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混乱的一夜即将过去,此时黑暗的夜幕被劈开,天边微露出一缕光彩,曦光渐渐地蔓开,不过片刻,厚重的云彩像是被浸了血水,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格容捧着一条锦毯轻手轻脚走到皇上的身旁,皇上坐在圈椅内,正闭目养神,冷峻的眉眼间有一丝难掩的疲惫之色。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尊贵男子,眼里含了几分羞赧,皇上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子,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姿态清雅华贵,他对于格容就像那巍峨的高山,凛然不可攀附。

  突然那双深邃的眼眸睁开,皇上扫了一眼面前露出羞答答媚态的女子,他皱了皱眉,漠然道:“滚。”

  只是平平的语调,却如冷冽的风吹散了格容的美好臆想,宛若娇花的容颜瞬间失色,她强忍着要流出的泪水,抱着锦毯慌不迭地跑出大阿哥的房间。

  皇上站起身,徐徐走到床榻边,一夜未眠的皇后还守在儿子身旁,在微弱的晨曦光照下,皇后的面庞泛着犹如病态的苍白,双眼泛红、布满血丝,满脸哀伤地凝视着躺在床上的儿子。

  皇上幽幽地轻叹了一口气,坐在皇后旁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芳茹,你一夜未睡,先去歇息吧,我来守着弘晖。”

  皇后缓慢地摇了摇头,也许是母子连心,虽然弘晖现在还安好地躺在床上,但是她总有一种直觉:这是最后一眼,她的孩子熬不过去了。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皇上,你也守了一夜,龙体为重,切勿因为弘晖而劳损圣体,弘晖这里有臣妾,臣妾会照看好他的,你回去养心殿吧。”

  “额娘,额娘,你在哪?”静静躺着床上的弘晖突然大喊大叫起来,他胡乱挥舞着双手,似乎要赶走什么人,“走开,走开……”他惊慌无助哭嚎着,畏惧地把身子缩成一团。

  守在床边的皇上皇后看着儿子惊惧恐慌的样子,神色一变,皇后急慌慌地应道:“弘晖,额娘在,弘晖,在这呢,不怕啊,额娘不怕啊。”她心疼得语无伦次,跪在床头紧紧抱住儿子。

  很快弘晖的面色刷得赤红一片,浑身滚烫如正在燃烧的火炉,他整个人好像失去了意识,嘴角不断溢出白沫,翻着白眼,四肢直打哆嗦,全身抽搐不已,就这样被痛苦折磨了一会儿,大阿哥因剧烈的疼痛昏迷了过去。

  几个太医立即对大阿哥展开施救,先化了第二枚八宝紫金丸给大阿哥服用下。接着蒋太医用锋利的三棱针刺入十宣、攒竹等穴位,放出少量的黑色血液,让大阿哥泻出一些毒热出来。

  折腾一番,大阿哥还是昏迷不醒,几人又用通窍的药末吹进大阿哥的鼻孔,利用特殊的刺激味道,促进神志昏濒的大阿哥苏醒过来,又用力把大阿哥的四肢掰直,不断推压他的腹部。

  所有的方法用尽,大阿哥还是沉沉昏迷着,只因为疼痛难忍,他喉间无意识地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太医几个冷汗涔涔,立即跪了下来,蒋院首也失去了以往医术高深、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面露忧惶和自责,嗫嗫嚅嚅道:“回皇上,微臣无能,请皇上、皇后降罪。”

  皇上脸色十分难看,语气如寒冰:“如果杀了你们几个有用的话,朕现在立马夺了你们的命。你们几个,快剖开你们的脑子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解救大阿哥?”

  踌躇了半晌,陈院判膝行上前,忐忑不安地俯首道:“微臣斗胆建言,前些时日怡郡王送来了一味药,乃是西洋传教士传入我朝的,可治疗疟疾、高热等病症,药名叫青槲纳霜丸。”

  说罢,他嘴唇颤抖了两下,又继续道:“此药丸微臣还在化检中,但已用在两个患有疟疾的死囚身上,死囚都无不良反应,这几日都逐渐康复了。”

  在旁的蒋院首一听,有些犹豫不定:“皇上,太医院对于新贡的药物,须要经过上百次的试药,确认无问题后才能服用,此青槲纳霜丸给大阿哥服用,有一定的风险啊。”

  闻言,皇上面色掠过一丝迟疑,一时间不能做出决断。

  此时一道焦急干涩的声音响起:“陈院判,取药丸来给大阿哥服下。”

  “芳茹,你——”皇上转身看向皇后,她痴痴地看着床上的儿子,没有回头,这是她的决定,既然皇上决断不了,那就由她这个额娘来承担或成功或失败的后果吧。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这一刻那么漫长,被反复折磨的大阿哥服下青槲纳霜丸后,不再发高热、也不再打寒颤,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无知无觉。这一刻皇后娘娘眼中有了希望,脸上的愁容也清浅了。

  但命运仿佛在无情地操纵着大阿哥,寝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皇后不住摇晃着儿子的身体,“弘晖,你不要吓额娘好吗?你刚刚还是好好的,好好的。”

  弘晖的身体全身蓦然发红发肿,鼻翼大张,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从小就有的喘鸣病也跟着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厉害。

  蒋太医忙上前查看,随后喃喃道:“大阿哥是风邪入体了,出疹了。”

  他取来一粒青槲纳霜丸,捏碎细细尝了尝,随即大惊失色,没想到这药丸里有酒的味道,他皱眉道:“这青槲纳霜的制药过程中,似乎有拿酒浸泡过药材。”

  这发现为时已晚,青槲纳霜丸解了大阿哥的高热不退,但复发了喘鸣病和出了酒疹,床上大阿哥的气息逐渐微弱,四肢变得僵硬冰冷,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了额娘的手。

  “娘……”那最后一声含在口中,无声地诉说着孩子对母亲的不舍。

  “弘晖——”皇上浑身剧烈一震,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瘫软在椅子上。他面前跪着几个惴惴不安的无能太医,几人颤颤栗栗,默然地跪地伏首,也不敢出声向皇上求饶了。

  皇上面色森然,一字一句沉声道:“陈院判逐出太医院,其余几个都给朕滚出去。苏培盛,将长春宫所有宫人带走审问,再叫几个养心殿的宫女太监过来长春宫。”

  随即又吩咐道:“梁永新,请宗令和礼部王尚书进宫。”

  “是,奴才遵旨。”两人都带着哭腔躬身应道。

  皇上一步一步走到皇后母子面前,此时的皇后把儿子抱在怀中,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哭泣道:“弘晖一向很乖的,这次睡了这么久还不醒来,皇上你说,要不要责罚他?”

  她不停地絮语:“不,是额娘的错,儿子,你皇阿玛最疼你了,他怎么舍得惩罚你?是额娘不对,弘晖你睡吧,额娘不打扰你了。你怕黑,现在额娘陪着你,不怕啊……”

  一滴泪水缓缓淌落,皇上尝到了苦涩的滋味,他上前抱住母子二人,悲伤压抑的哭声随之传出,此刻再高高在上的帝后,也只是一对失去亲儿的崩溃父母。

  ***

  喜云轩内,舒舒刚刚睡醒,她趿拉着绣花鞋走到窗户边,清凉的夏风扑面而来,她抖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她斜倚在窗边,望着窗外远处翠绿富丽的琉璃瓦,洒着一层明澈宛若流金的阳光,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

  “啊?你说昨晚皇上半夜去了长春宫?”舒舒本以为皇上是一早离开的,没想到皇上在深夜里就离开了。

  她呼了几口新鲜空气,便坐到梳妆台前,让锦思侍候着梳头。锦思一边梳顺舒舒的乌发,一边说着昨晚发生的事情。

  锦思答道:“是的,大阿哥突发疾病,据说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也不知道皇上去了之后,大阿哥有没有好了点。”

  舒舒抚了抚散落在腰间的发丝,蹙眉道:“唉,希望大阿哥能平安无事。”

  她虽然只见过几次大阿哥,但对他的印象很好,一个俊逸文雅的小少年,见到舒舒,总是恭谨腼腆地拱手道:顺母妃安好。

  这时外头的丁来福禀报道:“娘娘,陈总管求见。”

  锦思应声:“让陈总管稍等片刻。”话落,她手脚利落地给主子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缀了根白玉雕花流苏簪子,又快速给主子换了身半旧的湖水色海棠锦簇薄绸长衣。

  到了花厅,陈海文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奴才给娘娘请安,祝娘娘天天安康如意,万事胜意。”

  舒舒噗呲笑了一声,温和道:“多谢陈总管吉言了,你来求见,是有何事?”

  陈总管点头哈腰道:“娘娘晋升为顺嫔,喜云轩这个偏殿,您如今住着可是委屈您嘞,内务府一早派人告知奴才,告知明天开始在启祥宫的正殿铺宫,不用两日的时间就能整缮完毕。娘娘到时候选个吉日,好搬进正殿。”

  舒舒刚想说无所谓吉日,就在这当时,一道悲怆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长春宫的太监跪伏在地,白着脸哽咽道:“禀告顺嫔娘娘,大阿哥薨了。”

  话音刚落,他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就告退离去了。

  “薨了?”舒舒一脸怔怔,转头望着锦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锦思也跟着发愣,随即飞快地反应过来,红着双眼,带着哭音哀伤道:“大阿哥逝去了。”

  霎时,喜云轩跪倒一片,哀嚎顿起。

  ***

  永寿宫内,得知了此噩耗的贵妃娘娘,颓然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子。

  她眼角忽然有些湿润,神色黯然,在心里默默道:弘晖八岁那年,我以为这孩子迈过了那道生死坎,没想到黑白无常还是那么残酷地将他带走了。

  贵妃暗暗思量着:难道历史的车轮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在不断前进着,那钮祜禄氏还是那个最后的胜利者吗?

  她摇了摇头:不,不对……如今的后宫还有顺嫔这个异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