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洗三礼这天,皇帝的旨意遍传六宫:谦贵人因诞下麟儿有功,晋封谦贵人为谦嫔,赐居咸福宫主位,所诞阿哥序齿排行为七阿哥,择选吉日计入皇家玉牒,取名为爱新觉罗·弘曕。

  “曕”字取自《康熙字典》,字典的集韵篇中释义“曕”以瞻切,音同艳字,有光照、瞻望的寓意,寄托了无限的厚望之意,希望七阿哥成为一个有远见、有智谋之人。

  今日七阿哥举行洗三的仪式,所有宫里的妃嫔和谦嫔的娘家女人都会到场,一则是见证新生儿洗去污秽,消厄灾免,二则是大家一起给阿哥的洗盆添上吉物聚福。

  七阿哥的洗三礼被安排在太阳高照的正午时分。

  启祥宫里,舒舒正准备着出发,就听到都鲁嬷嬷和邢嬷嬷在外头求见,舒舒连忙允道:“锦思,快请两位嬷嬷进来。”

  都鲁嬷嬷和邢嬷嬷严肃着脸走了进来,和顺嫔娘娘表明她们两人也要跟着去承乾宫,这种人多杂乱的场合很容易出现意外,她们在侍候还是德妃的太后时,可是见过了不少推倒孕妇等种种让人防不胜防的鬼蜮伎俩。

  于是两位嬷嬷俨然同护法金刚一样站在舒舒的左右,舒舒就这样带领着嬷嬷、宫女们,大张旗鼓地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向承乾宫,谦嫔虽已被赐居咸福宫,但由于刚生产不宜搬迁,所以齐妃娘娘难得大度地安排在正殿大厅,举办七阿哥的洗三礼。

  待到正午时分,日光最是耀眼时,洗三礼便正式开始了。

  舒舒坐在靠背椅子里,就瞧见一位戴满金首饰,身材有些丰腴、穿着富贵逼人的中年妇女,迈着小碎步走了出来。

  只见中年妇女那粗壮的两只手臂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大红的襁褓,身旁围着几个同样是富贵打扮的妇人。舒舒思量着:这应该就是谦嫔的额娘还有娘家嫂子等。

  殿前最上首设了楠木香案,案上供奉着十几尊神像,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痘疹娘娘等和生产、育儿有关的神。

  神像前面摆放着三鼎黄花梨螭龙香炉,接着是由最有身份之人进行点香仪式,檀香被点燃,徐徐飘溢出气味沉郁的袅袅白烟。

  皇上、太后、皇后娘娘都没有到场参加,只是赏赐了许多物品,又派底下的人前来参加七阿哥的洗三礼,所以在场的人以贵妃娘娘的地位最高,但齐妃娘娘自恃主人的身份,直接越过贵妃,由她来作为点香第一人。

  齐妃点香后,中年妇女刘夫人在儿媳妇的搀扶下,抱着襁褓对着神像进行叩首三拜,口中念诵着各位神仙保佑七阿哥的祈祷话语。

  接下来真正的“洗三”开始了,殿内最中央已放置着一个黄金制造的精美浴盆,四周角落摆放了好几个燃烧着银霜炭的火盆,两扇殿门大大敞开,隔着屏风,炭火烘得殿内温暖如春,又能通风透气。

  金盆内盛了一半的用槐叶、艾草煮过的水,两位接生嬷嬷接过刘夫人手中的大红襁褓,小心地打开襁褓,刚出生三天的小婴儿就和众人“坦诚相见”了。

  接生嬷嬷轻手轻脚地把尊贵脆弱的皇子放到水盆里,一边轻轻把水拨洒在七阿哥身上,一边高声念叨着吉祥话:“洗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洗洗脚,身体健康不食药……”,另一个接生嬷嬷则拿着一根长长的葱白,在七阿哥的头上、身上、脚上分别各打三下,边打边念诵着“一打聪敏,二打伶俐,三打邪魔”等祝福赞语。

  七阿哥一看就是个结实的婴儿,非常的健康活泼,他的小脚丫一蹬一蹬的,看得出他很喜欢水,居然不哭。

  接生嬷嬷又用软帕沾上盆里的水,给七阿哥擦拭嘴巴和耳朵,小婴儿挥了挥手,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很响,俗称“响盆”,是个吉兆。

  最后便是按照身份的尊卑、由低到高往水盆里撒金银物什等贺礼,这就是“添盆”了。

  贵人以下都纷纷围了过来,把带来的银锁等贺礼投进盆里。轮到舒舒时,她接过都鲁嬷嬷递过来的两锭黄金扔进盆中,她没有准备那个精巧物什,听都鲁嬷嬷说最值钱的就是黄金了,于是她就拿了两锭金元宝当贺礼。

  两锭金元宝约合二十两左右,这可比那些常在贵人扔的平安银锁、青玉牌、鎏金镯子值钱多了,两位接生嬷嬷笑得跟朵花似的,合不拢嘴,好话一句接一句地冒出,毕竟洗三礼结束,这一盆子金银物什都归她们所属。

  在“添盆”中,洗三礼热热闹闹地又持续了半晌,殿内氤氲着炭气和人气,闻着这些浓郁的气味,舒舒微微有些胸闷起来,看着仪式差不多完成了,她站起身准备告辞。

  “刘夫人,本宫身子不便,就不凑热闹,先回宫去了。”舒舒挺着一个大肚子,确实是有些乏累了。

  “呦,娘娘再待会呗,沾沾我们七阿哥的福气。”刘夫人急急走上前笑吟吟地说道,可话语中带着不友善之意,她边说着,那双眼睛就溜溜地瞥了顺嫔的肚子一圈。

  这话说得,好似顺嫔就是来专门蹭七阿哥的喜气一样,祈盼也能生下一个阿哥。都鲁嬷嬷首先就不爱听了,她上前一步,语气很冲地说道:“我们娘娘都说累了,要回去歇息了,这位夫人是听不懂吗?”

  “你——”刘夫人刚想驳斥这个以下犯上的卑贱奴才,她身后的儿媳妇慌不迭地扯了扯婆婆的袖子,小声嘟囔道:太后、太后。

  刘夫人不悦地转过头怒瞪儿媳妇,儿媳妇立马低声道:“这位嬷嬷是太后派到顺嫔身边的。”

  “哼。”都鲁嬷嬷对着刘夫人翻了一个白眼,就扶着舒舒走出正殿。

  刘夫人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绢子,嘴角紧紧抿着,一脸悻悻,硬生生憋着口闷气,看着顺嫔主仆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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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扫落叶,凛冬飞雪花,时间一晃眼就到了十月,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夜里更是寒浸浸寂萧萧。这日,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宣告:十月里,万寿节正逢颁金节,二节一同庆祝。

  远在避暑山庄的太后娘娘,已没有暑热可避,又因皇帝登基元年的万寿节没有大办,今年的万寿节就得隆重举办了,于是太后娘娘一声令下,打道回紫禁城。

  数九寒冬的畅春园也没有了夏日里的江南秀雅风光,皇后娘娘来了之后住在永萱堂内,而没有听太后娘娘的指示住到她的凝春堂。

  夜里,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看着来自京城的书信,她的丈夫——高高在上的皇帝写了一封家书寄给她,难得的温情话语,让皇后娘娘一时不敢相信。皇帝在信中还写到,皇后在畅春园高兴待多久就多久,如果想回紫禁城,他会再派士兵来护送皇后回宫。

  致行握着梳子站在娘娘身后,一绺绺地把手中的墨发梳顺,倏地梳齿间银辉一闪,十多根白发突兀地呈现在致行的眼前,她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地梳着头发,把那撮白发梳到最里头覆盖住。

  就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皇后娘娘透过镜子望着她,淡然说道:“不用掩饰了,拔掉吧。”

  致行踌躇地揪下其中一根较短的头发,放到娘娘手中,轻描淡写地道:“娘娘,这根头发在最外头,估计是被太阳照得褪了色。”

  皇后扑哧笑了声,转过身来轻轻用手指点了下致行的额头:“你这丫头,当本宫不知道,太阳晒多了头发是变黄嘛。”说罢,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致行。

  “当初你这丫头性格最是跳脱,本宫希望你行稳致远,给你取了这个名字。还有格容,那丫头长得实在貌美,本宫不希望她仗着美貌,就心高气傲惹人憎,哪想到……”

  致行半蹙眉尖,恨恨地说道:“是她心生歪念,妄想成为皇上的嫔妃,作了那等害人害己的事,娘娘留她全尸,已是宽宏大度了。”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格容怨恨自己没有把她举荐给皇上,为何要报复到弘晖身上,她宁愿自己来承受千刀万剐的痛,也不愿她的孩儿离开这世间。

  “娘娘……”致行扑通跪下,双眼含泪望着皇后,哽咽道:“娘娘不要伤心了,大阿哥最喜欢看到他额娘的微笑了,娘娘如此痛苦,在九泉之下的大阿哥也不能安心去投胎啊。”

  皇后凄凉地叹了声,看着仰着头一脸忧虑的致行,她柔声道:“格言她们本宫都已安排良善之家嫁出去了,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小夫妻更能一辈子琴瑟和鸣、相誓白首。趁着本宫还有精力,致行你也挑户好人家嫁了吧。”

  致行使劲地摇了摇头,哀求道:“奴婢不嫁,娘娘就让奴婢一直服侍着你,不要赶我走。”

  “也好,这世道要求女子一定要嫁人,谁知女子嫁错了郎,便是一辈子的受苦受难。致行,我不再勉强你嫁人了,但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本宫定会给你安排好的。”皇后露出浅浅的笑容,这一刻在致行眼里,不施脂粉的皇后是那么的美好,焕发出的光彩震撼致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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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祥宫殿内,舒舒坐在小炕桌旁用完了一顿简单的孕妇早膳,就让人把膳桌撤下去,然后在炕席上堆放了高枕,又放了好几个汤婆子,暖洋洋地歪躺在炕床上,好不惬意。

  舒舒闭上眼微微眯了会,就起身打开炕床头的矮脚柜子,拿出昨日未看完的话本,津津有味地继续翻看起来,这话本的作者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坎坷,写出的故事又是缠绵悱恻又是高潮迭起的。

  今日舒舒看的故事很是俗套,是两个少年男女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祁家二姑娘女扮男装去茶楼听书,她挑了个楼上临窗的位置,恰巧崔家四郎也来到这家茶楼,因座无虚席,两人就被店小二凑成一桌坐在了一起。

  茶楼非常热闹喧嚣,说书人也说得有声有色,让人不由自主地入神倾听,可崔家四郎却鬼使神差地辨认出旁边人不是个男儿郎,而是个女娇娥,还是个灵俏貌美的女子,于是他全程都痴痴盯着祁家二姑娘。

  崔家四郎的长相俊秀斯文,富有书生气,祁家二姑娘和他深情的目光相对,两人居然看对眼了,相互产生爱慕之心,从此两人经常相约出去游玩,渐渐情根深种,两人私定终身,愿永结同好。

  按说是个小清新的美好爱情故事,崔家和祁家都是当地的富贵官宦之家,两人是门当户对、万分匹配。当然故事不可能这么水到渠成地发展下去,双方的父母居然是狗血的四角恋,因此造就了两对怨侣,在多年前两家就已恩断义绝,不再来往。

  后面就开启神展开模式,超乎舒舒的想象,作者不再满足于在人间虐恋,崔家四郎和祁家二姑娘在反抗父母不成后,悲愤而暴死,成了对鬼鸳鸯,然后……

  “娘娘,万寿节就快到了,我们还没准备好给皇上的生辰礼物呢,娘娘这么聪慧的一个人,花个一时半刻的时间想想就行。”锦思迟疑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她正伴在娘娘身边,手捧着一碗温好的果肉,随时用银叉子戳一块苹果再小心翼翼地送进舒舒嘴中。

  舒舒嚼着甜滋滋的果肉,阖上了手中的话本扔到旁边,好半晌,才慢悠悠地说道:“万寿节,万寿无疆,你说皇帝活成跟万年王八一样有什么意思?”

  “娘娘……”锦思苦着张脸,皱着眉头紧张地看了看门口,娘娘又说些大不敬的话,还好这室内就她们两个人,不会传到别人耳中。

  “好吧,我现在马上想。”舒舒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万寿节啊,随便送他个礼物就好了,反正再怎么精心准备,他估计连看都不看,就扔到库房里呢。

  书画、珠宝、绫罗绸缎……舒舒列了一通,发现她私库里那些值钱的东西,基本都是皇上赏赐的。呃…这可怎么办,舒舒突然没了头绪,她绞尽脑汁想了想,还是想不出要送什么不出差错、又不失体面的生辰礼物。

  舒舒捧过茶盏喝了口热茶顺顺心,纠结了一会儿,望了望殿内四周,看到一物她灵机一动,琢磨了会就下定决心,她吩咐道:“锦思,你去请陈总管来一趟。”

  “是。”锦思应了声,便赶紧去呼叫陈总管,她脚步欢快,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娘娘今天总算没有提到皇上这两个字,就大发脾气了。

  这段时日,明明外头是凛冽寒风呼啸,冻得人都发不起火了。娘娘却是心浮气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尤其是听到有关皇帝的事,更是又急又怒,摔摔打打,启祥宫里,凡是娘娘能轻易抓起的花瓶等摆件,都惨遭娘娘毒手,无一不落得摔碎地四分五裂的下场。

  更令锦思担忧得是,娘娘见了来诊平安脉的李太医亦是一脸不耐烦,不等李太医静心诊断好,就甩开手,恣意地拂掉脉枕,斥骂李太医让他快滚出去。直面几次怒火后,李太医也渐渐不上心了,他不再把脉,只随意地望闻问切一番,就当完成任务,然后火急火燎地离开启祥宫。

  陈海文来得时候也有些战战兢兢,他愈发恭敬地跪下行礼道:“奴才叩见娘娘,祝娘娘万福金安。”

  “陈总管不必多礼,快起身。”舒舒难得温和地说道。

  “谢娘娘。”陈总管嘴角泛着僵硬的微笑,有些忐忑地站起身,垂首等待娘娘的吩咐。

  舒舒含笑道:“陈总管,听说你每月都有出宫的机会?”

  陈总管心里打鼓,听着娘娘这话音,难道是知道他在宫外每月逍遥地度过两日,可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娘娘的事儿啊,只不过在宫外自己的私宅里放松放松,偶尔抱怨几句坏话。

  他顿时惴惴不安起来,斟酌了片刻,双手拍着袖子,掀起袍角又跪下道:“娘娘,奴才这些年靠着积蓄买了一座小宅子,每月两天的休沐假都是回到宅子里,奴才虽然这辈子不能娶妻生子,但收养了两个贫苦无依的孤儿,也享受享受父子的天伦之乐。”

  闻言,舒舒倒是高看了陈总管一眼,“喔,看不出陈总管还有一颗仁善之心,你不必害怕,本宫今日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本宫做一件小事。”

  陈总管旋即满脸堆笑道:“娘娘说笑了,奴才给娘娘做事怎么是帮忙呢?再者莫说是一件小事,就是娘娘现在让我上刀山下火海,奴才也是决不推辞。”

  舒舒笑道:“不是大事,你就趁休沐的闲暇时分,替本宫买一个带寿字的花瓶。”话落,舒舒指着花架旁的斗彩荷莲图绣墩,继续说道:“呵,就跟这绣墩差不多的样式和大小就可以。”

  她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道:“锦思,你去取五百两银票来交给陈总管。陈总管,要是银两不够,你再来回话。”

  陈海文下意识地连声道:“够了,够了。”五百两银子够买上百个花瓶了,娘娘说一个,那就是要用这五百两买个做工高超的名贵花瓶了。

  舒舒微微颔首,总算解决一件事了,她面带轻松的笑意,温言道:“那你退下吧,这事情不着急,半个月内把花瓶交给锦思就行。”

  陈海文弓着身子恭声道:“是,奴才定尽心尽力,买一个巧夺天工、精妙绝伦的花瓶。”

  等陈海文把五百两小心谨慎地揣进怀里时,转身离开正殿时,蓦然一激灵,他一拍脑袋,懊悔道:寿字!莫不是娘娘要献给皇上的万寿节贺礼,他就说嘛,宫廷造办处那么多精巧华贵的花瓶,娘娘还非要在宫外买。

  唉,陈海文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下他定要买个不同凡响的花瓶,五百两银子要是不够,他就自掏腰包补上,务必让皇上看到这礼物龙颜大悦。

  锦思看着陈总管消失的背影,望了望高照的太阳,快到平昼时分,日光最是温煦暖和,便开口道:“主子,这天气晴好,奴婢现在让人去预备沐濯的物品,给您沐浴好吗?”锦思就怕主子白昼不洗,到了夜深人静时,心血来潮要沐浴一番,劝都劝不住。

  “嗯嗯,麻烦你安排下了。”舒舒无所谓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