之职,家产尽没,保留爵位降至三等公;全家贬出京城至盛京,未经传召终生不得踏入京城。其子纳穆福,依附班布尔善党羽谋逆,念今日其父鳌拜领兵救驾,先将纳穆福圈禁,听候发落。”

  “罪臣谢主隆恩。”鳌拜知道,皇帝这样说,是同意放过纳穆福。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图海。”

  “臣在!”

  “祭天时辰到了吗?”

  “司仪官!”

  苍穹之上彩云高飞,少年帝王一步步重新迈上高台石阶。十七岁的康熙,几经波折,与鳌拜等辅政权臣周旋多年,终于将权力握回到自己的手里,成为大清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彼时,他尚不知道自己将开启的帝王人生是充满丰功伟绩还是平庸无奇。也不知后世史书将如何书写他这一段。但他知道,走上皇位的路从来都没有那么平顺。就像现在他脚下的路,是踩着鲜血,向上攀爬,才能登高望远。也注定获得不了,付出不了纯粹的感情,不仅仅是男女之间,也包括手足、君臣、朋友。

  外头乱得不行,紫禁城却像一座孤岛,因着皇上不在宫里,反而成了今日北京城最安全的一隅。

  中午,御膳房给送来了饺子,也备了很多菜式。挽月明显感觉西暖阁外的守卫比昨日多了三倍。也不知是防着她出去,还是防着外面的人进来。

  满桌子的丰盛佳肴纹丝不动,饺子也凉透了。挽月坐在桌子旁,把“小玄子”抱在膝盖上,温柔地摸着它背上,头顶的皮毛。

  门帘被掀起,是顾问行走了进来。

  挽月缓缓抬起头。

  顾问行一瞧桌子上的菜,连筷子都没换地儿,不由道:“呦,是不是今儿御膳房给您上的膳食不合您的口味?奴才让他们重新做吧!”

  “不劳烦了。”挽月道。

  顾问行笑道:“那怎么行?皇上若知道您还饿着,不得心疼坏喽!那可得罚奴才了!”

  听到这话,挽月知道,必定是外头的事情已经了结了。而且结果是对皇上有利的。

  怀中的小狗忽然哼唧了一声,挽月低下头亲昵又怜爱地摸了摸它的头。“皇上回来了?”

  “仪仗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到宫门口了。”

  “我家里人都还活着吗?”

  顾问行一怔,心道:这位挽月姑娘,真是他平生在宫里见过的小主加起来,也没有她通透。通透伤不了自己,可也热乎不起来。

  的确是梁九功先行快马赶回来,告诉了他今儿外头发生的事情。皇上不放心,生怕西暖阁这边出什么事。

  挽月朝顾问行又看看,“您就跟我直说了吧,我不会寻死觅活,也不会闹,活着多好。”

  得!顾问行在心里对眼前这位,又打心眼里佩服上几分。

  “梁九功在外头,奴才还是叫他来跟你说吧!”

  不一会儿,梁九功进来了。

  他比顾问行要年轻太多,二十出头的年纪能成为皇上身边的心腹太监,还做了总管,本身想服众也不容易。

  “挽月姑娘。”听了顾问行刚刚与他说说,梁九功索性开门见山,“您的兄长纳穆福暗中与秘书院学士班布尔善勾结,今日与靖西将军穆里玛、兵部尚书噶褚哈等人起兵造反,为御林军所擒。如今已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押入大牢,听候发落,意思就是不杀喽!

  挽月静静听着,并无很大波动。梁九功看在眼里,这下才明白刚刚在廊下顾问行同自己说的话。

  “我阿玛呢?”

  “鳌拜大人今早领兵剿灭血月教教众多人,以功向皇上抵过,恳请放过长子。皇上让索额图列了鳌拜三十条罪证,以上罪证鳌拜皆以认。但念及三代忠烈与为大清立下的赫赫战功,只革除辅政大臣之位,家产尽没,留其爵降为三等公,贬出京城去往盛京,未得召今生不得再踏入京城。”

  盛京?

  挽月想起了什么,弯了弯嘴角。怪不得他先前要赶大管家额尔赫去盛京老家看宅子,敏鸢要跟着去,他也没拦着。没想到阿玛这么有先见之明,这是在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光是敏鸢带走的嫁妆,以及盛京的老宅、旧仆、军中旧部和瓜尔佳氏族人,也足够一大家子后半生在那里安稳度过了。远离京城没有危险,上可至沙俄,东可至朝鲜,是女真一族老祖宗起家的地方。若皇上哪一天反悔了,还要追杀,也容易逃脱。

  都能活着,谁都没死,不是挺好的结果么?毕竟功高盖主,拉帮结派,是历朝历代权臣被杀的共同原因。更何况正如鳌拜所说,他早已骑虎难下,这些年为了敛权,他提拔亲近巴结自己的人,对于跟自己唱反调的使劲打压,手上本就不干净。

  她想,她折腾的这大半年,也总算没有枉费一番心思。

  梁九功说完,暗自观察挽月的神情,却见她很是平静,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不伤心也不错愕。

  挽月站起身来,淡淡瞥了梁九功一眼,“阿玛何时启程?若我全家都要迁去盛京,我作为未嫁女,也理应一同跟去吧?”

  梁九功眼皮一跳,“这……奴才不好说。您现今尚是乾清宫女官,除非有指婚,否则不到年纪,不得出宫。”

  “挽月姑娘,太皇太后召见您去慈宁宫。”

  挽月笑了笑,轻轻拍拍它的头,将它放到地上,轻声喃喃道:“小玄子,以后不能再抱你了。你回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呜呜~”“小玄子”不高兴似的呜咽了两声,十分不解又委屈地摇了摇尾巴,跟上挽月,蹭她的脚边。

  她轻声哄着:“去吧!别跟着我了!”

  狗儿不舍地望着小主人跟随太监离开了西暖阁。

  外头的守卫已经撤得干净。

  她仰头看着,好几日不出来,忍不住用手在额头处遮挡了下。暖阳高挂一碧如洗的天空,云散了,事儿也了结,是个大晴天呢!

  慈宁宫一如既往地安宁,正有宫女抱着一把子修剪好的红梅和腊梅往屋里走去,梅香清幽雅致,看见她也同她颔首。

  迎面看见苏麻喇姑站在门口。

  “挽月姑娘,太皇太后等着您呢。”

  挽月颔首回礼,跟着苏麻喇姑走了进去。

  “臣女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好孩子,你快起来!”太皇太后今日只家常打扮,盘着圆发髻,穿着一身对襟褐色寿纹路长袄,每边的耳垂上各戴了三只翡翠耳坠。

  苏麻喇姑给她搬来了椅子。

  “坐吧。”太皇太后招呼道。

  “这些天委屈你了。你和皇上的事儿,你父兄的事儿,哀家都听说了。”太皇太后让苏麻喇姑屏退左右,“也不同你兜圈子了,你阿玛这些年作为辅政大臣,与皇上关系日益恶劣。哀家知道,起初他也是担忧皇上年幼,怕先帝治理好的江山守不稳,心血反而功亏一篑。可后来这人哪,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尝过了权势只手遮天的滋味,加上朝中有人追捧,他也就路走偏了。

  銮仪卫搜集了很多鳌拜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证据;而你兄长纳穆福谋逆,本该是死罪。皇上念及今日你阿玛带兵救驾,答应饶你兄弟一命,暂时圈禁;鳌拜同意归政,释兵权,退回盛京老家永不踏入京城。皇上允其保留爵位,降至三等公,京城的家产尽没,盛京老家就不予追究了。哀家想,这也许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挽月心里想道:实力上有悬殊,皇上坚定要亲政,这意味着鳌拜及其党羽大势已去,如今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想来鳌拜前不久便已想通了这一点,才会在盛京早做安排。

  太皇太后见她低头不语,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于是便循循同她道:“可孩子你呢?哀家看出来你与皇上早有情分,如今你阿玛已经归政、皇上也即将亲政,你可愿意入后宫为妃?”

  屋里窗只微微开,留了一条小缝,许是怕屋里烧地龙的热乎气散了,冻着这些花儿。梅花香气不浓只有暗暗香来,还混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其实当熟悉了一个人,是连他身上的气息也会熟悉的。就算听不到、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他的来去。

  挽月只略微静了静,便同太皇太后道:“回太皇太后,臣女不愿意。”

  太皇太后微惊,眼角余光不动声色的向身后侧的里间瞟了瞟。

  “臣女乃罪臣之后,实在无颜再去面圣。况且臣女资质愚钝,不贤不惠,着实算不得良配;娘家也已失势,为皇上提供不了什么助力。”

  太皇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哀家只问你一句,你喜欢皇上吗?”

  挽月起身蹲了个福,垂首道:“皇上天人之姿,有雄才大略,臣女如天下女子一样,钦慕不已,只敢仰望,不敢喜欢。”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吧?”

  挽月轻笑,“臣女岂敢欺瞒太皇太后?”

  “可哀家听说,你与皇上两情相悦,时常在一处说笑。也不是喜欢吗?”

  “什么都逃不过太皇太后的眼睛。臣女先前自恃有几分美貌,若能得皇上青眼入宫为妃嫔,也能为家族争个荣耀;如今臣女父兄皆有罪,皇上却念及旧情放过。皇上赤诚之心,臣女心怀不纯,更觉惭愧也不配。”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哀家懂了。你这孩子,既没那么爱你的父兄家人,也没那么喜欢皇上,你只是为了自保,也深知你阿玛虽如日中天,但花无百日红,大厦将倒时唇亡齿寒。所以把皇上当成你的后路。”

  挽月没有做声。

  “你真像哀家年轻时候。只可惜了,没有机会能同你成一家人。不过哀家也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哀家也不愿意在皇上的身边留你这么一个过于明白的女人。哀家给你一个选择吧!哀家还有一个孙子,是皇上的亲哥哥——裕亲王福全。他的嫡福晋三年前过世了,你嫁给他做继福晋,这样不论日后如何,都不会殃及到你。裕亲王为人宽厚,不争不抢,嫁给他,你会度过非常平顺富贵的一生。必要时,也能保全你的家人。你可愿意?”

  帷幔背后,手指死死抠进墙壁。

  挽月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她与他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纯粹。为了各自利益,相互算计利用着。原先没有戳破那层纸也就罢了,还能装作彼此情深,你侬我侬;如今这层纸已破,两个人再见面都会难免想起先前事,难保没有隔阂。芥蒂一旦存在,便很难消散。若多年后某天他突然想起,她未必不会失宠。

  说白了从最初,这感情开始的就不纯粹,现在又要以什么理由去面对对方?

  也许嫁给福全,对她,对皇上都最好。

  郑重道:“谢太皇太后惦念,臣女愿意。”

  锦帛撕裂,发出“嚓”地一声。

  跪在地上谢恩的人与说话的太皇太后似乎都置若罔闻。

  “别拘礼了,嫁给福全,你也还是哀家的孙媳妇儿。”

  “若无旁的,那臣女便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应允。

  人渐渐走远。

  “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里间的帷幔背后,缓缓走出来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太皇太后打量着他,虽也料想到,但仍是叹了口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也应当尊重。哀家觉得这个选择不错,对你、对她都好。毕竟她曾经利用过你,你也欺骗过她。枕边人,彼此心意坦诚最重要,你连她的心都猜不透,日后又怎能睡得踏实?福全心地善良,温和敦厚,他们两个会白头偕老的。经历了这么多,你也应当真正长大了。”

  玄烨莞尔:“原本朕有疑惑,如今亲耳听到,朕也就不再困住自己了。皇祖母说的对。如今亲政路上最大的障碍已除,不日朕便可以亲政。朕也谋划了许久,自从銮仪卫从江宁织造刘德彪一案查到与京城丝绸、宫中十三衙门有关后,朕就嘱咐叶克苏暗中盯着鳌拜党羽。如今朕是赢家,高兴还来不及。她……嫁给福全,挺好,挺好的。”

  “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鳌拜既然已经还政,也自愿退出京城告老还乡,你也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的儿子也不必杀了。”

  “孙儿谨遵皇祖母懿旨。”

  “今儿发生太多事情,瞧你的样子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朝臣应当也有去南书房外寻你的。”

  “孙儿告退。”

  离去的背影英挺,仿佛在一日之间褪去了少年的稚嫩,有了青年的伟岸与坚毅。

  太皇太后对苏麻喇姑道:“苏沫儿,你说哀家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呢?哀家曾以为爱新觉罗家男人都是痴情种,哀家想要自己亲自带出个冷情的帝王来,心怀天下、不拘泥于儿女情长。起初,看他对瓜尔佳氏情根深种的样子,哀家深深担忧过,以为终是血脉里流淌着的深情。现在发现他和他阿玛、玛父都不一样,哀家理应欣慰,怎么反倒有点子难过呢?”

  苏麻喇姑望着那帷幔上的裂帛,与墙上带着血印的痕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梁九功等在慈宁宫门口。一抬眼,看见皇上从里头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大惊:这是怎么了?刚才半路上遇到挽月姑娘回去,见她也是一副神色寡淡落寞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平时常那般明媚。

  再定睛一看,梁九功不由更加心急:“皇上,您这手怎么了?”他赶忙从袖子中取出帕子给玄烨的右手包上,发现有两指指尖的指甲皆从当中断,鲜血淋漓却浑然不知。

  梁九功对三福道:“快去传太医!”话音还未落,玄烨只觉自己喉咙里一股抑制不住的甜腥味,接着便呕出一口鲜血。

  “皇上!”梁九功惊呼。

  玄烨抬手制止,用包着手的手帕擦下口,“无事。累着了,不要惊动太皇太后。”

  说着,定了定神后,继续顺着甬道朝东走去。

  挽月先回到的乾清宫,她也不必再回西暖阁居住,便往自己所住的耳房过去。还未走,便远远地瞧见西暖阁门口的廊下,趴着一只暖白色的四脚兽。耷拉着耳朵,头枕在前爪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一看到她的身影,那小家伙猛地抬起头,活像看见了大棒骨,“哇呜”了一声,撒开蹄子飞快地奔了过来,围绕着挽月的身边就开始又蹦又跳,时而后腿站起、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

  挽月哭笑不得,心底不由一软,“小玄子,不是让你回太后娘娘身边吗?你不是属于我的。”

  “哇呜~”小家伙听到这句话,仿佛遭到了抛弃一般,两只眼睛楚楚可怜望着挽月。挽月一时心软,将它抱了起来,它便将头埋到她的怀中蹭了又蹭,像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让它走。

  外面有一阵急促脚步声,挽月知道是那个人回来了。于是便赶紧抱起小玄子,快步往耳房走去。

  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几个大臣说话的声音,也有她熟悉的人,像是纳兰容若,马齐。

  她抱着狗刚进屋没多久,便听到更为大的动静。

  “小玄子,你现在屋里等我,姐姐一会儿就回来。”

  那狗似乎不乐意似的,非要她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

  挽月无奈,只好任由它跟随在脚边。她悄悄走到廊下,在转弯处向勤懋殿这边看去。发现索额图正站在门口,十分急切地招呼着许院判往里头去,身后还跟着一群拎着药箱的太医。

  他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