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沉沉,夜色茫茫,寂静无声的紫禁城上空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凄厉的乌啼声,那是一群通体漆黑的乌鸦,它们盘旋于昏暗的天际中,遮蔽了月色,黑沉沉的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长春宫一处殿宇前,环绕着好几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阔大的梧桐树宛若威武的士兵守卫着殿内的小主人,蕴发出的绿意和浓荫悄然无声地蔓延到房间内。

  夏初的夜晚,室内氤氲着令人森然不安的气息,一阵瑟瑟寒风吹过,卷起薄薄的杏黄盘螭朝阳葵纹纱帐,透过掀开的一角,看到大床上躺着一个蜷缩的小身影。

  “妹妹,我要走了,我不跟你们玩了。”小男孩往日里清亮的嗓音沾染上一丝颤抖悚惧的嘶哑。

  静谧的屋内角落中,有两个穿着暗红色衣裙的小女孩,活似白瓷的脸上抹着黑红色的血痕,那黏着的血水已经枯涸,突兀地在如白纸的面庞上形成一个微笑的弧度。

  两个小女孩发出尖细如小婴儿哭泣的声音,“啊……呜呜……大哥哥,大哥哥,跟我们一起走吧。”咚咚,沉重诡异的脚步声响起,她们边哭喊着,边走近大哥哥的身旁。

  干枯的四只小手轻轻拍着大哥哥苍白的脸,有一滴血水从空洞的眼眶内滑落,冰凉沁骨,滴在大哥哥的脸上,大哥哥浑身抽搐了下,胸膛里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在打鼓。

  “啊……走开……都走开。”大阿哥恐惧地哭嚎着,他自以为的大声呼叫却宛若和尚念经似的含糊不清,他颤抖着将自己埋进被窝里,让自己隔绝外界的一切。

  外间一处小塌上,守夜的小太监睡得浑然不觉,灰蒙蒙的两个小姑娘从床帐旁离开,人影的轮廓逐渐模糊,最终消散于无形。

  ***

  夜幕低垂,养心殿明间,辉煌的灯火照耀着殿中如白日般灿烂,高悬的“中正仁和”匾下,皇上坐在御案后还在辛勤批阅着如山的奏折。

  底下陪着皇上一起熬磨时间的苏培盛,低垂着头眯着眼睛假寐,暗自盼望着皇上今晚早点去安寝。过了一会儿,御案上传来一声响动,苏培盛斜着眼往上瞥了一眼,就见到皇上终于把手中的朱笔扔到一旁。

  “什么时辰了?”皇上问道。

  御前小太监连忙应声道:“回皇上,已是亥时了。”

  皇上“嗯”了一声,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幕,一弯娥眉月挂在天幕中,三三两两的星星疏疏朗朗地点缀在月光旁,散发出黯淡的光芒。

  极目远眺,一群黑色的乌鸦簌簌地拍打着翅膀,从高高的屋檐上“刷”地掠过,犹若一团团厚厚的乌云飘过,蜿蜒盘旋后,留下几片泛着银色光泽的羽毛。

  乍然间,“嘎——嘎——”的粗旷哀戚声响彻宁谧的夜空,正是月挂疏桐、漏断人静时分,白日里寻常的乌鸦叫声这一刻却听出凄凄的悲凉,扰得人心有些惶惶起来。

  皇上的嘴唇轻轻抿着,眉宇间隐然显出一丝郁色。

  苏培盛察觉到皇上的心神不宁,便笑着说道:“神鸦群聚,啼鸣不散,乃是吉兆啊!”

  乌鸦在汉人看来是这种“不祥之鸟”,满族人却尊崇它们为“神鸟”,认为它们是黑色的报警鸟,有神鸦在,寓意着危险随时可警惕,保佑紫禁城的日夜平安,为此还有宫人专门准备鸦粮来喂养它们。

  突然一阵凉飕飕的寒风吹进殿内,冷风吹动下树叶婆娑作响,皇上静静捻动着手中的奇楠沉香佛珠手串,温润的珠子在指间轮回滑过,皇上闭目凝神半晌,才淡然说道:“去启祥宫。”

  启祥宫内,今晚的舒舒反常地没有早早躺下睡觉,她穿着一袭浅蓝色寝袍,正兴致勃勃地翻着一本时宪历,推算小宝宝出生的日期,不过看了老半天,舒舒愈看愈迷惑。

  舒舒干脆地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满现代的月份日期,舒舒扳着指头,数着日子,她的宝宝大概会在正月里出生,数九寒天的大雪天气。

  “哎,宝宝,我要给你准备厚厚的衣服过冬了。”舒舒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感慨道,她抚摸着肚子好几圈,突然好想宝宝的爹爹,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给宝宝取名字。

  恍惚间,舒舒听到了外面传来宫人们行礼的声音,好似在说“皇上吉祥——”。是万岁爷来了吗?舒舒猛然站起身,欢快地跑出去,没跑几步,就撞上一堵坚硬的人墙。

  “啊……好痛。”舒舒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痛呼道。

  皇上无奈地看着趴在自己胸口的娇小人儿,深深叹了口气:“走路都不好好走,你说,朕该不该教训你一顿?”

  舒舒仰头偷觑了眼他的脸色,撒娇道:“万岁爷,我这不是想你了吗?还有不只是我想你,宝宝也非常想念你。”

  “宝宝?”皇上疑惑道。

  “嗯,这里,有我们的宝贝。”舒舒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桃花般的笑靥。

  皇上凝神望着她,一身淡蓝雅致的睡裙,墨色的长发散落在不盈一握的腰间,清水芙蓉的面容上脂粉不施,灵活澄澈的眼眸慧黠地转动着,带着几分调皮。

  皇上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抬起揉了揉她额头上泛红的一抹,满眼的心疼,柔声道:“是啊,是我们的宝贝。你以后可是宝贝的榜样,走路要知道看着路,做所有的事情都要小心,知道了吗?”

  舒舒快速地点点头:“嗯嗯,知道了,万岁爷。”

  话音刚落,她笑盈盈地歪着头看着皇上,问道:“万岁爷,你要给我们的宝宝取什么名字啊?”

  皇上没想到舒舒才刚知道怀有身子,就想着取名字这事,他环顾了下四周,看到桌上放着好几张白纸,遂牵起舒舒的手,“来,我们一起想想。”

  两人来到圆桌前,皇上拿起毛笔在空白纸上写下两个字:弘、怀。

  他温和道:“如果宝宝是皇子,名字则以‘弘’为首,这个字有广大、宏大的意思,表示胸怀宽阔,第二个字则取含有‘日’的字,寓意着光明灿烂的太阳。”

  “哦哦,那宝宝是公主的话,就叫怀什么吗?”舒舒对弘什么没兴趣,她觉得宝宝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皇上轻笑了声,才说道:“嗯,公主的话,第二个字从‘心’。”

  “心?呃,有心的字……”舒舒摇头晃脑地想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她笑着说道:“万岁爷,我想到了,悠……悠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宝宝就是我一辈子无限牵挂、一直会深爱着的人。”

  “嗯,悠然自适作闲人,我们的女儿是最尊贵的公主,她就应该过着怡然自得、安逸无忧的生活就好。”皇上笑着揽过舒舒,对这个悠字也表示赞同。

  舒舒张开双手抱住了万岁爷的腰,把脸贴在他怀里,感触着男人身上温热的气息,轻嗅流连着他身上淡雅飘逸的沉水香气,低声问道:“万岁爷,你的名字叫什么啊?”

  皇上眼底有深幽的墨色,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映着舒舒,他微笑道:“胤禛。”随即他放开舒舒,在白纸上写下这两个字。

  “胤——禛,好特别的名字。”舒舒钦羡道,不像她的名字一看就没什么深刻的蕴意。

  “胤是希冀后代承续,禛是以真受福,祈祷以至诚之心,感动神灵从而得到福佑。”皇上温和解释道。

  “胤禛,我喜欢这两个字。”舒舒笑着把写有胤禛的白纸郑重地叠好,又小心地放到一个箱子里。

  皇上扬了扬眉毛,静静地看着舒舒的举动,脸上和煦的笑容带了一丝缱绻的温柔,他亲昵地拢住舒舒,像抱着一个珍贵的大宝宝一样,“天色晚了,去睡吧。”

  “嗯嗯。”舒舒乖巧地点点头。

  到了床帐内,还是很有精神的舒舒躺在皇上怀里,男人温热的大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她睡觉,舒舒紧闭着双眼,在皇上的安抚中,没多久就香香甜甜睡着了。

  皇上看着她的睡颜,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自己也闭上双眼躺了下来,床帐外微红的烛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帘照射进来,他睁开双眼,目光凝重,只觉得胸口沉闷,脑海里杂乱无序的心思不停地奔窜,涌上的烦躁不安让他难以入眠。

  ***

  一道步履蹒跚的身影飘飘摇摇地晃到桌前,他想举起茶壶倒一杯水喝,可惜手腕软软无力,茶壶“哐当”一声掉落在紫檀木桌上,这骤然的声响惊动了沉睡的小太监。

  小太监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竖起耳朵一听,好像是屋内的大阿哥在急促喘息,小太监一个鲤鱼打挺,跳下矮榻,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就看到卧倒在地毯上的大阿哥。

  他跑到大阿哥身旁,试探地推了推:“小主子,您怎么了?”触手是灼热的温度,那烫度烫得小太监连忙缩回手指。

  小太监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到近侧的一处房间门口停下,他急急地敲着门大喊道:“致雁姐姐、致鸿姐姐,主子不好了,你们快出来看看。”

  深夜里,“嘭嘭”的敲门声沉重地捶在木门上,可还是叫不醒屋内的人,仿佛这声响是悄无声息的,小太监使出吃奶的大力气,重重地如猛兽般捶打在门窗上,声嘶力竭地吼道:“不好了,不好了,姐姐快出来。”

  半晌后,屋门总算被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小太监眼前。长春宫的平静安谧被打破,霎时灯火通明起来……

  “呼呼——”养心殿外,一个长春宫的报信太监跑得气喘如牛,得知皇上不在养心殿,喘息未定的太监长叹了一声,又飞快奔向启祥宫报信。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万籁俱寂的启祥宫门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小憩的苏培盛被小文子摇醒,“苏公公,苏公公,不好了,大阿哥发病了。”

  苏培盛警觉地坐起身,定睛一看,眼前站着好几个小太监,长春宫的报信太监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苏公公,您快去请皇上到长春宫,大阿哥一直在发高热,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啊。”

  苏培盛这时候也顾不上穿上外衣了,他套上靴子,就行走如飞跑到寝宫门口,边敲门边高声:“皇上,皇上,大阿哥发疾症,高热不退。”

  睡得并不安稳的皇上听到苏培盛的叫喊,迅即翻身下床,回头看了看舒舒,她睡得很香,完全没有听到外面嘈杂的动静。皇上虽然焦急,但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出寝室。

  守夜的锦思忙捧起皇上的衣裳,苏培盛立即上前接过,手脚无比利索地伺候皇上穿好衣服和鞋子。

  好在启祥宫离长春宫不远,不过一会儿,皇上就大步流星地踏进长春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致行在殿外接驾,皇上摆摆手,眉眼间满是急切,“太医院来了几位太医?”

  致行忙答道:“值班的沈院判和陈院判都来了,还有其他三位御医。”

  “苏培盛,让人把蒋太医也请来。”

  “是,奴才这就去。”苏培盛立即应诺。

  大阿哥的寝室中此时乱糟糟一团,皇后娘娘早已没有平日里端庄优雅的模样,脸上满是憔悴愁苦,正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弘晖小小的身子被裹得紧紧的,在皇后怀里时不时瑟缩抖动。

  看到皇上终于来了,皇后娘娘殷切的目光霎时投向他:“皇上,弘晖…弘晖他一直高热不退,这些太医也没办法。”

  皇上奔向床边,一向沉毅从容的他,在看到弘晖此时的模样,不敢置信道:“怎么回事?弘晖怎么这么严重?”弘晖从小身子不好,也曾有发生多次半夜发高热,太医都急救成功得以退热,身体恢复最终安好的情况。

  可这次,弘晖面色呈青紫色,眼窝凹陷,时不时痉挛抽搐,全身滚烫冒烟,从胸腔里艰难地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喉头发出嘶哑的声音:“阿玛,阿玛……弘晖好冷啊。”

  皇上展开双臂把儿子抱进怀里,对着底下跪成一排的太医怒吼道:“你们几个快用药,务必要治好大阿哥。”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沈院判伏首怯怯地回道:“微臣几个起先给大阿哥诊了脉,让人煎熬了灭邪暖阳汤和归气汤,大阿哥服下后,又化了安喘至圣丹给大阿哥服用。如今已过两刻钟,这些药似乎对大阿哥无作用。”

  停顿了下,沈院判抬头拱手道:“为今之计,可以给大阿哥服用八宝紫金丸。”

  “那还等什么?快去取来。”皇后娘娘忙不迟疑道。

  沈院判结结巴巴道:“可……八宝紫金丸乃是灵药,是御药房秘药,唯有九粒,是以防皇上圣体有重恙而备的。需要皇上恩准,最后只能由院首取出灵药。”

  听言,皇上随即走出寝室,吩咐御前侍卫道:“你们几个,去蒋太医进宫的路上,携他去取八宝紫金丸,无论你们用什么方法,在一刻钟内朕要见到八宝紫金丸。”

  “是,微臣领命。”话落,不到两息,御前侍卫已不见身影。

  ***

  一刻钟不到,蒋太医连带八宝紫金丸都到了皇上面前,大阿哥立即服下这最后的救命丸。

  服下药丸后,裹在两层厚厚的缎被下的弘晖,突然忽冷忽热地打起了摆子,面色不再紫绀,变得苍白起来,他喉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音,仿若嗓子里堵了一个东西。

  皇上坐在床边,低低呼唤着:“弘晖,弘晖,没事了,别怕。”

  弘晖突然冒起了豆大的冷汗,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哗啦”的一声,弘晖直起身子,倒在皇上的胸口,呕吐出一滩又一滩腥臭的哕水。

  “弘晖,乖儿子,吐出来就没事了。”皇上一点都不嫌弃,抬手在儿子的背上轻轻拍着,又接过皇后递过来的润湿帕子,轻柔地擦拭儿子的嘴巴。

  “端杯水来。”

  侍候在旁的格容立马端来一杯温热的水,递到皇上面前。

  “弘晖,来,喝口水漱漱口。”皇上温言道。

  弘晖浑身无力地倒在皇阿玛身上,闻言,抿了几口热水在嘴里漱了漱口,又吐回茶杯中,他声若游丝道:“阿玛,儿臣的嘴巴好苦啊,儿臣可不可以吃一颗糖果?”

  “当然可以。”皇上轻轻拂了拂儿子苍白冰凉的脸颊。

  甜蜜的糖果送进弘晖的嘴里,此时的他努力含着糖果,但他嘴里还是充满苦涩,甜滋滋的糖果变得无滋无味,他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发出沙哑的声音:“阿玛,糖果好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