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谣结束了在北京的最后一场演出。在后台化妆时她给祁迹打了个视频电话,之前她邀请祁迹到现场看演出,因为工作原因祁迹没能去。
看到罗谣浓妆的样子,祁迹吓了一大跳,说你变得好成熟,像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罗谣当即翻了两个白眼,恨不得穿越过去给她一拳。
祁迹现在躺在家吃香喝辣,说提不起劲找工作,虽然天天挨骂,但暂时不用受工作之苦,气色也变好了。
“你怎么样了?”她问。
“挺好啊。”罗谣梳着头发回答,“明天开始排新的舞剧了。”
“你做主演?”
“不是,还得奋斗奋斗。”
“加油。”
罗谣让她相亲多注意点,别一时鬼迷心窍,被人骗了。祁迹不屑,说我是谁?我是情感专家祁大师,一双火眼金睛专为识别渣男而生,没问题的。
放下电话没多久,罗谣就上台了。今天他们换了家剧场演出,比之前大了不少,没想到人坐得满满当当,都在鼓掌喝彩。
谢幕时团长喜极而泣,团员也大为感动。罗谣非常快乐,她热爱舞台,希望一辈子都能在台上跳舞。
散场后他们去吃烧烤,吃得不够尽兴,又转战KTV,边唱边跳。罗谣喝大了,跟张鑫麟一起蹦得房顶都快塌了。
回家时团长开车送她们,罗谣抱着KTV大厅的柱子不肯走,说不想回家,张鑫麟也有样学样,他们废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两人塞进车里。
团长先送张鑫麟,张鑫麟的爸爸在小区门口把她接走。车里只剩罗谣和团长,罗谣缩在风衣里,醉得不省人事,团长叫她,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快到的时候,罗谣突然坐起来,抱着前面的座椅,说不要回家。团长问,那去哪里?罗谣说,去沈澜沧家。
“谁是沈澜沧啊?”团长眼睛一亮,感到一波八卦正在靠近。
罗谣懵懵懂懂地说:“你不认识她吗?”
“我不认识。”
“她就是……就是……”罗谣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她就是个很好的人。”
正好遇到红灯,团长转过来悄悄问:“是不是就是你喜欢的那个?”
罗谣喝得很难受,她低着头,但依然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说:“喜欢。”
团长暗自笑起来,她忽然觉得沈澜沧这个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听过,不过这会想不起来。反正知道名字就好办了,去打听打听,八成也是个同行。
罗谣自己住,所以团长停好车,把她送上楼去了。她从没见罗谣喝过这么多酒,一瓶红酒她自己喝了三分之二,后来又加了一瓶啤的。这家伙今天格外开心,换成平时她根本不会这样。
罗谣已经不认识团长了,就管她叫沈澜沧。她说沈澜沧,你别忘了冰箱里还有两瓶丸子奶奶送的梅酒。
团长诧异,说丸子哪来的奶奶。罗谣又说沈澜沧,晚上我们去祁迹的房子玩吧,我想在那跳舞。
上楼时楼道里很黑,要用力跺脚灯才能亮。罗谣说沈澜沧,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张鑫麟给我讲的,吓死我了。团长怕她真的讲,一会自己还得开车回家呢,赶紧说打住,我不听。
罗谣不说话了,生气地鼓着嘴,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她手不稳,钥匙怎么也插不到孔里,就大发脾气,说沈澜沧你开门,我没带钥匙。
“我来我来我来。”团长怕她吵醒邻居,赶紧接过钥匙开了门,让罗谣进去躺下。罗谣好像这会才认清楚她的脸,说谢谢团长。
“我走了,好好休息。”团长卸下重担,检查了一圈就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时罗谣头痛欲裂,团长给大家放了半天假,她得以在床上多躺几小时。
清醒后,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出了很多洋相。尽管没记起最后管团长叫沈澜沧的事,但在KTV抱着柱子大战副团长的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完蛋了,她心想。
果然,下午一到排练室,大家看见就她嘿嘿笑。副团长走过来对她眨眼,说醉猴醒了?原来你也有那样的时候。
罗谣装得满不在乎,说还谁没有喝醉的时候呢。张鑫麟过来帮腔,说就是就是,人之常情。副团长说你们是作案团伙,你的话不纳入考虑范围。
团长让大家别闹了,她要说正事。罗谣总感觉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复杂,她惶恐不安,意识到可能是昨晚说了什么不对的话。
今天他们没有排练,明天才正式开始。大家闹哄哄说两句就散了,团长叫住罗谣,说有事找她,罗谣心里打鼓,想该不会昨天又冒犯人家了吧。
她简直想倒带回去看看,不过要是她看到自己对着团长叫沈澜沧,估计会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你之前说,你去过富士山。”团长说。
“啊……是啊,你们不是也去了吗?”罗谣没想到她提的是这件事。
团长笑起来,说:“对,去那边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在东京演出之后,我们去了那个叫河口湖的地方玩。”
“我去的也是那。”罗谣高兴地说。
“那边风景真美啊。”团长说了半天还在兜圈子。
罗谣没听出来弦外之音,还惊喜地问:“怎么?我们是不是还要去那边玩?”
“你想得美。”团长说。
罗谣扁扁嘴,说:“哦……”
“在那玩的时候,我捡到一个东西,也许……也许你知道是什么。”团长翻着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片递给罗谣。
“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
罗谣的话还没说话就顿住了,纸上有字——
“恭喜你拿到一张登岛票。我是一个岛主,开着岛屿四处旅行。它会出现在南极、北极、深海、高山,和任何你想象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银河外星系)。你在地图上无法找到这座岛,但作为本场的幸运儿,凭此票免费登岛,无需任何费用,更无需在岛上干苦力(我不是黑心老板)。机不可失,赶快拨打电话138XXXXXXXX吧!”
是她自己的字。她把纸翻到背面,如遭雷击。
“乘客姓名:沈澜沧
电话:135XXXXXXXX”
还有一幅卡通头像。
是沈澜沧的字。
罗谣听到自己的邦邦的心跳声,她的呼吸就快要停止。她问团长这是哪里得来的。
“当时的团长带我们去了一家咖啡厅,我去晚了,进门的时候和一个女孩撞在了一起。她走之后我发现地上有一张纸片,我捡起来,没想到写的是中文。本来我想还给那个人,但是她已经走得没影了……”
罗谣猛地抬头看着团长。
她记起和沈澜沧撞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七年前的那一刻,她们两人隔着窗户对视了一秒。原来那个女孩就是团长。
罗谣说不出话来,冥冥之中她的命运仿佛早就被书写好了。她不知道这张纸被沈澜沧拿到了,也不知道最后会被团长捡到,更想不到时隔多年它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
电光石火间,她眼前浮现出当时沈澜沧在车上找东西的样子,她找的一定就是这张纸。但她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呢?如果她告诉自己,她会为她重新写几十张、几百张。
“你……认识这个人?”团长试探地问。
罗谣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点头,泪水悬而未落,她大口地呼吸着,几分钟后才开口问道:“这个……可以给我吗?”
“可以。”团长说。
罗谣匆匆说了句谢谢就夺门而出。她疯狂按电梯,电梯停在别的楼层迟迟不上来。她跑进安全通道,三步并做两步跑下十几层楼,撞开底层大门,飞奔而出。
她蹲在楼下的树丛边展开纸条,沈澜沧的字迹映入眼帘。她手指颤抖地按下纸片上写的号码,但——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眼泪一颗一颗滴在手上,她不停打电话,得到十几遍同样的对不起。她慌乱地给那个号码充了两百块话费,密码按了三遍才通过,却还是只能与机器周而复始地对话。
她瘫在地上,死咬着手指,上面留下两排深红的牙印。胃疼得要命,她拿拳头用力顶着,站起来走到大厦门口吸烟处。
每缝紧张、难过、生气,她总是胃疼。胃变成一个黑洞,所有的器官都往里面掉,被胃酸溶解。
从天而降的恐惧笼罩着她,这种感觉和她刚从东京回国时一模一样,那时她常常胃痛,还以为自己得了肠胃炎。
她不愿回想那个时期的事,它们被她束之高阁,也乖乖地不来冒犯。但总有事情替她开闸,比如这张字条。
那些日子她每天躲在被子里狠咬胳膊,借此止住眼泪。去医院看爷爷的时候也难掩悲伤,爷爷说我还没死呢,哭什么。
医院楼下人来人往,罗谣垂着头擦掉眼泪,捏了捏金鱼般肿胀的眼睛,爬起来去门口抽烟。
她找出和沈澜沧的聊天记录,手指颤抖着打开她最后发来的那封信。信很长,但她几乎倒背如流。它不足以令她释怀,却能给她飘摇的心带来些许安慰。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对话,是她回国的第四天。前三天她们一直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删掉对方。她下不去手。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在医院陪爷爷,爷爷睡了,她靠在病床边点开那个名为“X”的文档。读的时候,她想象着沈澜沧的声音和神情,就像她正贴在罗谣耳边轻声念出来一样。罗谣的心在发抖。
那天过后,她们就删掉了对方所有的联系方式。
那一年的罗谣不怎么笑了,祁迹在宿舍里讲什么笑话她都开心不起来,她们悄悄问她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大四没什么课,除了兼职外,她每天待在练舞室,从早跳到晚,跳累了就练基本功,回去就在操场跑步。直至第二年春天,学校里的花开了,她才有所缓解。
毕业前夕,她独自去了上海。那是她第一次去上海,她想看看沈澜沧的城市,想象她走在街上的样子。她在沈澜沧的学校转悠,但始终没遇上她。
有一次她看到了姚岑,那时姚岑已经不是寸头,却还是染得花花绿绿,引人注意。她身边跟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女生,罗谣躲在树后面,看着她们走远。
校园里有几伙人正架着摄像机拍片子,其中也没有她要找的人,他们还抓住她,想让她接受采访。她拒绝了。
她没见到沈澜沧,也没有听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后来才从姚岑的朋友圈里知道,沈澜沧去了法国。
“欢送我们的朋友沈澜沧,希望她在法兰西发光发热。”她那么说。
罗谣把纸片收进口袋,十一月初的冷风吹得她直打喷嚏。怎么就那么巧,今天她又穿了沈澜沧的衬衫。
抽了一支烟后她终于平静下来,纸条被她细心地放在贴近胸口的口袋。张鑫麟那个鬼灵精不知从哪冒出来,对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站在旁边。
“什么事?”罗谣问。
“你怎么还抽烟啊?”
“不可以吗?”
“不是,之前没见你抽过。”
罗谣拿出那包刚开封的烟,递过去问:“尝尝?”
张鑫麟干笑着摇头,说:“家里人不让。”
罗谣收起烟盒,张鑫麟看着她笑,又说:“你抽烟的姿势真好看。”
“跟人学的。”罗谣把烟往上吐,看它消失。张鑫麟没有走的意思,目光好奇地盯着她。
“还有事吗?”罗谣问。
“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聊什么?”
张鑫麟靠着墙,两根指头碰在一起,说:“我也不知道,感觉你好神秘。”
神秘?这词貌似是以前用来形容沈澜沧的。
“我神秘吗?”罗谣问。
“大家都这么说。你从来不说自己的事,而且你的履历好复杂,做那么多工作我想都不敢想,你还会好多外语,真厉害。”
罗谣哑然失笑,她的悲惨生活有一天居然会勾起别人的好奇心。她说:“学外语不难,还是舞蹈比较难。”
张鑫麟脚搓着地,一副有话不知当不当说的样子。罗谣说:“有话就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我刚才看到你在那边……”她指了指草丛,声音小下去,“在哭。”
罗谣反常地平静,她说:“没什么烦恼,就是恋爱了。”
张鑫麟下巴掉下去,嗷一嗓子喊出来,吓得罗谣身子一震。
“恋爱!跟谁?”
“你不认识。”
“带来见见吧!”
“她不在这。”
“在哪?”
“可能在法国。”
“可能?”
“可能。”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那你们异国恋?”
“不算。”
“网恋?”
“不是。”
“那到底怎么回事呀?”
张鑫麟急得快给她跪下了。罗谣看她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她想起大学的时候她们在宿舍听祁迹八卦也是这副模样。
“骗你的,”她把头靠在墙上说,“没有恋爱。”
张鑫麟大失所望,眉毛倒成八字,说:“干嘛骗人?”
“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你不是对我很好奇吗?”
“但我没有恶意!”张鑫麟对天发誓,“我只是想不出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确实不好想。”罗谣说。
张鑫麟用后背撞了撞身后的墙壁,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以后可以经常找你聊天吗?”
罗谣扬起眉毛,斟酌再三,还是说:“最好不要,但如果你实在找不到人,来找我也可以。”
张鑫麟高兴地说好,罗谣觉得她可能只听到了后面一句,她问她为什么不找团长聊天,张鑫麟说:“团长当然也很好啦,但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你特别有生命力,虽然看着很丧,实际非常坚韧。”
罗谣被这一连串形容词搞得晕头转向,这都是形容她的吗?她指指自己,说:“夸我?”
“是啊。你不知道吧,看到你我就有了勇气。”
罗谣属实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功能,张鑫麟走了之后她捏着拿烟的手指,低头看自己。
在某些方面,她觉得自己和沈澜沧越来越像了,比如抽烟的姿势,比如站在墙边的时候总是屈起一条腿,还有那些落在她身上的形容词。
抽完烟,她回到楼上,今天她留下打扫、锁门,团长看她来了马上开溜,说晚上要和老公约会。罗谣扫地、擦地,边劳动边哼歌,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她关上灯,站在窗边消汗,掏出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由哭变笑,又由笑变哭。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命运的礼物,还是命运的玩笑。
窗外是灯火阑珊的城市,铺天盖地的灯光绵延天际。相比几个月前她刚来的时候,这片着实热闹了不少,楼下车灯交汇、行人匆匆。
大楼里不断传来轻松的说话声,人们纷纷下班,掉进人与车的激流。秋风从窗缝吹进来,吹得窗台冰冷,屋里也跟着降温。
如果大家都在,这点温度不算什么,但现在排练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罗谣系上衬衫的纽扣坐到窗台上,坐进扑面而来的灯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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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