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骏远赴西北这事儿就这样定下来, 点心一边张罗着给蒋叔收拾东西,一边准备写招工的告文送到城中官牙。
写到一半正巧被听着动静来送豆腐的陈婆婆看见,她随口问了一嘴, 知道蒋骏要走后,忙拦住云秋和点心:
“小公子你们这是城里人的想法, 我们乡下招工可不这样。”
陈婆婆将手中的豆腐放下来,“你们张贴告文找来的人,对我们村上的情况不甚熟悉,也不便与大家打交道, 很难融入的。”
她老人家是个热心肠, 还给云秋讲了——前些年朝廷修水坝, 要淹着神雾山北坡的两个小村子, 乡上就请资给他们在吴家村后盖了片房安置。
“他们村里人搬下来, 头两年几乎不和吴家村的人来往, 而且两个村子互不通婚, 都是自己跟自己村里人过。”
“中间几年,吴家村只要有人丢了东西, 就怀疑是他们偷的;他们的牲口走失,也怀疑是吴家村里的人搞鬼, 村子间争执不断、甚至发生过械斗。”
“最后乡上没办法,才又给他们重新迁到曹河下游一片未经开垦的土地,这才歇了纷争。”
“你们不知道, 外姓人、外来户在村子里的日子可难呢。”
云秋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先前他就有这般感受——若非陈村长一家和陈婆婆照顾, 他在村中也是少不了要挨些风言风语。
诸如村里人请客办酒,人人都知道你买得起村口的田庄, 都会在心里寻思你是个富户,你随礼给多给少都不是个意思:
给得太多, 村里其他人会掂量酸话,说你堂堂一个富户、竟然给得还不如他们村里人,是不是看不起主人家;给得太少,又会被主人嫌弃这富人原来这般吝啬,难怪能成为富户、竟然是一毛不拔。
反正村里传什么话都过得快,好赖你都得受着。
好在云秋并不需要自己上村中买菜买肉,多少能少些与村中人接触,有什么帖子也是下到蒋骏那儿。
蒋骏少时在田家村见得多,也知道如何应付。
“所以婆婆,”云秋抽走点心写了一半的告文叠了叠,“我们应该直接去找陈村长帮忙?”
陈婆婆笑着点了点头。
“谢谢婆婆,”云秋谢过她,然后吩咐点心拎上两条庄上的腊肉,再提上一篮子鸡蛋和两坛酒,“走,我们去拜见村长。”
陈村长一如既往地忙碌,云秋他们去的时候他正好要出门,远远看见云秋提着东西来还愣了愣,听明白他们来意后,他先给两人让进屋:
“你大娘在家呢,你们先坐,我去村东口看看就回,小六家的上房修瓦摔下来了,这会儿正缺个主事的人呢。”
云秋一听什么从房上掉下来,想着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便与村长客气两句,要点心给东西送进去,说他们过会儿再来。
没想那李大娘十分热情客气,远远听见门口动静就拎着炒勺跑出来,不由分说将两人拉进去,更是三五句话就套出了他们的来意。
瞧两人竟还带着东西,李大娘忍不住嗔骂到:“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和我们客气!不就是找个可靠的人嘛,这事儿不用他,包在大娘身上了!”
如此云秋和点心又陪着坐了一会儿,李大娘原还要留他们饭,云秋实在架不住这热情,只能找借口推说还有事、带着点心赶快脱身。
村里人热络起来是真热络,云秋点心两个走远后还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种劫后余生。
不过既然李大娘帮忙,云秋也要点心记上,回城后就再扯两匹布,留着给李大娘和村长一家裁制新衣,现下是年节也用得上。
如此,三五日后,陈村长就带着两个人上田庄拜访,说是见工。
其中一个瘦高蓄须戴浩然巾的,云秋认得——是陈家村的私塾先生,姓孔,自称是圣人的五十代孙。
另一个身材健壮的是个年轻人,端看年纪二十岁上下,上身着交领夹袄、腰系一条虎皮、下|身扎着绑腿,一看就是个有功夫的。
见云秋打量自己,年轻人大大方方冲他一笑。
“这是孔先生的外甥,姓贺,叫贺梁,今年二十二岁,原先是跟着他爹走江湖的,干了几年武行后,前年上在晋中给府衙做过外庄管事。”
“后来那府衙磨勘中被查,阖家上下人都被发落,他们这些雇工也多少受到牵连在当地找不着活儿,正巧就来投奔了孔先生。”
陈村长这般介绍,而那孔先生则一直沉眉不言,看向自家子侄的眼神里,多少带了点儿恨铁不成钢。
等村长介绍完了,贺梁才朝着云秋一拱手,“云公子的事儿来的路上舅舅和村长都与我说了,您能以巧计制恶人,贺梁佩服!”
——这便是说吴村长那件事儿了。
云秋笑着摆摆手,只拉蒋骏一道儿相看。
蒋骏熟悉田庄事务,问了贺梁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蒋骏便提出来要带着人出去看看田地。
等两人离开,那孔先生才向云秋作揖,慢慢道出贺梁的来历——
孔先生家中兄弟六个,仅有一个姑娘、就是贺梁的娘亲。
孔氏本跟邻村一家地主的儿子定了亲,结果送亲路上却叫当时还是山贼头领的贺梁父亲给劫了去,被迫做了压寨夫人。
等贺梁出生后,贺头领就带着妻儿退出江湖,辗转到晋中改名换姓做了个小生意人,后来还当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开起来一个镖局。
结果某回运镖途中,他们不幸遇着从前的弟兄——
那些山贼自贺头领走后日子不好过,被官兵围剿、被其他匪帮驱逐,最终分散各地、流离失所。
如今见着曾经的老大,新仇旧恨一并算,最终虽是贺头领和镖局武行们杀出重围,可孔氏却不幸倒在了血泊中、香消玉殒。
贺头领的身份也因此暴露,被镖局武师们告到衙门、押监候审。
晋中府衙查明此事,自请孔家人来认尸。
孔家一门上下都是读书人,老爷子知道这事就气晕过去,倒是距离最近的老三走了一趟。
孔家老三看着贺梁还小,而那贺头领被关在狱中是伤心欲绝、死志已萌,他生来是匪却待孔氏极好,跪下给孔老三磕头后,就请善待贺梁。
见他这样,孔老三的心情也复杂。
他们一面暗恨这匪夺妹、害得他们一家人多年生离,一面又看着贺梁这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肉,心里多少不忍他少年成孤。
最后孔老三拿了主意,深夜进入晋府与州府交涉——耗重金平了贺头领的事儿,但有条件,要他亲自送灵还乡。
之后,贺头领就在孔家挨了孔老爷子七十多下家棍,倒不是孔老爷武艺超群,而是贺头领没躲、任凭孔家人打骂。
最后是小贺梁求情,抱着爹爹哭,才让孔家人歇了手、在孔氏的灵堂上阖家一大哭,才算了结此事。
孔老爷本是想留下小贺梁后让贺头领滚,但到底念着孩子丧母不能再无父,就留了他们在家中住了一段时间,还教贺梁读书。
贺头领也知道老人家不待见他,便每日隐姓埋名在乡里行侠仗义、早出晚归,也算给自己早年犯下的错赎罪。
等贺梁长到十五岁,孔老爷子都预备原谅贺头领、给他记上族谱了,村上却传来噩耗,说贺头领死了。
那年贺头领也不过四十,孔老爷子被吓得一踉跄,细问原因才知:
原来上游有个乡上发洪水,贺头领为了救人来来回回往返,送出最后一个小孩后,就被大水吞没了。
后来洪水散去,那个村子的人都过来孔家扶灵,说贺头领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是真正的大英雄。
孔先生说完,摇摇头,透过窗户看外面的贺梁,眸色依旧复杂,“用他们江湖上的话说,这叫义气千秋,可那不是傻么?”
云秋瞧孔先生这样,其实多少明白了——
贺头领早年杀人劫道的所作所为他们不能苟同、抢孔小姐上山的行为更是让他们恨得牙痒痒,但最后贺头领那般死法,又让孔家人感慨震撼。
不过人的情感本就复杂,单纯的善恶好坏都只在话本戏文里,便是真有书里的正派反派都是简单的好坏人,那书也算不上畅销、卖不了几个钱。
云秋对着孔先生笑笑,说了一句,“父母之爱子。”
孔先生是读书人,自然知道云秋这是懂了他的心思,于是这位私塾先生冲云秋拱拱手,算谢过他收留自家子侄。
这时蒋骏也带着贺梁看完了外面的田地回来,他先冲云秋一点头,然后才向陈村长和孔先生赞了贺梁——见事明白、心思缜密。
“而且贺兄弟身手不俗,若公子您有什么事儿,也可请他代替我出面,我能放心许多。”
云秋之前请蒋叔帮忙,也是看中他从过军,以防将来遇见什么事儿时、身边没个可帮衬的人。
贺梁听着,也屈起右臂,给云秋展示他上臂鼓起的肌肉|块儿,“是呢,我可有劲儿了。”笑得还有点憨。
如此,云秋田庄上的新任管事便定下了贺梁。
他是陈村长作保荐来的人,又是村上私塾先生的外甥,身契等事都好办,只用了半日时间就把需要的凭证都办妥。
云秋和蒋骏商议后,让贺梁跟到庄上来住,就跟蒋骏同屋,也抓紧在蒋骏赴西北前,将能交待的事都与贺梁交待清楚。
时间又过去一旬,恒济解当上那件换错的货还是没找着,连小邱都有些犯愁——城里人皆说不认得那来当货的年轻人,便是那老人也无人见过。
小邱因此猜测是城外各乡各村的人,有时候百姓嫌在家附近当东西丢脸,也会舍近求远跑到城里没人认识的地方当货。
只是这样一来,找人的困难的加大,京城附近十里八乡,村子更是不在少数,一时半会可能是找不着人了。
云秋听完,只是请朱先生代笔写了一张类似于欠条的东西,当日就拿到那胡屠户的摊位上,给他讲明白了前因后果。
没想,那胡屠听完后、看也不看就扯过来那张纸撕了,他一面给旁边等着的客人切肉,一面笑着对云秋说:
“云老板,你人实在,我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我知道您有这份心就够了,东西能找回来固然好,找不回来……您不也已经赔还我银子了么?”
他切好了肉递出去,那位客人闻言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云秋,“原来您就是恒济解当的云老板呀?”
云秋笑着点点头。
“胡老板经常与我们提起您,说您人好又诚信,”客人拎着肉转身走,“祝您生意兴隆!”
云秋忙谢过他,又与胡屠户买了两斤肉才算完。
而且站在肉铺排队这会儿,云秋和点心也听了胡屠户议论了好几回他们解当行上的事,胡屠确实如云秋所料,拿这件事当趣闻在分享。
轮到云秋的时候,云秋再次认真谢过他,然后再三承诺一定会想办法给他找到,胡屠户却只是笑着摆摆手,已经不甚在意的样子。
将买来的肉送与曹家娘子,让他们带着回家,眼下已是腊月廿一,云琜钱庄明日就要闭门歇业,恒济解当最后也定在腊月廿五日上闭店。
小钟历来是跟着马直回家去过年的,剩下张勇兄妹俩在京城里也没个亲人,云秋就邀请他们一道儿上田庄过。
“这……好吗?”张勇有点不好意思,“会不会太打扰?”
云秋耸耸肩,先指了自己然后又指点心,“今岁就我们俩加上田庄上的蒋叔,还算上我们庄子隔壁的一位婆婆和她的孙女,人本来也不多。”
“你们一起去还热闹些,”云秋想了想,“昭儿也可以多认识些朋友,都是村上的,年纪和她也差不多。”
陈槿今年上是十四岁,比云秋小一岁,寻常人家的女儿在这个岁数就该议亲了,但陈婆婆家里至今还没有媒人上门。
陈家村里暂且不提,但附近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家里那点事:说的好听她是陈婆婆的孙女,实际上根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弃婴。
陈婆婆的女儿杀夫,女婿好赌又溺婴,加上陈婆婆这些年也“凶名”在外,寻常男子也不敢冒然上门。
只有些不怀好意的赌徒恶棍,妄想上门吃绝户,骗得老人家的豆腐坊。
算上陈婆婆自己,老人家算是上过两回恶当,自然不会再将这帮人的花言巧语放在心上。媒人上门她也不急,只想着慢慢找好的。
陈槿自己也不急,每每她家的佃户杨大婶提起这事,她都红着脸躲到婆婆身后,止不住地对杨婶摆手。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云秋的错觉,好像他们长大后,陈石头到庄上的次数也渐渐少了,问蒋骏,蒋叔也只说陈石头在苦读、要参加明年的考试。
陈家大郎和二郎都没能考出来,石头平日就是个贪玩的,村长和李大娘倒对他没什么太多期望。只是孩子爱读书了,倒也是一件好事。
“就这么说定了,倒是也介绍几个人给你们认识。”云秋给张勇点点头,然后又吩咐人到庄上递话——让蒋骏和贺梁提前备下房间。
如此,等到大年二十五关店。
云秋就雇了辆车,给张勇兄妹和点心一道儿带回了庄上。
陈婆婆是喜欢孩子的,加上张昭儿性子活泼,很快就和她们祖孙俩熟悉起来,陈槿虽然不会说话,但看着昭儿还是眼前一亮,当即就送了她一朵她自己缝制好的小绢花。
张昭儿在来的路上就听过这位姐姐的事,一边高高兴兴戴在头上,一边将自己绣的一块手帕交换给陈槿,两个小姑娘挤在一起,无声地交流着。
张勇刚开始还有点局促,但当贺梁拉着他去烤肉后,很快他也融入了田庄中,不一会儿就摸清楚了各人性子,一群人聚在一起、吃了顿热乎乎的饭。
年三十这天一大早,蒋骏和贺梁一起给田庄挂上新的红灯串,贴好请孔先生写好的春联、山神庙里请回来的门神。
陈婆婆则掌勺,由陈槿、张家兄妹两个打下手,置办年夜饭。
日落时候又下了一场大雪,将村口榕树下的几条道路都染成了纯白,村里家家户户都挂着新的灯笼,从窗户看出去千灯一片。
众人围坐暖阁,吃饭饮酒,到兴头上,张家兄妹还给众人清唱了一段,听得陈家村众人连连鼓掌。
贺梁也凑趣,在人兄妹之后,演了一套剑给大家看。
剑光凛凛,满室寒华,给众人看得是兴奋异常,唯有云秋看着看着,忽然想起远在西北的李从舟,也不知——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十六日上送出的信,他至今没收着回信。
也不知是李从舟出事了,还是他预备回京过年、所以信使没赶上错过了。可惜那时候小邱已经跟着荣伯回家,云秋也找不到人帮忙打听。
如果李从舟在,他舞起剑来应该也十分精彩。
不过云秋转念,又忽然想到一事——
对,信使!
派人到京畿乡镇上挨家挨户打听必然是不现实,但信使来往各个乡镇上送信,肯定见过不少人,说不定找那些信使打听打听,能找到那两个解当行的客人。
京畿周围的信使人数虽多,但也比每个村子上找要方便得多。
云秋将这主意说给点心听,点心听了也觉得好,等过完年,他们就去挨个找那些信使,兴许很跨快就能找到那拿错了东西的客人。
○○○
十五日前。
西北,黑水关。
李从舟正跟着在城墙上巡逻,城内却远远有人喊他——
“世子,有您的打京城来的信!”
李从舟来西北一个多月,军营里的士兵都知道,这位世子平日里不苟言笑、冷面寡言,仅有在收着信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笑意。
刚开始,士兵们都猜是不是宁王和王妃送来的家书。
后来有一两个胆子大远远偷看,发觉上面的字迹有点儿幼稚,看着并不像是宁王夫妻的字,于是就有人猜——这是世子的相好。
听见从京城来的信,跟着李从舟的几个士兵脸上都露出了揶揄神情,不过他们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一个个还装没事人一样。
李从舟顿了顿脚步,想板起脸却最终没绷住,只能匆匆交待士兵们一句你们继续,然后就迈着轻快的脚步快速下了城楼。
云秋的信一如既往厚厚一封,写了很多京城里的新鲜事以及他铺子里新奇的见闻,李从舟绕回自己的直房仔仔细细看了三道。
最后,却意外地发现——
云秋问了他一件事,一件提醒得让他后脊背有点发凉的事儿。
云秋提到他庄上那个管事、原本是西北大营士兵的蒋骏,说他准备到西北参军:
“点心可担心了,给他收拾了好多好多东西,还带了好些药,像是神犀丹、紫雪丹什么的。虽然感觉你应该不缺什么,但你需不需要我给你送点药?”
云秋应当只是随口一提,但却叫李从舟想起前世一件事情:
那时候报国寺被毁,他心灰意冷下选择北上投军。结果刚到西北,就遇上了军中盛行肠游症。
此症潜在水源中,只要手口接触上就极易感染:
初时症状并不明显,只像吃伤了东西,有些反胃恶心,但若不加用药,往后几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人吃什么拉什么,最终虚脱而死。
刚才云秋信里提到的神犀丹和紫雪丹,就能对这肠游症。
神犀丹主治的是热症,能解热度深重、口糜咽腐;紫雪丹对症热病和神昏诸症,此二物再混上一些其他方药,如芍药汤、白头翁汤、桃花汤等。
也亏了云秋这封信,提醒了他。
李从舟当即就找了由头去拜见徐振羽,这位将军自从他来西北就十分亲厚照顾,总觉得他这样骁勇善战的才应该是他们徐家的儿郎。
他去的时候,四皇子凌予权也在帐中,远远见他进来,还笑盈盈挥挥手——他们明义上是表兄弟,但实际上也可算堂兄弟,算是从父母的弟兄。
李从舟恭敬回了一礼,也不讲原因,只告诉徐振羽、他要回京。
“现在?”徐振羽有点惊讶,想到今日信使送来的信,“怎么?王府上出事儿了?”
李从舟摇摇头,“和父亲母亲无关。”
“那……”徐振羽奇怪,他这侄儿刚来一个月,哪哪都挺好,怎么就要回京去,而且李从舟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临阵脱逃、不负责任的人。
李从舟沉默了一会儿,正在想怎么解释这件事呢,旁边四皇子就开口帮了腔:
“我说舅舅,你就别追着问了,快过年了,想回去过个年还不成么?”
徐振羽愣了愣,疑惑地看向李从舟。
李从舟感激地看了四皇子一眼,然后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虽然徐振羽对于这种才来军营一个月就想着要回家过年的行为不太满意,但想到他这侄儿刚认祖归宗,可能孺慕之情是重些。
说了两句后,倒是很快放了行。
从大帐中出来后,李从舟特意走到城墙下等了一会儿,果然不多时,四皇子凌予权就从帐中出来,一出来就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李从舟便轻咳了一声。
凌予权听见声音,立刻笑着朝他走来,“干嘛啊?神神秘秘的,幸好舅舅没起疑,不然肯定我也要跟着你挨训。”
“您是皇子,将军不敢。”李从舟也报以一抹淡笑。
“怎么不敢?!”凌予权撇撇嘴,“也就是你,身世坎坷凄惨又能文能武、稳重老练的,舅舅他老人家才高看你一眼,我刚来军中——每天都挨他三顿训!”
李从舟想了想,忍不住低头莞尔。
“对了,你回京到底啥事儿啊?”凌予权用手肘碰碰他,“连舅舅都要瞒着,真不是王府有事?”
李从舟摇摇头。
他没法告诉徐振羽事情的真相,因为徐将军此人行军做事都讲究实际,虚无缥缈的事情他是一概不信,莫说前世今生,便是吉凶占卜他也认为无稽。
若是说出肠游症,徐振羽肯定要问个清楚——从何得知、如何得知、证据在何处、何人能说明,这些他问得越多,李从舟就越难回答。
倒不如直接避开徐将军请四皇子帮忙,凌予权还不会问那么多。
李从舟思考片刻后,这样告诉凌予权:
“近日,我的暗卫来报,说西戎发现了一种怪病,唤作‘毒痢’,中者初时上吐下泻、仿佛只是食伤。”
“但若不施救治,几日后便会赤溺血便、虚脱而死。而且这病极容易过人,饮用同一片水源或者手口接触就会染上。”
凌予权听完,眼睛登时变亮:“还有这种好事?!”
李从舟:“……”
“真是老天爷开眼!”凌予权挺高兴,但一转眼看见李从舟的表情一言难尽,他又疑惑地偏偏头,“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好么?”
“在他们退守的域外草原西南部,有一座雅贡雪山,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经过浦昌海、吹沙河、塔林河,就能流到我朝境内。”
而吹沙河和塔林河,就是他们黑水关所在阳古城的水源——永安河的上游,简言之——
“如果西戎往南控制了那两条河流,并且想办法把他们的毒症投入水源里,我们整一座城不都要完了?”
凌予权眨眨眼,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刚才怎么不与舅舅说清楚?”
“徐将军讲究实据,”李从舟露出个为难表情,“我这不是还没有实据么?”
凌予权想到徐将军的性子,也大概明白了李从舟选择,“所以你这次回京……?”
“我想回去提前寻访名医、筹些药材,便是西戎当真对上游的水动了什么手脚,我们也不至于应对无策。”
凌予权思量片刻,觉得他的主意好,自然是全力支持。
有了四皇子的帮助,李从舟离开西北大营的过程就很顺利,只是在作别当日,他还是忍不住悄悄叮嘱了凌予权——
“我回京的这段时间里,您和将军都千万小心,西戎狡猾、防不胜防——尤其是那些来路不明的人,看着再惨、您也一定劝将军暂缓开门。”
凌予权眉心一动,脸色也沉,他郑重点点头,“我会尽力。”
李从舟如此别过众将,打马而归。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前世拿出良方救人的,是泰宁朝就隐居在京畿东郊的陆家神医——陆商。
老爷子传奇半生,最后献出良方后却活活被不孝子饿死在家中。
李从舟要尽快赶回去劝说老人到西北军中坐镇,以免被西戎得手,致使不必要的死伤。
然则,襄平侯的人这些日子也没有坐以待毙。
李从舟出西北大营后过庆州,就遇上了源源不断、难缠的杀手,他们一开始只是远远地跟着,被李从舟发现后就不管不顾地扑上来。
三人五人一组,都是在子夜过后的后半夜出现。
李从舟身边带着乌影,一开始还能应付,可出庆州后到夏州,派来的人就愈发有恃无恐,甚至大白天里就敢当街杀人。
怕事情闹大、伤及太多无辜不好收拾,李从舟只能放弃官道改换到城外走小路,然后他就在太原府外,看见了几个跟西戎武士站在一起的尸人。
那几个尸人和前世襄平侯掌握的大军还是有所区别,看起来是方锦弦不信任柏夫人,柏氏对他也有所保留。
被噬心蛊控制的尸人看上去痴傻一片,行动起来的动作极其僵硬,只是不知疼痛,逼着李从舟他们只能尽快解决那几个西戎武士。
西戎武士能出现在太原府外,这大概也是襄平侯的手笔。
连番苦战,一路东归。
李从舟和乌影身上都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直到进入大同府境内,那些纠缠不休的杀手、西戎武士和尸人才消停下来。
他们是杀敌无数,但乌影的手下也折了两个进去。
李从舟本来不爱与朝堂官府之人打交道,但如今也是被逼无奈,只能避入大同府衙,住在府衙安排的客舍里。
那府衙听得宁王世子名号,十分殷勤,每日大鱼大肉、好酒好菜,不是与李从舟论政就是要带他出去看名山大川。
若非李从舟冷着脸发了一次火,他甚至还想将女儿嫁给李从舟。
“诶诶诶?”乌影出言,“凝神静心!我都说了温养蛊虫的时候最需要心态放平!小心蛊虫噬主!”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念了一道经文冷静下来。
他们这一路赶回来,襄平侯的人也尝试过下毒,三番五次不成功后,竟然也弄了几个驭虫师过来。
虽然李从舟身上的蛊虫能避百毒,但遇上其他蛊虫还是会产生异动,乌影教了李从舟几种温养的方法效果都不佳,只能找个地方静心修养。
等乌影曲指探过颈侧,确定蛊虫无恙后,李从舟忽然开口问道:“除了噬主,你们这蛊虫……还有什么影响没?”
乌影挑挑眉,正想说我都给你种上了,有什么影响难道你还要我给你取出来不成。但看着李从舟那般认真的神情,他又忽然意识到什么——
“哦,”乌影撩起嘴角,“担心你那小相好啊?”
李从舟没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乌影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挠挠头道:“蛊虫毕竟是蛊,你们汉人不都说我们苗人练蛊是用几千种毒虫子放在一起让他们相互厮杀,最后胜出的那只就是蛊吗……”
“所以两只蛊虫相遇,也顶多是在你体内斗起来,学会温养的法子也就是痛一阵,反而是你们这样心境不稳的很危险,搞不好就要被蛊虫咬死了。”
李从舟皱皱眉:这话说的,说了等于没说一样。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乌影妥协,“等这阵风头过去,我请人渡金沙江去问问蛮国的大巫吧,他见多识广、应该能给你确切答复。”
李从舟这才沉嗓嗯了一声。
“行了行了,你好好休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乌影退到门口,“你家那小公子我瞧着就是个福大命大的面相,放心、没事儿的。”
李从舟从不信相术,但此刻他信乌影所言。
……
○○○
京城的雪,一直下到正月初五。
有张勇兄妹住在田庄上,这一年云秋过得还挺热闹:
陈婆婆在初一日上带着大家一起包了饺子,张昭儿不会捏、包的那些最后在锅里全散了,陈槿接连吃着两个包了杏仁糖的、被大家伙起哄说今年她一定要走福运。
饭后,陈婆婆还分别给了一众小辈发了压祟红封,包括云秋也得着一个,一看就是陈槿针功缝制的红布包里、装着一穗串起来的铜钱。
张昭儿没得过这个,捧着那个红布包高兴得不得了,一口一个婆婆叫得极甜,最后都哄得婆婆额外给她开小灶、做了一锅香煎黄豆腐。
初二日正好走亲戚,云秋就带着庄上的人去拜见了陈村长一家。李大娘又留他们用饭,掌勺的人竟然是曹娘子,去年过节是去的曹家,今岁曹娘子就跟着来了陈家村。
看模样李大娘不怎么挑眼了,婆媳之间相处得还算不差。
不过酒过三巡正事儿说完,李大娘的眼睛就挨个盯到了田庄上的这帮小伙子身上,先问张勇后问点心,那堆着笑的模样,一看就是要做媒。
张勇这几日已经被问过好几次,一看这架势就找借口躲了出去。
其实云秋之前请荣伯和小邱分别跟他聊过,张勇目前并无成家之意,但将来若成家,他也直言并不想找女子。
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昭儿渐渐大了,他若找个人来,他们两个男子带着个小姑娘也太不成体统,传出去对昭儿的名声也不利。
所以按着张勇的意思,大约是要等张昭儿出嫁再成家。
他自己说得坦诚,荣伯却从没做过这种给男人找男妻的媒,多少有点无措,转头就给云秋说他揽不了这个瓷器活儿。
小邱倒还是乐呵呵的,拍拍张勇肩膀说他懂,会帮忙留意的。
张勇逃出去了,点心却没有,只能苦着脸听李大娘给他讲了好多家的小姑娘,还大大咧咧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后来是陈村长看不下去了,转头责了她一句,“人家是云公子身边的人,在外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哦,就会来找你这儿的村姑?”
李大娘不乐意,翻了个白眼,“村姑怎么啦?我不是村姑?你儿子的媳妇儿不是村姑?我们村里姑娘多疼人呢!”
陈村长说不过她,只能愤愤不平地仰头喝酒。
云秋躲在一旁偷偷乐,前几日跟着李从舟上山打猎的那种怪异感觉也稍稍放下来——将来他有人张罗呢。
不过令云秋意外的是,直到他们吃完告辞,都没见着陈石头的身影,问了村长,村长只说那孩子住在孔先生的私塾里苦读。
“唉,就回来吃了个年饭就匆匆走了,”李大娘笑着摇摇头,送了云秋他们出去,“真不知是坐了什么病……”
她说这话的时候,村长在她背后摇摇头,暗暗叹息。
这一切都落在云秋眼中,他转转眼珠,远远喊村长,“老您过来说几句,我田庄上那口水井有件事儿想请教您。”
李大娘听着,远远还嘟哝一声,说有事情进家来说,外边儿天冷。
“不碍的,就几句话的事。”
陈村长没多想,等他走近后,云秋才压低声音问,“石头不回来,是不是和大娘闹矛盾啦?”
村长没想到眼前的小公子眼神这么好,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被他看出端倪,“石头那孩子……唉,也是犟脾气。”
外面天寒下着雪,云秋也不想村长站在外面挨冻,便安慰了村长,说他待会儿带点儿饺子什么的去私塾看看。
村长拱拱手算是谢过,但还是要云秋保密、别告诉李大娘。
后来云秋和点心再跑了一趟,到私塾见到孔先生、贺梁和陈石头,给饺子分过去,才从石头口中问出个原委。
原来今年上李大娘给陈家老二议亲时,曾经随口问过一嘴石头将来想找个什么样儿的,石头想也没想就说他想娶陈槿。
李大娘当时就嫌弃地撇撇嘴,说你找个哑巴干什么。
陈石头的倔脾气就上来了,当着媒人的面儿就嚷嚷起来说李大娘说话怎么这般刻薄。
李大娘被他说的没脸,也反呛说我管不了你了,你有本事去考个秀才举人的,我就不管你、你爱娶谁娶谁。
李大娘心直口快,许多话说过就忘了。
但陈石头却上了心、将这话给听了进去,从那天开始就待在私塾,一心准备明年的秋闱,希望能够考中。
云秋听完蛮佩服石头的,转头也帮着求了孔先生。
孔先生却只是皱了皱眉,捏着书卷有点嫌弃地骂了声,“痴儿。”
石头被骂了也不恼,反而很认真地要云秋他们早些回去,他这儿还要温书,等将来考中了,再去庄上请罪。
云秋当然不怪他,跟点心返回田庄时,还感慨了一句真好啊。
为了喜欢的人努力把自己变好,怎么看怎么厉害。
返回田庄上还没过完年出十五,小钟却递过来消息——说那个拿错货的老人家找到了,就在京畿东郊的南漕村上。
而等云秋马不停蹄赶到南漕村口时,还未细问客人姓甚名谁家住哪儿,就有一人从天而降、直接掉入他的马车里。
那人落进来就呕出一口黑血,云秋骇然地抬头,却在砸破的马车顶棚上看见个胸腹破了大洞在汩汩冒血的异域青年。
青年戴着一只漂亮的银质大耳环,明明已经虚弱得快咽气,却还能挂起一脸揶揄的笑,冲他做口型:
——他小相好的,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