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所有的昏迷里,江不闻总会不停地做着噩梦,一直到第三夜之前,濒死的那两夜里亦是如此,但在第三日,他模糊醒来片刻后,梦魇却转变成了另外的景象。

  他梦见了很多年前没有见过的兔子,自己就在白晟州河渡口的那棵大树下,轻轻抚摸着它,只不过与记忆里的不同的是,他模糊闻到了一阵花香,浓郁而热烈,这花香指引着他不断睁开眼睛,去寻找什么。

  嗓中一阵低咳,他动了动侧脸,面颊上便碰到了一个微凉柔软的事物,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潜藏在心中的记忆受到触动,勾勒起曾经。

  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两个字。

  ……是荼蘼啊。

  拓跋野很快从帐外进来,入眼便见江不闻侧着身,蹭着血色的花,垂在身侧的指尖晃了晃。

  他未醒时心中千万话,焦灼如同烈火,在他醒后,堵在胸口的一座巨石落下,通了气,却一时开不了口了。

  还是江不闻闷闷地咳嗽一声,他才从怔愣中回过神,赶忙去找来温水,虚虚晃晃地递到了他的唇前……犹豫片刻,却不敢抵上去。

  江不闻感受到热气的靠近,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毫无动作,终于率先动了动唇。

  “我伸不过去……”他哑着嗓音,试探性地动了动,腹部的枪伤立时刺痛着神经,让他发白的脸上沁出一层薄汗。

  拓跋野几乎在瞬间滞了一口气,仿佛疼痛的是他自己的身体,手上的茶水向前了一点,碰上江不闻淡色的唇。

  他慢慢地抬高茶碗,看见对方滚动的喉结,咽下一口一口的水,瞳色如同深海,眼里情绪掩盖在浓浓海浪之下。

  江不闻的唇已经起了皱,太长时间没有接触过水,此刻被浸润,泛白的唇瓣终于有了些光泽。

  他喝完水,心中舒服许多,一时没有说话,拓跋野亦是如此……阿索那的小可汗,分明在他昏睡时,毫不停息地颤着声带,等他醒来,却一句话也不说了。

  他们二人保持距离着怪异的氛围,直到江不闻再次开口,打破僵局。

  “你摘的么……?”他蹭着那朵荼蘼花,低声问。

  拓跋野沉默半晌,才沉沉说了一声“嗯”。

  江不闻便哑着声音继续道:“可是这花……阿索那怎么会有?”

  拓跋野这次不应声了,只在几息之后转移话题道:“你醒了?”

  江不闻一愣,下意识地觉得他在犯傻,须臾后又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是失神了吗?你成功被唤醒了么?

  拓跋野知道陆云轻手握天下情报站,当初答应他带兵出征的其中一个条件,便是治好江不闻的病,四日前在沙场之上,江不闻踏马而来,他比战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激越,面具后的唇微微颤抖,连手上的兵器也在晃动。

  他依稀记得当初,江不闻刚刚被当做罪臣押送到阿索那时,举起一只瘦削的手掌,面容满是嘲讽地问自己:拓跋野,你看这只手,还提得动枪么?

  那时他心中如同刀绞,却面色平静,拿他妹妹的命做要挟,让他更加地痛恨自己,来激起他活下的动力。

  双目失明的江不闻再回到自己身边时,拓跋野清楚地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失去了光亮,甚至失去了生机。

  他不想让江不闻死,他要他活着,哪怕是为了他人,哪怕是很痛苦……可他就是很自私的一个人,午夜梦回时,想到有一天,江不闻会永远地在这个世界里消失,他就会猛地惊醒,看着空荡黑暗的王帐,久久无法入眠。

  那时他只想让他活下去,至于再让他振作、回到从前……拓跋野从来都没有敢想过。

  可在几日前的沙场上,他们身处两营,深黑的瞳孔透过白金面具,分明地看见江不闻驾着怒马,啸风吹过衣袍,贴合在他单薄瘦削的身体上,骄阳东方而来,在他背后升起,无数的光亮打在他的身上,挥舞的尘土变成了鎏金,少年踏光而来,好似一骑回到当年初见。

  那一刻,拓跋野的心跳如雷,鼻尖猛地酸涩,又倏而被他阻隔。

  他知道,江不闻醒过来了……

  又不止醒过来了。

  营帐中,长久沉默的人变成了江不闻,他合唇半晌后,才闷闷应了一声“嗯”。

  听到了肯定的答复,拓跋野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落下去了,沉闷的周身更加沉闷,几息过后,他温柔的表面忽然褪下,紧跟着好似变了一个人,冷酷而无情。

  “你死了,我就没消遣的对象了。”

  江不闻一愣,感觉脸侧的荼蘼花被人拿走,倏而扔在了地上,身边人随手拿来刚才喂他喝的茶水,反手摔成了几片。

  帐外的麦拉斯听见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忙掀帘查看,却被拓跋野周身冷冽的气息扫开,悻悻退了回去。

  怎么回事?小可汗怎么……?

  榻上的江不闻感受到了荼蘼被人踩上,面上的平静忽然破碎了一些,心中有些激昂,忍不住低哑咳嗽起来。

  这一次,拓跋野没有伸手去喂他水喝,而是冷漠地站在一旁,身材的手慢慢收紧。

  江不闻咳了好一会儿,剧烈起伏的胸膛才缓缓平息,他的声音带着些怒气和沙哑,侧首质问:“你干什么啊?”

  拓跋野不说话,只是动了动唇。江不闻急喘停缓下来后,忽然反应了过来对方在做什么,一时之间心口如麻,生起一种不知如何的感觉。

  “你又要变成以前那样了么?”半晌后,他的声音也冷淡下。

  拓跋野伫立在那里,须臾后,似乎觉得他的话有些可笑,反问道:“变?”

  江不闻攥了攥手,好像很疲惫又很累,好一会后,他才嗤笑了一声。

  冷漠的声音又柔和下:“我都记得。”

  拓跋野长眉微压,便听对方继续道。

  “我江不闻,看起来真的很傻么?”江不闻从鼻腔里闷闷“嗯”了一声,温柔地向他质问。

  拓跋野终于知道,他记得的是什么了……在失神后,自己对他态度和照料,他全部都记得……

  他冷漠的外壳忽然碎裂出了一条缝,感觉自己有些装不下去了,倏而单膝跪上地,带着细微怜惜地捡起了花。

  可惜那花已经褶皱踩烂,不再张扬。

  阿索那的小可汗开始了懊恼,觉得自己的行为落到江不闻的眼里十分可笑:在他意识到江不闻找回神志后,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装作冷漠残暴,让从前的伪装不被识破,殊不知对方早已看透。

  “你不是说,”江不闻继续道,“等我醒来就……醒来我们就……”

  他声音渐渐小下,不愿说全。

  沉静的心跳在刹那擂擂作响,握着荼蘼花的手收紧,几乎要被花身刺破。

  拓跋野在江不闻濒死时说出的话重回耳中,那是一直潜藏在他心底的期望,但只有在昨天夜里,极度失控的情况下,他才脱口而出。

  本以为江不闻早已忘记,他自己不提,却不想被对方主动引了出来,明明江不闻没有说全,他却知道是什么话。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你醒来,我们就重新开始……】

  他倏而愣在了原地——

  ——冷静想来,这样的话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

  认识就是认识,发生就是发生,所有的伤口都会留疤,搞不好还无法痊愈……好一句重新开始,你凭什么?

  拓跋野想这样吗?——他无时无刻不再想,如果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那该有多好。他从来不奢求和江不闻在一起,即便是曾经二人挚友为欢时,他也只敢偷偷地冒出那么一点越界想法。

  更何况如今,他的错已经酿成,江不闻受过多少苦楚,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才不敢说出什么重新开始的鬼话。

  拓跋野这样嘲讽地唾弃着自己,脑中发沉,心中生起一股冲动,要直接掀帘落荒而逃,然而在下一刻,一道声音却响出了声。

  “我同意了。”江不闻温声说。

  拓跋野逃跑的动作忽然被滞在了原处,嘴唇微张,眼底满是诧异,神色显得滑稽而可笑。

  “……你、”

  他在好半晌后,才用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吐出一个字。

  “没听清么?”江不闻平静地问道:“我说我同意了……不过重新开始之前,你要弥补我。”

  江不闻在濒死的那一刻看透了自己的内心:煎熬了这么长的时日,换来的不过病骨羸弱,痛苦折磨。

  与其这样,不如自己放过自己,也放过其他人。

  但他说过,他是爱憎分明的,也从来没有人规定,爱和恨无法同时存在,所以他率先实现了放过自己,在放过他人之前,还需要做一些事情。

  拓跋野破碎的眼睛里终于慢慢积攒了一些光亮,手中的花柄已被揉扁,渗出的墨绿汁液沾上了手心。

  “弥补的第一条,回答我几个问题。”他听见江不闻温声说,侧过了一点头,曾经那双皓如明星的双眸仿佛透过白布,在与他对视。

  “我的眼睛,是不是你让人毒瞎的?”江不闻温柔平静地说,“这是第一个问题,拓跋野……”

  要说实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