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天气,夏日的气息越发浓郁起来,白昼的时光也愈发漫长起来,彼时正是阳光炙热的午后,空气仿佛凝滞,没有一丝凉风,熏得人闷热烦躁起来。

  安谧的近乎寂寞的钟粹宫,似乎脱离了外面的一切,整个阴沉沉的殿内宛若是置身在冷宫中,连那空气里都带着莫名的寡淡冰冷气息,让人从骨子里头沁出一股寒来。

  一道幽怨婉转的歌声响起,“孩成形、哺未满,心骨肉、盼儿长,梳好头、背背上,枉思量、徒垂泪,要相见、隔阴冥,今生有罪今生解,我给我儿戮罪恶。”

  “吾儿夭折早归西,日思夜想泪千行。一嗟一叹一轮回,一寸哀思一寸灰……”悠悠荡荡的歌声延绵不绝,回荡在钟粹宫的垂檐碧瓦下,如泣如诉的余音,远远就揪动人的心房。皇上缓缓走进钟粹宫,在曲折的回廊驻足,凝神静听了一会儿,隐隐被歌声挑起了埋藏在心底的伤痛。

  进了殿内,只见一个女子倚在窗边,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素白衣裳,高挽的云髻只点缀着两朵霜白如雪的纸花,都说女要俏三分孝,简单素雅的装束反而更衬托出她秀丽婉约的仪容,散发出脉脉含情的动人姿态。

  恍惚中,皇上回忆起自己朝气昂昂、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两个十多岁的少女在内务府嬷嬷的带领下,袅袅来到他面前,小宋氏和小李氏。

  宋氏那时候虽然有些腼腆羞怯,但还是大着胆子,含着一双莹亮清澈的美眸望向他,露出灿然的微笑,盈盈福身:“四爷安好,奴婢宋瑶娘给四爷请安。”

  短暂的回忆迅即被打断……

  “皇上吉祥,臣妾给皇上请安。”懋嫔款款上前福了福身行礼道,她微微仰首,目光如痴如醉地看着迈步进来的男人,他穿着一袭玄青色织金绣海水龙纹长袍,身姿英挺,清雅俊美,她第一次这样放肆地打量着眼前高高在上的威严君主。

  皇上蹙了蹙眉道:“免礼。”话落,他提袍坐到湘妃竹靠背椅中,神色冷峻凛然,深邃的目光直视走到他面前的女人,沉声道:“宋氏,你可明白今日朕为何到此?”

  懋嫔扬起一抹怡然的浅笑:“昨日养心殿派人来告知,臣妾欣喜了一个晚上,一大早着人准备了水芝丹莲米和皇庄刚进供的红梨,亲自熬煮了一钵莲子红梨粥,皇上不妨赏脸喝一碗吧。”

  没等皇上点头,懋嫔就如雀跃的鸟儿般,捧了一碗莲子红梨粥放到皇上跟前,柔声道:“夏日里喝上一碗莲子红梨粥,可养心安神、清心除燥,最是适宜了。”

  皇上漠然看了她一眼,端过掌心大的鸳鸯戏水荷花纹斗笠碗,他拿起碗中的瓷勺子,微微舀动了下碗中的粥,就见里面夹杂着好几根翠绿色的莲子心。

  他来宋氏这里,每次宋氏都会端上一碗莲子红梨粥,放上九根降心火的苦味莲子心。往常他只是随意地吃了几口,到今日他方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他把盛有红梨莲子粥的斗笠碗轻轻放到桌子上,叹声道:“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你又何苦一直抓着这么多年来的执念?将执念放下,你才能优游自适地活着,而不是心生魔障,造下杀孽。”

  懋嫔泛着柔情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看着皇上,她静默了一会儿,嘴角凝起一缕惨淡的笑容,凄凄颤声道:“是啊,若无执念在心头,人生何许不清欢。但是臣妾情愿执念缠身,心如刀割,痛彻骨髓,也要将它们放在心头,任由恶念搅烂了我的心肝,让我时时刻刻清醒地记得,是谁该认罪伏诛。”

  这样的执念苦苦缠逼于她的全身,她怀着这些怨恨却不能发作,眼睁睁看着要伏诛的人登上那母仪天下的宝座,而她只能臣服于她听从于她。

  想到这些,愈来愈多的憎恨逼得她几近疯狂,“啊”的一声,懋嫔使劲地摇了摇头,发髻松散开来,两朵白花零落在地,凌乱的墨色长发流云般披泻在瘦弱的腰身上,遮掩住她虚茫苍白的半张侧脸,她颤颤巍巍地勉强站立着,发出细细的呜咽声,仿若来人世间锁魂的凄厉鬼魄。

  见状,皇上骤然一惊,旋即大步走上前扶住她,厉声喝道:“宋氏,你给我清醒点。”

  一滴又一滴冰凉的泪水从宋氏绝望的眼睛里溢出,潸潸掉落在皇上温热的手掌上,宋氏仰起脸痴痴地看着环抱着她的皇上,她缓缓抬起手带着爱意抚摸着男人冷峻坚毅的侧脸。

  “宋氏……我在皇上眼里一直是宋氏,爷,您可以叫一声我的名字吗?”宋瑶娘含着泪光深情地凝望着眼前的皇上,乞怜他能唤一声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冷淡无比的宋氏。

  皇上握住她寒凉似冰的手指,枯瘦的手指脆弱地几乎不用力气就能折断,他不免升起悲悯怜惜之心,阴沉的面色也变得温和起来。蓦然间,屋门被打开,他刚涌到嘴边的“瑶娘”二字戛然而止。

  只听伴着殿门悠长的吱呀之声,两扇屋门被推开,穿着一袭玉白色丧服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眼前,皇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徐徐踏入殿中,转身将殿门掩上,刚恢复明亮的寝殿顷刻之间又重回幽暗。

  皇后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脱力般地瘫倒在椅子上,走到这里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抑制不住地连连咳嗽着。

  皇上连忙把宋氏扶到椅子上坐下,又飞快地倒了一盏茶水递给皇后。皇后咳嗽了一会儿,终于勉强止住了。她咽了口茶水,就放下茶盏,死死地盯住坐在她对面的宋氏。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宋氏,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儿。”长春宫中,和弘晖遇害一事无关的宫人都放了回去,皇后立马就清清楚楚知道了谁是害死弘晖的罪魁祸首。

  只两张简易拙劣的人/皮面/具,就害得弘晖惊恐了一夜又一夜,他那几个晚上睡卧不安、夜不成寐,而她这个额娘却忙着别的,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从富嬷嬷被驱离弘晖的身边开始,她的孩儿就踏进了地狱的门,致雁、格容这些背叛主子的人都被威胁鼓动,成了推波助澜的刽子手。

  对上皇后娘娘杀意腾腾的脸,此刻的宋氏神情平静至极,仿佛她面前的皇上、皇后是无从轻重的两个陌生人。静默了须臾,她突然咯咯笑出声,接着又笑了一声,笑得花枝乱颤,整个身子伏倒在椅子上。

  看着宋氏越来越疯癫的样子,皇后娘娘上前一把攥住宋氏的头发,用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扇了宋氏一巴掌,她的眼中似喷火,语气愠怒冷冽道:“本宫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你,但本宫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松地死去。”

  宋氏支着桌子歪歪地站起身,她拂了拂鬓边被打得凌乱的发丝,看向负手而立的皇上,她有些泛红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嘶哑着声音:“皇上,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大妞妞来到这世上多少天?”

  皇上只是淡然看着她,没有言语回应。

  “是一百又六天,没有满月,没有百天,府里所有人没有人恭贺她的出生,只有我这个额娘悄悄为大妞妞庆祝,可是她不高兴了,离开了。”宋瑶娘近乎魔怔地喃喃道。

  皇上阴沉如铁,冷冷说道:“当年的事情都已查明,是你愚蠢地听信他人的谗言,服下催产药,生下了孱弱的孩子。当时所有参与的奴仆都已仗杀了,你却一直怪罪到皇后身上。”

  宋瑶娘呼吸有一瞬的凝滞,她木然半晌,摇了摇头,从唇齿里挤出一句话来:“是我傻,是我这个做额娘的犯傻,害了我的大妞妞。”

  宋瑶娘的语气骤然一冷,“但是那几个嬷嬷都是皇后身边的奶嬷嬷,皇后她绝不是无辜的,她才是罪魁祸首,就是因为福晋怕我生下长子,指使她的嬷嬷撺掇我催产。”

  皇上的眼中平静如水,无波无浪,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这些是是非非都已经过去了,是你执迷不悟,一错再错,小妞妞就是你自己害死的。”

  宋瑶娘脚下一个踉跄,颤巍巍地退后一步,泪水复而漫满了眼眶,她双手覆盖住自己的脸,跪伏在皇上的脚边,犹如一只失去幼崽的绝望母兽在痛苦哀嚎着。

  是啊,小妞妞在出生那一刻旋即就殇亡了,是她没有好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害怕惨剧再次重演,害怕福晋再来迫害她的孩子,整日活在担惊受怕中,小妞妞不足七个月就早产了,连眼睛都未睁开,没看一眼她的额娘就离去了。

  只是宋瑶娘把所有的错都怪罪在皇后身上,因为只有这样她残破悲苦的心才能好受点,她带着对皇后恨之入骨的绝念苟延残喘着,只等着对皇后做出最深切最惨痛的报复。

  宋瑶娘死死抱住皇上的袍角,垂首依恋地靠在男人脚边,深深吸着男人身上冷冽隽永的沉水香,悔恨的泪水恣肆地从她脸色滑落。

  隔着衣衫皇上也感触到宋氏悲凉的泪水,他紧紧闭上沉重的双眼,失去孩子,他又何尝不哀痛,他的泪水忍了又忍,终究没有流落出来,他语气冷漠道:“皇后,宋氏该怎么处置,就由你来决定。”说罢,他脚步慌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皇后拭去眼角流出的滚烫泪水,她此刻已无力处置懋嫔,吩咐了守候在外的魏海德封闭钟粹宫正殿,就紧跟着皇上的步伐离开了。

  ***

  到了傍晚,勤勤恳恳的太阳总算收敛了炽烈的光芒,萦绕在空气中热浪暂时偃旗息鼓,扑面而来是卷着一丝雨意的绵绵晚风。

  舒舒趁着这凉爽的天气,优哉游哉地出了启祥宫,沿着宫道往御花园走去,身后跟随着锦思、丁来喜等。

  待主仆几人慢慢散步到御花园里,此时绿意盎然、花影缤纷的园子里是一片静谧安然,带着夏日里的蓬勃奕奕的生机,不禁让置身其中的人心旷神怡起来。

  舒舒轻轻嗅着满园子的花木清香,顿时觉得胸臆之间都涌上一股沁凉清爽,扫去这些时日的沉闷烦热。

  她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道,看到有一簇簇淡紫色的细小花朵在尽情绽放着,原来是新开的紫菀花掩映在蓊蓊郁郁的绿阴之间,形成了一道亮眼的风景。

  舒舒拈起一朵小巧可爱的紫菀花,手中精致的花朵呈菊花的形状,淡淡的紫色惹人怜爱不已,她拿着紫菀花在锦思发髻间轻轻一晃,俏皮道:“嗯嗯,人比花娇,不愧是启祥宫的宫花。”

  “娘娘……”锦思嗔道,无奈地任娘娘给自己的头上簪了那朵紫菀花,心里宽解道:还好不是旁边盛开的金灿灿向日葵,不然她就是启祥宫的笑话了。

  她摇了摇头,就在这时,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浮碧亭旁转弯处有大红的步辇一闪,随即传来太监们薄底靴轻快磨擦着青石砖板的脚步声,锦思定睛一瞧,原来是齐妃娘娘的华丽仪仗。

  承乾宫自打端午节过后,他们的主子恢复妃位,接着大阿哥的猝然薨逝,皇后娘娘病倒放手宫权。承乾宫霎时气焰嚣张起来,他们的三阿哥如今可是皇上膝下年龄最长的儿子,主子还掌握着协理后宫的权柄呢。

  自从那以后,齐妃身边的奴才可谓是把不知天高地厚展现地淋漓尽致,一个个狗眼看人低,恨不得眼睛长在头顶上去,争斗不过的其它宫殿,只能避开其张狂的锋芒。

  锦思低声道:“娘娘,前面是齐妃。”

  舒舒闻言,望向前方即将迤逦而来的步辇,只见数十个太监宫女簇拥着春风满面的齐妃疾疾走来,二十七日着丧服的规定还未过去,但齐妃却穿着一身妍艳耀目的玫瑰红金刻丝绣海棠花纱氅衣,高调地倚坐在步辇上,眼神傲慢,似乎不把所有的人放在眼里。

  舒舒微微皱眉道:“既然她也来了,我们就走罢了,不要和她碰面。”说着,便挽起锦思的手,往另一条小路快步离开。

  没想到主仆几人没走两步,就听到一阵尖刻的斥骂声传来:“狗奴才,你居然敢在娘娘面前失仪,引起娘娘的不适,咱家现在赏你二十巴掌你可受得?”

  主仆几人回头,只见齐妃的步辇已被放置在青石路上,步辇旁的甬道则伏身跪拜在一个瑟缩的太监,他拼命地磕着头,两腿吓得直打哆嗦,惊惶失措地哭嚎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是奴才中午忍不住贪吃了半个青萝卜,求娘娘饶恕小的罪过。”

  原来是这个太监因为生吃了半个萝卜,导致肚子胀满浊气,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一个震天响的屁声。他倒是还安安稳稳地抬着步辇,没有受到影响。但齐妃却被惊吓到,差点从步辇上滚落下来。

  太监总管邹海泰连忙叫停仪仗,几步跑过去,揪着那个叫小东子的太监的耳朵,把他给拎出来跪倒在跟前。仰头看见主子拿起绢帕抵着鼻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邹海泰不等齐妃发令,就先痛斥一番。等小东子的哭诉告饶了一番,娘娘也没有予以理会,邹海泰立刻挥起粗厚的手掌,用力向小东子的脸蛋上打了个大大的招呼。

  小东子还算白净的脸上瞬间印上红肿的巴掌痕迹,邹海泰哈了哈气,开始左右开弓,毫不留情的掌掴霹雳吧啦重重扇在小东子的脸上和头上。

  小东子的太监帽被打歪、垂落在地,他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更加显眼地表露了出来,嘴角还冒出血丝,瑟瑟发抖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

  舒舒看着跪在那里被打得惨不忍睹的身影,不顾锦思的劝拦,急匆匆地走上前。

  “你们打够了吧,他虽然是奴才,但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有他的人权,你们不能这样随意摧残他的身体,况且他根本没有犯错,人有三急乃是常理。”舒舒正气凛然道,她忿忿不平地怒视着面前安坐在辇上的齐妃。

  “本宫当是谁挡在前头呢,原来是启祥宫的顺嫔啊。哎呀。今天是什么日子?既然有这么多不懂礼的人。”齐妃本来还有点无聊呢,抬眼一看,来了个挡路的,她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舒舒端起假笑,飞快地地福了福身:“请齐妃娘娘安。”

  随即她挺直身体,转向邹海泰,指着他娇喝道:“够了,你打了他那么多下也足够了,不要再打了。”

  邹海泰乖觉地放下手,看了一眼顺嫔娘娘,接着把目光投向自家主子,见主子扬起绢帕示意继续。

  他当即横眉竖眼道:“小东子,你可知道要怎么做一个承乾宫的奴才嘛?”顿了下,他斜着眼睛瞟视了下顺嫔,继续说道:“那些受主人看重的好狗,都是不挡道、不多管闲事的狗,懂得自家宫门开在哪里的狗。”

  说罢,他走离小东子的前面,弯着腰屁颠屁颠地走到齐妃身旁,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小东子瞬间领悟邹公公的言外之意。

  “奴才叩谢主子,奴才多谢主子的恩典。”话音未落,小东子就抬起手使劲扇自己的脸,比起被赶出承乾宫,沦落为没有主人要的最下等粗使太监,他这脸被打肿又有何妨?

  “你——你——”看着小东子卑躬屈膝的样子,舒舒气得无语,她别过头不再去看这让人痛心的一幕。身后的锦思轻轻碰了碰主子的手臂,微弱地唤道:“主子,我们回宫吧。”

  天色旋而变得灰暗,就如同舒舒此刻沮丧黯然的心情,她喃喃自语道:“我是不是就应该袖手旁观,他人的人生我又何必去置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