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初夏,暑意乍现,但清晨时分还算清凉,澄澈如金般的日光倾泻在金黄耀目的琉璃瓦上,霎时泛起一波波跳跃浮动的涔涔涟漪,清爽惬意的夏风温柔地轻拂在人身上,令人心旷神怡。

  苏培盛踏着轻快的步伐去往养心殿的一处院落,前些日子他被赏赐了二十板子,这板子落在他身上倒是没遭罪太多,但苏培盛亦是做出一副需要休养生息的样子,等时间差不多,就迫不及待地回到皇帝身边伺候。

  养心殿武陵堂,这里是皇上特辟出来练武的场地,苏培盛才刚到门口,就听到一阵阵铿锵有力的男子呼吼声,和长枪激烈对练的铮铮铛铛破空的震耳声音。

  苏培盛蹑手蹑脚地走到角落里,抬眼消消望着宽阔亮堂的练武台,只见皇上穿着一袭玄黑色的箭袖袍衫,缚衣束带,窄袖束腕,手执天罡湛金枪,气势刚健犹如骄阳,虎步生风,动作幅度极大,势如破竹般直击对面的御前侍卫统领。

  苏培盛默默叹了声,往常这时候皇上就差不多练完一套虎威枪法了,今日却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枪枪刚劲有力,重如霹雷般,周遭隐隐有无边杀气纵横,锐不可当,直逼得御前统领都快招架不住,顿时也被激起血性,拿出真正的实力和皇上交锋。

  就这样苏培盛又伫候了许久,练武台上势钧力敌、惊心动魄的对决终于偃旗息鼓,皇上也总算狠狠地宣泄完他无处发泄的火气。

  皇上英挺俊朗的脸庞有汗水从肌肤上滑过,落在玄黑色的衣袍上留下一块深邃的印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潇洒地把手中的天罡湛金枪扔置到兵器架上,“玎”的一声,湛金枪稳稳地插入楠木兵器架上,随后皇上大步流星地来到一处净房,苏培盛见状,很是殷勤地跟随在皇上身后,服侍着皇上洗漱。

  重新换了一身清爽的湖青流云纹蹙银薄衫,皇上浑身舒泰地坐在圈椅里,接过小太监端来的一盏羊脂玉雕莲花纹茶杯,喝了半杯碧螺春茶,他闲适地摩挲着手中莹润的茶盏,面容上带着疏懒的意味,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苏培盛,徐徐问道:“有什么事?”

  苏培盛这才把来意禀明:“回皇上,慈宁宫的林六泽起先来养心殿,说太后娘娘请皇上酉正时分去一趟慈宁宫。”距皇帝上次去慈宁宫请安,已经相隔二十多天了,两天家母子冷战多日,这次也不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太后娘娘率先低头,邀请皇上去慈宁宫。

  “嗯,朕知道了。”皇上俊美绝伦的脸庞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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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宁宫,彼时正近黄昏时刻,夏日里金红荧煌的余晖袅袅披散开,携着温热的暑气弥漫在宫殿下,漫天的橙黄色凝霞笼罩着庄严肃穆的慈宁宫,空气中充斥着令人压抑的沉闷,信步走进慈宁宫的皇上,胸口那股微微心烦的感觉愈加浓郁。

  直到皇上看见了他的皇额娘,永远一副清雅华贵的妆容,嘴角挂着不褪的恬淡笑意,她正亲自握着紫檀金钿匙取了一些沉香碎块,放置到白玉透雕荷叶鹭鸶纹三足炉里。

  不过几息,便有一缕缕沁香宁逸的轻烟飘翻于室,直透心窍,怡神静气,皇上轻轻一嗅,顿觉胸口烦尘散去,忘却一些尘俗之事,他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底下随意地捡了一个椅子坐下,默不作声地望着太后。

  太后看了儿子一眼,露出澹然的微笑:“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额娘这了?”平时总是踩着点或晚了时辰来慈宁宫给她请安,太后刚刚只是随口一问,皇上亦是没有作答。

  太后注视着沉默不语的儿子,她的眼神澄澈清亮,看着皇上的目光中蕴着罕见的和煦暖意,然后从容地坐到皇上旁边,同样让上首宽大奢华的宝座空着,坐到了皇帝下方的位置。

  太后娘娘坐定后抿了一口茶水,瞥了眼喝着姜蜜鹿梨汁的儿子,想到她待会要和皇帝商谈的事情,陡然升起满腹的酸楚,太后定了定心神,将心绪都化成唇边一缕悲凉的叹息。

  她连连叹了好几声,乌黑的眸子里有幽幽的郁然闪过:“胤禛,再过不久就是端午佳节了。”她顿了顿,寒冷的薄唇又吐出一句话:“哀家的大孙子,弘晖也去世快一年了。”

  闻言,仿佛有一瓢冰水浇在了皇上的头顶,他愣了一会,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旋而变得黯淡无光,他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似乎泛起一层朦胧水雾,嘴里刚刚喝过的甜果汁顿时变得苦涩起来。

  端午节,本是美好的吉日,人们在这一天,祈福辟邪、迎祥纳福,祈祷家人和自身平安康泰。可在去岁端午的两天后,弘晖就离开他们了。

  两母子沉浸在悲伤里无言了片刻,太后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眼眸,已恢复沉静如水的样子,她不急不缓地说道:“皇后离宫那么久,是时候回来紫禁城了。”

  皇上刚想开口,太后伸出温热的手掌覆住他凉津津的手背,太后的嗓音有些低哑,却字字清晰:“皇后回宫除了悼念弘晖,另有一件大事需要她回来主持。”

  太后的手心格外热乎,唯有手指上佩戴的白玉扳指和镂金菱花嵌翡翠护甲,略微含着一丝冷意,皇上骤然间感触到有一股寒意侵骨,他下意识地询问道:“何事?”

  太后缓缓拨弄着衣襟上常挂的一串能静心凝气的合香珠,郑重其事道:“如今到了该选秀的时候,祖宗定下的规矩,皇帝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无论如何今年的选秀势在必行。”

  说罢,太后看了眼眉宇间隐然有躁意的儿子,语气温和道:“皇额娘心底明白,自从你登基后,兢兢翼翼地处理国事,没有一点疏忽懈怠,完全不耽溺于后宫美色。”

  太后忽然话锋一转,沉声道:“但选秀不单单是延续皇嗣血脉,更是为了笼络满蒙亲贵,平衡前朝势力。哀家会替你择选几个卓然的女子入宫,以后这些女子,不管你是冷落也好,还是宠幸也好,皇额娘都不予置喙。”

  皇上看着额娘面无表情的肃容,她的眼神中弥漫着凌厉而森寒的气息,俨然彻头彻尾无一丝转圜之意,皇上心里也明白,选秀除了有政治意味和预备后妃之选,还有一项利处,那就是赐婚皇室宗亲,巩固聚力爱新觉罗一脉。

  皇上这般想着,紧绷抗拒的神色弛懈了不少,他静默了一会儿,方才微微颔首:“那就有劳皇额娘,替儿臣操办选秀一事。”

  太后闻言,霎时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拍了拍皇帝的手,口吻多了几分怡然的柔和:“你派人去接皇后回来吧,这原该是皇后操心的事,哀家就在最后镇镇场。”

  “嗯。”皇上点点头,接着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晦暗天色,温和恭谨道:“那儿臣先回养心殿了,就不打扰皇额娘用晚膳了。”

  太后斜睨了儿子一眼,知道他心中还是有些许不痛快,不想跟她这个施压他的人一起用膳,她抿唇扬起一抹浅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带着些无奈,随后挥了挥手让儿子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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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几日,阔别将近整年,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终于回到了紫禁城,她甫一回来,就宣告六宫妃嫔和皇子皇女,第二日皆到长春宫请安,除了出生不到三个月的五公主不用去。

  翌日不到辰时,长春宫就迎来了各宫的妃嫔,还有小阿哥小公主,许是皇后娘娘还未至大殿正厅,舒舒才踏进长春宫大门,就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喧哗声,甚至还有小婴儿响亮的哭闹声。

  舒舒进殿后,敢情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到达长春宫的,不过也是正常,她本来是早早要出发的,恰巧悠悠睡醒了,她陪着女儿玩耍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女儿。

  舒舒昂着脑袋,清凌凌的目光缓缓巡视了一圈,发现只有谦嫔前面的黄花梨木雕竹纹圈椅是空置的,她撇了撇嘴角,只能怏怏地走过去坐下。

  她刚一落座,就听到身旁传来一道稚嫩欢乐的咿咿呀呀声,舒舒转头一看,是谦嫔怀里胖嘟嘟的七阿哥发出的声音。舒舒定睛一瞧,虽然七阿哥长得跟他额娘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小宝宝白嫩嫩、胖乎乎的,睁着一双宛若黑水晶的大眼睛,嗯……看上去还是蛮可爱的嘛,不过鉴于他额娘,舒舒只对七阿哥笑了笑,就转身不再理会他了。

  “咿呀……咿呀……”七阿哥在额娘怀里兴奋地扭来扭去,突然伸出肉呼呼的小胖手攥起舒舒的衣袖,使出吃奶的力气要把舒舒转过来。

  于是舒舒转过身又看向他,七阿哥见到舒舒的娇媚面容,愈加兴奋了,他舞着胖嘟嘟的小手,呲着小嘴对着舒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白里透红的胖脸蛋跟水波一样微微动弹了下,别提多可爱了。

  见舒舒没有夸赞他,七阿哥“啊啊”地张大嘴巴。舒舒愣了下,有些疑惑地望向略显狼狈的谦嫔,只见谦嫔面露尴尬,抬手把刚被儿子扯出的一缕发丝往耳后拨弄好。

  谦嫔这才开口解释道:“弘曕长牙齿了,跟你在炫耀呢,他长出第一颗牙齿的时候,我们咸福宫上下都啧啧称赞。哎呀,然后他这个小小的人儿,也不知咋地,就觉得长牙齿很了不起,待到第二颗、第三颗长出来的时候,见人就呲嘴,等着大家夸赞呢!”

  舒舒听了这番话,扑哧笑了声,随即她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一下七阿哥红润的小嘴巴,只见他嘴里下方,有三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白色乳牙,上方则只有一颗乳牙,总共四颗牙齿。

  舒舒向上伸出大拇指,作出很棒的手势,笑盈盈道:“七阿哥太棒了,居然能长出四颗牙齿,厉害极了。”听到舒舒的夸张赞许,七阿哥总算心满意足,开始美美地吸吮起自己胖乎乎的手指,仿佛自己的指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舒舒饶有兴味地看着七阿哥的举止,她的悠悠目前才两个多月,昨天刚学会了翻身,舒舒新奇不已,深深感触到小宝宝一日日不同的变化成长。

  这时候旁边的熹妃突然出声:“看来七阿哥身体确实很棒,想当初我的弘历长牙齿的时候,那是天天闹腾地不安生,睡也睡不安稳。”

  “咦?”舒舒看向坐在她上首的熹妃,眼神中满是不解。

  谦嫔插言道:“是啊是啊,小宝宝长牙齿可是很难受的,其实七阿哥刚冒牙的头两天,也会身体感到不适,牙肉会红肿起来,还好奶嬷嬷老成历练……”

  就在这时,大殿外面响起唱报太监拖长的高亢腔调:“皇后娘娘驾到——”谦嫔未说完的话语被打断,舒舒有些懊恼地跟着站起身垂首恭迎皇后娘娘的到来,她在心里默默思量着:放下她和谦嫔之间的龃龉,为了悠悠,她要向谦嫔请教如何健健康康地养育小宝宝,毕竟七阿哥凡事走在前,有着丰富的亲历经验。

  皇后娘娘在宫女们的搀扶下徐徐走向莲花宝座,她的步伐优雅十足,双脚却犹若踩在棉花上,毫无轻快之感,众人等了一会儿,皇后娘娘才姗姗地走完这一段路程,坐进宝座里。

  妃嫔和小阿哥小公主们,这才齐齐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道:“给皇后娘娘(皇额娘)请安,皇后娘娘(皇额娘)万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