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鳌拜家宅邸往东走,皆是青砖黛瓦的院墙。满庭院的丹桂眼看着就要开到时节了,所以现下是开得最盛,香味最浓郁的,恨不得把所有的香气都一股脑地散出来。充溢了整个家宅,又飘过墙头,让胡同里也盈满了。

  玄烨来的时候是骑马从西边过来,进的东堂子胡同,这会儿非叫前头带路的这个妮子给往东头引了,道儿是越走越窄,两边的院墙也越来越矮。

  民间有不成文的规矩,越是家中有身居高位的大人物,院墙也垒得越高,门头也越大、匾额也越宽。所谓高门大户,也有字面上的这个意思。他依稀记得东堂子胡同这一带是镶黄旗原先所聚居的地儿,后来渐渐的,混得好的人家也会往西德胜门那一带去落户。再往前走,就得是正白旗老祖宗们居住的片区了。

  正白旗虽也是上三旗之一,但前些年因着多尔衮的缘故,如今地位尴尬。也很少出一些能在朝堂上吃得开的重臣了。

  再走几步,没了花香味,取而代之的是坑坑洼洼的砖沙地,还有一股子青苔混着猫尿的苦涩味道。

  那丫头到底要带他们去哪儿?曹寅如是想着,心里在叫苦不迭。刚刚从鳌拜家里跟出来的时候,他就老大不情愿,可谁让他是御前侍卫呢!你说着皇上这人也是,不说出宫看看鳌拜伤势,然后顺道再去看看叶克苏吗?怎么就被这个女子三言两语就勾出去了呢?

  “哎呀,狗屎啊!这儿怎么还有一堆?小月子,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不是要把我们卖了吧!瞧这地儿,多脏啊!别把我们爷鞋底子弄脏了,我们爷的足金贵着呢!”

  挽月本来在前头带路,放慢了下来,没好气地转头同曹寅说道:“你要真心怕把你们爷鞋弄脏,有本事就背着他走,这样脚一点都不会沾地。真是的,一个大男人家,哪儿那么多废话唧唧歪歪唠唠叨叨,你看你的爷,人家金尊玉贵的,一路走来说过牢骚吗?连腰杆都是直的的,那气度跟走汉白玉台阶似的。”

  玄烨本也蹙着眉,心有疑虑而没有宣之于口。但一听这话,仿佛来了精神似的,不由自主腰杆挺得更直了,笑意也更深。

  曹寅阴沉着脸,“是,要不说我是奴才,人家是主子。”

  挽月耐着性子同曹寅继续叮嘱道:“还有,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小月子……这就不是什么好词儿!”

  曹寅一脸玩世不恭,故意逗她,“那小挽子,总行了吧?”

  挽月发觉吵不过这个人,于是对玄烨流露出哀婉求助的神色,“爷您管管他……”

  玉佩在宝蓝色的腰带下打了个旋儿,玄烨乐得听他们二人互相嫌弃地言语,日头不知不觉已经向西沉下去,金红色的余晖正好从西边照在他们三人的背上,将影子投到东面脚下。

  玄烨弯了弯嘴角,“他这样叫你,你也可以给他起诨名啊!”

  “小曹子?槽子!”

  曹寅却哈哈大笑,“槽子就槽子!我打小儿就有人这么叫我,已经习惯了。”

  玄烨悄悄靠近挽月,同她笑着耳语了一番,转而继续向前走着。

  挽月听罢,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会儿正好走到了阴凉地,曹寅直感觉自己后背发凉,前头那俩人交头接耳,目光也不善,一定在说他的坏话。

  果不其然,挽月扭过头来,颊边露出一对酒窝,冲他比划了一个“七”字。

  “曹小七。”

  曹寅登时脸色大变,方才的趾高气昂一下子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先是煞白接着涨得通红的一张脸。这必然是那个人告诉她的!又不能责怪。苦笑爬上他的脸颊,“爷,您不厚道!”

  他七岁还尿过炕的事儿,只有他额娘和皇上知道。他额娘曾做过皇上的乳母,他们俩是从小一处长大的。那年冬日特别的冷,雪下得有膝盖那么深。虽说屋里烧了地龙,也还是让人舍不得离开被窝。他同皇上顽皮,偷偷溜到紫禁城里大人不让去的地方。

  那是坤宁宫,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画面。雪映着红色的砖墙、金色的琉璃瓦,坤宁宫外花园红梅盛开。一个容貌极美的女子披头散发,就待在雪地里。

  他们俩追着一只蹴鞠,蹴鞠滚到了那女子的脚边。她身边也无其他宫人,不像是主子的待遇,但比其他宫里那些主子看起来更高贵美丽。

  皇上比他更好奇,“您是谁呀?为何要坐在雪地里?不冷吗?”

  那女子对着他们露出了明艳如红梅盛开的笑,“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太脏,只有雪是干净的。我想念我家乡的土地,想要跟这地亲近亲近。”

  笑容虽然好看,但瞧着怪瘆人的。他当时拽了拽皇上,小声地说道:“三阿哥,咱们快点走吧!”

  谁知竟就是他的这句话,才惹来了祸患。那好看女子不知怎的,跟疯了似的,忽然扑过来掐住了玄烨的脖子。他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搬起了身边的一块砖石,使出浑身力气拍在了女子的背上,女人吃痛松开了手。后来,太监宫女应声而来,将他们二人全都救走。

  事后,他因救驾有功,被那时还是太后的博尔济吉特氏赐封为皇上伴读,他的阿玛额娘也跟着沾了光。但那疯女人的笑容却久久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整个冬天晚上都不敢出被窝,尿了好几回炕。

  那年曹寅七岁,玄烨六岁。

  坤宁宫的那个疯女人叫博尔济吉特孟古青,是太皇太后的侄女,先帝顺治爷从大清门抬进来的第一位皇后。早在几年前就被废,成了静妃,但还允许她住在原本的宫里头。

  曹寅哭丧着脸,“爷,不带您这么揭人家短处的。我可都是为了您好,您瞧瞧她带咱走的路,明明有大路不走,非要走这来都没来过的小道!谁知道她有什么鬼精灵的心思?”

  挽月冲他轻嘲了一声,“我一弱女子,还能把你们两位武艺高强的男子怎么样?”

  “那不好说,谁晓得你有什么陷阱埋伏?”曹寅跟着玄烨上过朝,亲眼见识过鳌拜冲上殿来,一把扼住了皇上的手腕。对他、对他女儿、他们全家都没什么好感,时刻提防着。

  玄烨倒是没曹寅那么大的反对心思,放慢脚步侧首同他道:“行了,不是说去观人家娶亲成亲礼么?你丧着个脸多扫兴!”

  “行了,这边路宽敞了。”挽月也不想走刚才的路,心里头埋怨起死扎克丹不靠谱,给指的近道一点不近不说,胡同又窄又寒碜,还不如回家时马车经过的那条路好走。

  眼前豁然开朗,青石板路也干净了许多,没有了花香但好歹也没有狗屎猫尿味儿了,糖果甜香和饭菜的香味打一进巷子口就闻到了。

  曹寅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情不自禁地动了动鼻子,称赞道:“东坡肘子的味道!味儿真浓!酱骨头!贵妃鸡!”

  挽月嗔怪着瞪了他一眼,“堂堂御前侍卫,你就知道个吃。”

  曹寅不以为意,掸了掸两边的袖子,“谁说的,我还知道钱。”

  那二人继续斗着嘴,玄烨却放缓了步子,静静伫立,瞧着眼前的景象,目色祥和欣慰同时又有几分艳羡。

  巷子里能瞧见那户人家,门头并不大,但也不矮,青砖墙没有鳌拜家高,却也比寻常人家高点,依稀可见祖上昔日荣光,砖头但都半新不旧的,有几个地方屋檐兽头缺了角,也没修缮。

  左边的墙上趴着两只猫,一只黄澄澄的,一只通体雪白,脸对脸眯着眼睛,垂着尾巴,听见有人来也不畏惧逃走。墙根下聚着三五个孩童,都刚刚揪起了小辫子。

  “你们在玩儿什么?”

  “打弹珠啊,你没见过?”孩童玩得很痴迷,头也不抬地道。玄烨瞧,那珠子已经脏兮兮的,但他们都爱不释手。

  门口停着几辆马车,看规格也知道这户人家娶亲,请来的客人没什么特别尊贵的人。皇亲国戚就更没有了,充其量也就有个二、三品的官儿。

  孩童的眼面前,摊开了一只宽大的手掌,掌心赫然放着一颗圆润的珍珠。他终于从蹲着的姿势站起来,愣愣地望着这个穿得很好、面相很温和的大哥哥。

  “我拿这个换你手里那枚弹珠。”

  孩童将信将疑,但想想自己没什么损失,便同意和对方交换了。见那人并没有反悔,于是喜滋滋地将珍珠收入囊中,其他几个孩童赶忙起哄围过来看。

  吵了一路的那两人终于在“槽子”和“碗”的称呼中消停下来,转头发现玄烨背着手,似乎心情很好似的,走了过来。

  曹寅没能占上风,还被半强迫着叫了一声“月儿姐姐”,心下憋着一口气。“爷,咱真要进去啊?万一被人认出来呢。”

  “不会的,我们家二管家说,万宁家落魄了,咱们家都不来。能有你们爷的熟脸么?”

  曹寅故意道:“哎呦喂,连你们家都不来?应当说什么样人家请客,能有面子把你们家给请来!”

  挽月也不甘示弱,狡黠一笑道:“赶明儿你成亲,我一定给这个面子,把我阿玛、哥嫂、侄儿侄女都带上。”

  玄烨抬头望了望那大门,淡淡笑笑道:“兵马司人太多了,没听说过这号人。应当也没见过我。但是,你当真就是这个心愿?”他原本只是想打趣一下她,提醒她莫要太贪心,将来留着许个什么天大的事要他应允。但也没说不可以。哪晓得她便情急之下提出了这么个主意:要他陪着,一道去东堂子胡同口一户叫什么万宁的人家,凑热闹看人家娶亲。

  “这心愿还不够好?我今儿回家打路上过就心痒痒想来瞧热闹来着。尤其是上午出的那事儿,多晦气!非得喜气冲冲不可!”说着,挽月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旗袍,仔细打量有无褶子。今儿她穿的是身暖玉色撒金海棠花纹蜀锦旗袍,石青色云纹滚边,外头罩了一个偏襟樱草色坎肩,小二把头上偏左戴了一朵堆纱花,紫蝴蝶琉璃流苏钗,右侧编了两缕细细的辫子垂到肩头,只在左侧盘扣处别了一枚小小的米黄色流苏玉佩。

  万宁家门口门口热闹非凡,要么就抄着手,聚在一处磕着瓜子闲聊的,主家也有站在门口招呼来人的。

  清初习俗是前日在娘家催妆,后一日娶,娶亲仪式从一早就开始。越是官大的人家越有讲究,女方家要将丰厚的嫁妆先抬到夫家,摆在堂屋中,好叫所有来的宾客看看这家女儿的体面。如果是皇亲,夫妇俩还要去宗祠祭祀。忙活了一堆事后,迎亲的先将新嫁娘送入男方家,这时候天色也不早了,正式拜天地就快近黄昏。

  正妻成婚在晚上,侧室在白日。

  挽月他们这会儿来的时辰刚刚好,主家已经开始在院子当中摆宴席,新人拜完堂后送入洞房,宾客就可以去闹腾了。

  门房处,万宁家的长子宝德与管事一道迎宾客。到了这个时辰来的人是最多的,很多是赶着饭点来吃饭的,三五成群的很多人都不认识。迎面走上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宝德定睛一瞧,顿时眼前一亮:三人皆是气度不凡,中间最高的儿郎轩然霞举,龙章凤彩,只那一站便自带一股贵气威仪;右边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乌发雪肤,丹唇含笑,一双杏眼似秋波潋滟,眼中皆是灵气;左边的那个丰神俊朗、天庭饱满,一双大眼炯炯有神。

  他们舒穆禄家还有这号亲戚?

  宝德年纪尚轻,于是同管家对视一眼。管家也愣住了,不认识这仨人啊!别是哪家大人家的少爷小姐吧?

  于是宝德上前去拱拱手,“敢问三位是……”说话间,眼神忍不住地朝挽月身上打量。

  玄烨和曹寅心照不宣地向前迈了半步,正好挡住了宝德。

  身后的挽月却已经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封礼金,笑盈盈地递给了门口接礼的人,“我们东堂子胡同北瓜尔佳氏的。”

  说着便轻轻蹭了那俩人的袖子,往里头去了。

  抬手不赶笑脸人,更何况那礼金红封颇厚,管家拆开看到里头的银票后,眼睛都看直了。

  赶忙回过头去追着看那三人的背影,这会儿哪里还找得着?一扭脸人就绕过影壁进去了。他赶忙推了一把自家大少爷,“大爷!人呢?”

  宝德已经看痴了,“进去了?”

  管家无奈地跺脚,“你认得他们吗?”

  宝德一愣,回过神来,“不……不认得啊!她刚才说她是谁家的?”

  接礼的挠挠头,“好像说是东堂子胡同北口瓜尔佳氏的。”

  “东堂子胡同北……”管家喃喃自语,重复念道,忽然惊得愣住了,“她说是瓜尔佳氏?”

  “昂!”接礼的不明就里,茫然地点了点头。

  “哎呀!咱们往西北头去,就住着一户瓜尔佳氏的人家,那就是鳌拜鳌中堂家。”管家又惊又吓住了,急得捶胸顿足。

  宝德也清醒过来,“不对吧!我按照阿玛的吩咐拟了帖子送到鳌中堂家。他们家那门第咱家那里够得上?有没有礼尚往来,只不过阿玛说了,都住附近勉强挨得上是邻居,原先祖上也有来往的。人家瞧不上咱的,但好歹也是喜事,告知一声来不来的全凭人家意思。后来这不他们家的当家主母富察氏给送了礼过来,人到没到就不晓得了。”

  “那这是谁?”

  宝德也摇摇头,“我见过他家大奶奶,年龄比我还大,他家的达福少爷酷爱用弹弓子打鸟、钓鱼。”

  仔细一琢磨,接礼的人回过味儿来,小声凑过去道:“刚不过去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么?听说鳌中堂家千金成过两次亲……呀,她来会不会不吉利啊?”

  宝德一巴掌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你蠢不蠢?谁没事儿带两个和离过的夫君来吃喜宴?再说了,那位千金岁数也比我小不了多少,那姑娘也就跟咱家小妹差不多大。”

  管事赶忙催促,“去去去,快看看去!这儿你们照应一下。”

  待管事和宝德到院子里,满眼都是人挤人,哪里还寻得找那三个?

  再说挽月早就挤到了庑廊底下,同所有人挤着往里看。曹寅对这些事儿不感兴趣,一只脚踩在庑廊下的栏杆上,抓了一把花生倚着柱子吃。玄烨瞧着她一副想看又看不到的模样,顿觉好笑,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她,“这时候恨不得自己腿再长出来一截吧?”

  挽月转过身来,面露失望,哀怨地扬起小脸瞧着玄烨,眼睁睁看着自己身旁一位宾客,背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女童,先是抓了一把糖果子,小姑娘看着屋里笑得咯咯的。

  见她眼神流露出羡慕,玄烨更加忍俊不禁,一展扇子悄悄取笑她道:“你若跟她一般大,我也能背着你看热闹;可你年岁太大了,背你不合适。”

  挽月知道他是存心说这话笑话她,便也不恼,只朝天上看了看,轻叹了口气,“唉,就算我真的是五六岁,也没那个福分高攀上您背着。普天之下,有谁敢驱使得动您?”

  玄烨难得笑出了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挽月,靛蓝色的锦袍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泛着银色暗云纹的光泽。先头在鳌拜家,同她阿玛之间的不悦此时此刻全都一扫而空。

  忽而,他感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将侧过身,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眉头紧蹙,神情十分痛苦似的,“兄弟帮个忙,帮我抱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哎!”

  玄烨还未来得及唤,只觉得臂弯处一沉,待反应过来,怀中已经多了一名大胖婴孩儿,乌溜溜的眼睛黑葡萄似的直盯着他看,旋即一笑露出唇边一对小梨涡。

  “这……”

  挽月忙摆摆手,“我不会抱!”

  玄烨怒目而视曹寅,轻声训斥道:“别吃了!干点你该做的正事儿!”

  曹寅一瞧,他们的皇上此时正在抱着一个胖娃娃。赶忙擦擦嘴,从栏杆上蹦下来,“谁家的?”

  玄烨察觉出对面拼命绷着脸装端庄的少女,马上就要绷不住笑出声了,他一张脸沉得如深冬的冰块,定了定神,“拿走!”

  曹寅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手在身上擦了擦,伸出来却又不知该如何接。玄烨却不管他是否愿意,气呼呼地将那大胖娃娃放到他怀中。哪知那胳膊刚一动,那娃娃却嘤嘤地哭了起来。挽月瞧那婴孩儿甚是可爱,于心不忍,同玄烨道:“您别动了,您瞧,她似乎很喜欢您。不愿意让您撒手呢。”

  玄烨只得不做声,板着脸看了眼怀中的奶娃娃,又瞪了瞪对面的挽月和曹寅。怎么瞧怎么觉得他们俩在幸灾乐祸,心里道:看朕待会儿怎么治你们俩!

  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光景,那人总算回来了,面上一派轻松神色。眼见自己所托之人还在战战兢兢抱着孩子,赶忙接过来,同他道谢,“谢谢您嘞!瞅您眼熟,贵姓怎么称呼?”

  玄烨颔首淡淡笑了笑,摇了摇扇子,低着头速速往别处去了。

  孩子被抱走后,他如释重负。重重地展开扇子扇了扇,一擦额头,竟然汗都下来了,旋即没好气地瞟了一眼那两人。

  挽月真是没后悔今儿来凑这个热闹,真是瞧见西洋景了。瞅皇上那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欺负了他似的。

  这时候,喜乐敲响,堂屋里头司仪高喊了一声:“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挽月赶忙借着这个由头,蹭了一下玄烨的袖子,“爷,您别委屈了,那孩子只对您笑,说明您面善,招人喜欢。”

  玄烨并不为所动,淡淡道:“花言巧语。”

  袖口却又被轻轻拉了拉,“走吧!咱去瞧瞧去!”说着,便被不由分说一个拉,一个推,愣是挤进了门里头。

  “一拜天地!芝兰茂千载!”

  “二拜高堂!喜气盈门庭!”

  “夫妻对拜!琴瑟和鸣福百年!”

  “礼成!”

  “好!”

  喜乐奏着,新人被迎入洞房,门口的人一窝蜂想进去看热闹。却被一位老嬷嬷给拦住了,“站住!属什么的?”

  “属牛!”

  “不准进去!犯冲了!”

  “啊?”被拦住的人尴尬地挠挠头。

  曹寅兴冲冲喊道:“我属小龙。”

  老嬷嬷捏着个帕子掐指算算,皱着眉道:“不算冲,也不大好,进去吧!靠边站,别往人夫妻俩跟前儿去!”

  挽月忙道:“我属羊,他属马的。”

  老嬷嬷喜上眉梢,帕子擦了擦嘴角,“呦,这不跟咱家二少爷,少奶奶生肖一样么!郎才女貌的,瞅你们俩也是一对儿吧?”

  挽月脸一红,不由自主抬头看看并肩站着的玄烨,见他也正好低头瞧着他,面色倒是如常,耳朵根却红了。

  “嗯哼!不是。”玄烨轻轻咳嗽了声。“我们……兄妹。”

  老嬷嬷看破不说破,继续乐呵呵地干她的活儿。

  屋里新郎已经拿起喜称挑了喜帕,新嫁娘圆融脸蛋,明艳温柔。

  这时几个端着盘子的喜娘走了出来,都是些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供客人去抓讨个吉利。

  挽月缺抓了一大把,蓦地塞到玄烨手中,“早生贵子。”她想,他跟太皇太后应当最期盼这个。

  玄烨手里满满当当,方才冷不丁被人塞了一个胖娃娃,他已经够懵了,这会儿她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塞这个给他几个意思?于是愠怒地捧起,抓住挽月一只手就要放过去。挽月忙躲,“我还是大姑娘!哪儿有给我的规矩?早着呢!”

  他却故意拿她的帕子装了满满一兜,“也老大不小了,早晚用得上,别辜负人家的吉利话。”

  挽月眯了眯眼,同玄烨推辞上了,“您岁数比我大,是不是啊,哥?”

  玄烨心里纳罕:嘿!越让着她,还越来劲了似的。于是反手在她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个凿栗子,挽月毫无防备,等“哎呦”着捂住脑门时,玄烨已将东西全部塞到曹寅手里,“赏你了,枣生桂子,吃吧!”说罢,便迈了出去。

  曹寅正在嗑瓜子,忽而手里多了一大捧花生枣子,不由愣住了。挽月赶忙提裙跟了出去,却正巧碰见管家和宝德,他拱拱手,“是鳌拜大人家二小姐吧?失敬失敬!”

  挽月客气了两句:“恭喜恭喜!”

  “令尊大人好吗?”

  “还成!”

  管家明白过来,这位是溜出来看热闹的,不过也是贵人哪!“不知他们二位是……?”

  挽月不想被他们缠上,信口胡诌道:“乡下亲戚,没见过世面,特带他们来见识见识京城大户人家怎么办喜事。”

  宝德注视不远处的二人,一个傻大个儿大秋天的扇子时不时半遮面,还贼眉鼠眼东张西望,生怕别人瞧见他似的。另一个一刻不停在吃,腮帮子鼓得像松鼠,顿时恍然大悟:乡下来的!怪不得!

  玄烨冲挽月招招手,说了个口型,挽月随便寻了个由头,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得回去了!”

  “酒席还没吃呢?放心,他们其实也都互相不认识。”

  玄烨笑道:“这下你心满意足了吧?我可没有欺你。”

  挽月狡黠一笑,“那您呢?还生气么?”

  玄烨一怔,转而笑了笑,“我气什么?”

  “气……一只老鹰。”

  玄烨明白过来,无奈叹了口气,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气不气他,都与你无关。不生你气,我走了。去瞧瞧叶克苏。”

  挽月脸色顿时变了。玄烨察觉,“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走吧!”

  万宁在门口恭敬亲自相迎接一位正白旗的大贵人,“您怎么来了?”

  苏克萨哈下了轿子,面色不是很好,“近来他身体不大好,因为鳌拜,心情也重,我与你阿玛,玛父都认得的,有喜事应当来的。我不是眼花了吧?怎么好像看到……”皇上,曹侍卫,还有一个女的……

  东堂子胡同?不是住的那个老匹夫?

  苏克萨哈若有所思,万宁不明,“您说什么?”

  苏克萨哈忽然悲从喜中来,“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