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谌十岁那年跟随母亲来到异国他乡,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式英语,成了班里唯一一个亚洲面孔。
父母离异,突变的生活环境,没有朋友,每天都要面对老师同学的漠视,楚谌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他没有能倾诉的对象。
刚经历婚姻变故的母亲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每天在那座房子里陪着楚谌的只有带了些许东南亚口音的保姆阿姨。
母亲不常回家,回来时也总是很疲惫,楚谌不想再把自己的烦恼加诸在她身上。
所以刚来温哥华的头半年,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不善于表达自己,恨不得把自己藏进人群里的胆小鬼。
直到那天,母亲的朋友搬家到附近,他跟着一起去乔迁聚会,见到了才三岁多的吕懿——一个软软的带着糖果和牛奶香气的小孩子,开口用自己熟悉的中文喊了一声“哥哥”。
这让孤独许久的楚谌感到惊喜。
那之后他成了吕家的常客。
这座房子从楚谌年少踏入至今二十多年,恐怕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浩大的维修工程。五六个工人关掉了总水阀,把屋子的地板全拆了。
楚谌还拎着行李箱,脚上羊皮绒面的短靴湿了几块,颜色深浅不一。他沉默地看着工人忙上忙下,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回来过节的意义忽然消失了:吕母并没有电话里所说的那样需要他的陪伴,
等工人走后楚谌才掏出手机来,最后看了一眼确实无法住人的“家”,决定改签机票。可今晚能走国际航班本就不多,头等舱和公务舱的机票更是近乎售罄,唯一还有票的那班票价高达11万。
机票钱加上改签的违约金,高昂的成本阻止楚谌将手指按下去。一连串的事情让他思维滞顿,更别提不远处还站着吕懿。
盯着订票的按钮好一会儿他才想到第二个方案。自己或许可以在这边找个酒店住下,祭拜完母亲,顺便整理下存放在仓库里的私人物品,再按照原定计划回浦市。
不过是一个人过春节,和前几年的区别并不大,只是住宿的地方换了换,少了一餐年夜饭,这些压根不算什么。
他安慰着自己,收好手机,下定决心后便拖着行李箱,一副要走的模样。
吕懿的视线平直无波,一直注视着楚谌,在他搭上行李箱拉杆的那一刻开口问道:“谌哥,你要去哪?”
楚谌没有回答。
他打开了大门,寒风乍然穿堂而过。
外头天彻底黑了,雪下得很大,这会已经积起了几公分的厚度。楚谌对吕懿的声音充耳不闻,一脚踩进积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下一秒他的手就被人拉住了。
行李箱被人用不容抗拒的力气拿过,吕懿的声音近在耳后:“等等。”
楚谌诧异回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拦住自己。
吕家这个院子,楚谌读书时不知道推着机器割了多少回草。
冬天雪越厚,春末草越旺。
一开始是他推着割草机赚零花钱,之后就是少年时期的吕懿。吕懿用零花钱给他买过许多东西:甜得腻人的果酱馅饼,跟自己同款的篮球鞋,一顶怪异的毛线帽,还有许多吕懿觉得他会喜欢的东西。
楚谌则在这个院子里看着吕懿学会骑车,学会滑板,看着他从七八岁一直到长得比自己还高。他们共同在院子里经历了许多次的夏夜烧烤派对,以及冬日的扫雪劳作。
这些温情片段还历历在目,但此刻他们站在曾经每天一起出门都要踩过的台阶踏板上,迎着雪僵硬对视。
“很晚了,你要去哪?”
先开口的依旧是吕懿。他觉得两个人僵持了太久,如果自己不开口的话,没准楚谌会一直在这里跟自己熬着,变成一堆雪人。
楚谌甩了下麻木的胳膊,却甩不开吕懿的手:“我找个酒店。”
“雪这么大,你要怎么去酒店?走吧,我带你回家。”吕懿提着行李箱拾级而下,一会就走到他的前头,整个人暴露在大雪中。
回家?
在这里还有哪个地方能被吕懿称为“家”?
楚谌的脑海里立刻闪过那座海边的二层小楼,以及他们共同居住的这六年来的点点滴滴。
吕懿是抱着什么心态说出这句话?
邀请已经离婚的伴侣回到之前的婚房再住一晚,他怎么就能这么毫无芥蒂地脱口而出?
楚谌自然是不愿意去住的,他觉得荒谬,可笑,烦闷又难受。
他看向吕懿,对方的睫毛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微皱着眉,似是催促。
这短短一瞬他忽然想明白了,不是吕懿奇怪,而是自己奇怪。吕懿只是在大雪纷扬的恶劣天气出于人道主义关心旧识,自己却一惊一乍地像只炸了毛的猴子。
越想可以表现出不在意越是手忙脚乱藏不住拙。
想明白了这层关系,但楚谌还是说:“不麻烦了,我打车去酒店。”说着将吕懿握着的那只手往前伸了伸,吕懿胳膊扭不过来,自然松开了手。
楚谌顺势弯腰,握住了自己行李箱侧面的提手。
吕懿没松手。两个人就像拔河比赛的两端,在雪天里各拉着行李箱的一边,维持着平衡,谁也不肯先放手。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暴雪,看这天你等不到的士的,酒店不一定有空房间。谌哥,他们飞机落地的时候肯定会找你,只住几个晚上而已。”
拔河的中线往吕懿那边偏了几分,楚谌猛地一把又扯了回来。
“你快回家吧,不用担心我,我有地方去。爸爸妈妈那边,我会自己跟他们说。今天多谢你接我回来。”
实在不行他可以找导师帮个忙,第二天再慢慢找酒店。
总归自己是成年人,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自己也能对自己负责。
但显然吕懿不觉得他说的“有地方去”是多好的地方,当即沉了脸。眼见雪越来越大,干脆一用力把行李箱拽回自己身边,连带着楚谌都踉跄两步,又被他一把扶稳。
两个人一时间贴得极近,吕懿的声音从上往下落进楚谌的耳朵里。
“你不愿意跟我回去,是要去找凯布尔么?”
从院子走到路边的车子不过十几步路,楚谌走得有些艰难。绒面的羊皮靴子湿了一大片,虽然没有渗进去,但这极低温的天气也让靴子里头又冷又木。
坐进车里楚谌才渐渐回温,动了动脚趾,又搓了搓冻僵了的脸。
他被吕懿安排在了副驾驶,因此十分轻易地就被人探身过来扣好了安全带,接着车子启动,暖气从出风口喷涌而出。
楚谌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卡安全带时两个人差点碰在一起的状况让他心悸后怕,回过神后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你和他约好的?你真的要去找他,和他住一起?”
吕懿的声音比他还小了几分,闷闷的,差点就和空调的风声融为一体。
但楚谌还是听得很清楚,清楚到他立刻就掐紧了羽绒服的袖口,片刻后又松开。
刚刚怎么会觉得吕懿的声音在撒娇呢?自己真是脑子不清醒了。
“没有,”楚谌扭头看向窗外白茫茫一片,事已至此,他不再矫情地坚持要住酒店,“我说的不是他,但……算了,今天麻烦你了,明天我就出去找一下酒店。”
他和凯布尔只是在机场候车厅偶遇,发现恰好是一班飞机,于是下机时先走的一方在廊桥等了等,出机场的路上又聊了几句。
仅此而已。
随着话落汽车轿厢内忽然安静下来。
路上雾蒙蒙的,挡风玻璃上不断有雪花落下,又被辛勤的雨刮器拨到一边。吕懿的任何反应在楚谌看来都很正常,就在他以为吕懿不会再说话时,汽车轿厢内忽然传来他清亮的声音:“好,不急。”
时隔大半年再次回到这幢曾经他以为会住一辈子的房子里,楚谌非常意外自己居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屋子里基本没什么变化,依旧是自己离开时的样子,室内的绿植也照顾得很好。一眼扫过,只除了玄关没有了自己那双旧家居拖鞋,厨房里没有了自己惯用的茶具。
空气里的味道也没有变,和自己那天在酒店里探望吕懿时闻见的一样,舒缓寂静,带着些许冷意。
楚谌用了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来换完鞋子,久到吕懿将他的行李箱送上了二楼,又从二楼走回到他面前。
这个房子可能太久没有客人来访,所以吕懿显得有些兴奋,居然对楚谌说:“要不要四处看看?”
这句话明确地表示吕懿是真的把他当客人看待,和那天早上在他家赖了两个多小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楚谌松了一直提着的气。
本来嘛,他们之间维持着这种客套淡然的关系就挺好,谁都不会不自在,也不会有其他误会产生。
明明已经对这个房子很熟悉,熟悉到闭着眼都能顺畅自如地去各个角落,但听吕懿这么说,楚谌还是依言在一楼走了走。
直到他发现了落地窗边那一排养在花盆里的郁金香球根,才停下脚步。
紧接着他喉结滚动,做了一次明知故问的傻子:“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