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不闻说出要问问题的那一刻,拓跋野的心里便开始生出细微的恐惧,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必然要问出口的,只不过他选择性地避让了很长时间。

  江不闻的眼睛,是他毒瞎的么?

  是又不是。

  “这重要么?”帐内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拓跋野沉冷的声音才响出来。

  他的四周好像在问题问出的一瞬间,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将他整个人圈在了里面。

  江不闻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一些:“拓跋野,你觉得不重要?”

  他反问了一句。

  拂去一开始的仇恨蒙心,他的理智和思维被慢慢地找回:当初平梁之战的最后一夜,是由常年跟随着拓跋野身后的其格其带领自己进的帐中。那时因为时常见到其格其和拓跋野在一起,所以当时,江不闻虽有些生疑,还是选择了跟随。

  但真的变故发生之前,他其实连拓跋野的面都没有见到过,毒药是其格其撒的,他在看不见之后,才听见了拓跋野怒吼的声音。

  可当时神经崩溃,他早已失去辨别是非的能力,逃出阿索那时,又被人遥遥从身后射出了一箭。

  自此,他便彻底对拓跋野心寒,没有多加思考,便笃定了自己受骗,被挚友背叛了。

  在那之后,他机缘巧合又回到了阿索那中,拓跋野也当众承认了自己所做的事,他派人毒瞎自己的曾经几乎已经成了事实……

  是失魂后的这些日子里的记忆,才让在他内心根深蒂固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勒木。”

  江不闻唇动了动,忽然出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拓跋野的指尖便一颤,倏而抬手,眼底露出了一丝诧异。

  榻上人便嗤声一笑:“承认了?”

  拓跋野看他的眼神立时飘忽到一边,向来具有压迫强势的人,竟在此刻表现出了慌乱,好像想要逃离一般。

  他终是忍住了离开的冲动,半晌后,沉静下心,哑着声音:“……你怎么会,”知道?

  勒木是当初在王帐中,他欺骗江不闻的化名,雪崩之后,阿索那的子民失陷了许多,江不闻一路上都没有提及过这个名字,拓跋野还以为……他早就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

  “你真的把我当傻子么?”江不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又说了一遍:“既然你想逃避,那我就先来问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认定,我这辈子都不会回魂了?”

  一辈子都成了个痴傻呆笨的废物?

  这次拓跋野回复地很快,没有先前的半分犹豫,沉着的声音又有些焦灼:“……没有。”

  江不闻紧跟着道:“那你是笃定了,我回魂后,就会失去那段时间的记忆?”

  拓跋野:“也不……”

  “那你为什么不装了?!”

  江不闻恍然提高声音道,心中短暂地激昂,又咳嗽起来,拓跋野下意识要去接水,却看见碎裂在地上,被自己摔裂的茶碗,愣了一息后,终于忍不住指背抵额,烦闷地闭上了眼睛。

  咄咄逼人。

  好在江不闻咳了几下便自行调理好,又道:“觉得我咄咄逼人么?”

  拓跋野抵额的手便又僵住,有些讶然——方才他在心中腹诽的一句,分明没有说出口,怎么会被江不闻听见呢……

  眼前浮现西山口的那场暴乱,他恍惚间又释然了……或许有些东西,江不闻和他真的不需要什么明晰的对话,就能够心意相通——

  拓跋野大抵要被磨的认命了。

  “都被我猜出来了,你如实说,还是由我继续?”江不闻道。

  拓跋野静默半晌后,终于放下了手,重新弯下腰,靠到了他的身边,犹豫几息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上了江不闻的一根手指。

  这个动作很是细微,又掺杂了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指尖的酥麻一下子进到了内心,江不闻便觉得心口像被羽毛轻轻揉蹭了一下,难以抑制地软了一些。

  他就听到拓跋野的声音温和起来,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当初,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时,他的温柔平静。

  “我昨夜在耳边说的爱你……你也听见了么?”

  江不闻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些,主导权一瞬之间从自己的身上,回到了身侧之人。

  然而拓跋野却没有强迫他要一个答案,在问完这句话后,很快转移了话题,徐徐道。

  “当初,我真的想和你好好的……我说想要停战,没有骗过你。”

  江不闻被他捏住的指腹忍不住蜷缩了一些。

  “约你相见的前一个月里,我一直在试图劝说父汗停兵息战,原本他是如何也不松口,但在三日之前,他忽然将我叫到跟前,说他同意了。”

  “我那时……”拓跋野的神情晦暗了一些,眼皮低垂,停顿须臾,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很高兴。”

  他与江不闻的相识,本就透着荒诞,两个相争之国的统帅,再如何亲密,也注定要兵戎相向……江不闻不愿意,他也不愿意,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停战,拓拔扎那的松口同意,无疑代表了一件事——

  往后他们二人的相处,终于可以去掉世俗和道德的枷锁,变得光明正大。

  “可我算漏了一步……我太高兴了。”拓跋野沉闷的声音掺着悔恨自责:“父汗是骗我的——你猜出来了吧,其格其是他的眼线,安插在我身边多年,我日后曾回想过很多次,最后终于找到了遗漏的一点……

  “我们暗中相邀数次,其格其是最亲近我的下属,应当早就发现了,是他告诉的父汗,一个将计就计,才让父汗松了口,最后以我之名骗你过来,酿成祸端。”

  久藏与深海里的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分明适当破碎大叫的场面,空气却沉静得不像话。

  “其实,这还是我的错,不是么?”半晌后,拓跋野嗤声笑了笑:“我小心精明至斯,怎么就偏偏在这种时候大了意?怎么就这么急不可耐,偏偏要在休战的前一天,忍不住想要见你一面……那些什么所谓真相,难道不全是借口么?”

  江不闻沉默着,不说话,感受到他捏上自己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大力了一些。

  “我本以为此事过后,我们会永不相见,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没想到平梁的那混账皇帝,竟然卖将求安。”拓跋野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狠戾:“再之后的事,你或许已经猜到了……你恨我,我心中也会舒坦,对我们二人都好。”

  至于在江不闻失魂后,自己的隐藏全然卸下,只不过是无法再违背内心地去伪装,想让自己偷得一口喘息罢了。

  拓跋野所有说的话均已说完,无可抑制的低下了头,视线恍惚朦胧,虚虚落在床榻便的沿木上。

  空气中静默的这几息内,就像一把钝刀,一遍一遍地剐着他的血肉,不彻底而煎熬。

  终于,江不闻吐出了一口气,挑着他的话说道:“对我们都好么?”

  拓跋野僵住了身体。

  “还是只能让你的愧疚心得到慰藉?”江不闻嘲讽地笑了笑。

  “你分明可以第一时间告诉我真相,然后去一点点地拉我、保护我、让我振作……但你没有这么做。

  “拓跋野,你自不自私?”

  身侧人倏而抬起头,眼底尽是慌措,他下意识地动唇,方否认出一个“不”字,却又合上了嘴巴。

  ……江不闻说得对。

  “你让我恨你,报复你,来疏解我心中的堵塞,用刀剐在你的身上,让自己痛苦……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我现在,又是不是该感动地大哭呢?”江不闻继续说,声音冷凉。

  拓跋野抓他的手几乎变成了攥,大力而颤抖。

  “……我,没有。”他忍了许久,才沉哑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阿索那的小可汗从来没有这样被动过,好像回到了幼时,自己犯下过错,被母亲训斥一般。

  他低着头,眼底血丝泛滥,气息急促不稳。

  “你真的没有么?”江不闻还在咄咄逼人。

  拓跋野感到心口紧致地不像话,好像随时都要桎梏住他的呼吸。

  “嗯……”他从喉间磨出了一个字。

  江不闻便轻轻“嘶”了一声,似乎受痛:“你轻着些……靠近我一点。”

  拓跋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失控的力道,忙松开抓着他的手,在空中虚晃两下,背到了身后。

  他还沉浸了悔恨自责的情绪中,即便江不闻误会了自己,他也只是单薄地否认一句,不多加解释。

  身侧的人依言靠了一些,离榻上人的面容隔着两首的距离。

  江不闻有些尖酸道:“知道我重伤,还想再折磨我么……让你近,你却隔着这么远。”

  拓跋野被他的话磨的肺腑生疼,沉默不语,再靠近了一些。

  在接连几次的催促后,他们二人间的距离才靠得只余两指。

  江不闻的脸就在眼前,呼出带着低烧的热气洒在拓跋野的侧脸上,让他原本昏沉的头更加发热。

  他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也没有颜面去出声询问。

  然而下一刻,两瓣微凉的东西便浅浅碰上了他的脸。

  拓跋野半垂好像丧气小狗的眼睛,立时睁大怔愣。

  “第三个问题……”江不闻刻薄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

  “两年前,在山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