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窥山【完结番外】>第74章

  天刚刚亮起,她们就离开了那栋房子,走下惨叫的楼梯。沈澜沧把钥匙放回花盆下,两人骑车回家。天光不算大亮,一切还处于鸿蒙,在混沌中扒出一片惨淡的朝霞。

  她们没什么活力,只顾抬头看路。街上有个别上早班的行人,没有车辆。她们很快到家,罗谣的行李就放在门口,等待着她开启归程。

  她们太困了,倒在床上又睡了几小时,九点钟才迷迷糊糊爬起来,还以为今天和平常一样呢。

  醒来后倒不困了,无言地躺了片刻,沈澜沧拍拍罗谣的手,说去洗个澡。罗谣让她先去,自己还要收拾点东西。

  听着浴室里的水声,罗谣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屋子中央扫视。她是否该拿点什么留作纪念呢?那截蜡烛?丸子奶奶的空酒瓶?她的水杯?

  她决定带走那件沈澜沧的衬衫,住在这里时她一直当睡衣穿,做爱时穿、睡觉时穿、看电影时也穿,上面是她们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叠好衬衫,她又觉得不够,还想留点其他东西。她打开抽屉,拿出沈澜沧画好的分镜,从中抽了一张。她最喜欢河堤的那张,画里的她是那么美丽动人。

  她没有告诉沈澜沧。如果她提出来,沈澜沧一定会给她,她总是答应她的任何请求,但她还是没说,悄悄地把那张纸夹在自己的书里,其余的分镜原封不动地装好,放回抽屉。

  做好这些,她走进浴室,沈澜沧的眼睛红红的。她们拥抱、接吻,罗谣吻去她脸上的水珠,有一滴很是咸涩。

  沈澜沧的手一寸寸在罗谣身上抚摸,记下所有触感。这是最后一次了,沈澜沧想。她们都没说什么话,生怕说一句话就让离别变得更加困难。

  然而沉默也很折磨,她们想听对方的声音。如果她们都是机器人,能记录彼此所有的信息就好了。

  中午她们出门吃最后一顿饭,却迟迟选不出一家餐厅,只牵着手在街上游荡。今天依然晴朗,天高地迥,令人舒畅。如果不是街上那么多人,她们意识不到今天是星期日,是开心的一天。

  时间不够了,她们只得在附近的拉面馆吃了一口,又在门口抽了根烟。沈澜沧看着表,秒针咚咚咚地,走得无比沉重,最终转到了那个时刻。

  她们拿了行李坐上电车,车上满是去游玩的人,她们没有找到座位,就靠在门口。罗谣一只手扶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在沈澜沧手里。

  她最后一次从电车的窗户向外张望,错落的房屋像一张密集的柱状统计图。她不曾刻意留心其中的细节,但仍旧对它们熟悉得很。上学时、出去玩时或仅仅想坐电车时,它们从眼前一遍遍划过。

  到达某些站时,她会知道那里有一块蓝色招牌,贴着眼药水广告。再过两站,能看到车站前的小喷泉。而到达换乘站前,她们会和另一辆电车并行一段距离,早晨那上面挤满沙丁鱼一样的乘客。

  有几次去上课的路上,她有种逃跑的冲动,跳下这辆电车,跑上对面的车,找一个陌生车站下去,开始冒险之旅。

  她们身边挤过很多人,都带着大包小裹,和罗谣目的地相同。她们坐惯了无人的电车,对现在的拥挤有些不习惯了,罗谣轻轻抱住沈澜沧,她们缩进角落,保护那一点安宁。

  机场到了,她们最后下车,随着人流到达大厅。机场像一个万倍大的车厢,南来北往的人闹哄哄地凑在一起,交叉而行。

  罗谣上次来是送肖慧中,再上次是和同学们一起去大阪,当时的快乐还历历在目。

  她们排队换登机牌,罗谣要了靠窗的位置,但她来得有些晚,靠窗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她只好坐在过道边上。托运完行李还剩些时间,她们找了没人的地方接吻。

  飞机还有一小时起飞,罗谣必须要走。她们站在安检门口,仿佛里面关着一个袭击世界的恐怖怪物。

  “我得进去了。”罗谣说。

  沈澜沧憋了一口气,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澜沧,你会成为独一无二的导演。”她又说。

  “你也会是个舞蹈家。”沈澜沧说。她们的眼睛里像有火山,火山喷发烫红了眼圈,但眼里的泪水却没能给它降温。

  罗谣屏住呼吸,肺部胀得生疼。她抱了一下沈澜沧,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说:“再见,沈澜沧。”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安检口。

  沈澜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看到罗谣的背影在里面移动,混在其他很多背影中,被人挡住时,沈澜沧就焦急地挪着步子,撞上一个行李箱,被人骂了几句,撞上一个人,收到几句道歉。

  她完全不予理会,只看到罗谣的身影走到了视野尽头。她回过头来自己,看不清面目。她向沈澜沧挥手,然后被一群安检完的身影挡住。

  等他们都散开时,罗谣就不见了。沈澜沧在原地站了二十分钟,安检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罗谣再也没有出现。

  她麻木地走出机场,坐上不知道去哪里的电车,听到一个熟悉的站名就下车了。是上野站,她出去走在太阳下,三十多度的天气,她却冷得发抖。

  遇到岔路就转,遇到路口就过,撞到行人从不道歉,看到栓自行车的栏杆就坐上去发呆。她买了一支冰激凌,大口大口地吞,脑子一片麻,缓了好久才吃下一口,冰激凌却已经化了,滴得满手都是红色糖浆。

  她就这么走啊走啊,走到不知道哪里,手里传来提示,她才触电一般停住。罗谣告诉她,要起飞了。

  发送这条消息的时候,罗谣刚刚和人换了座位,她说自己头晕不太舒服,靠窗坐的女孩很善良地同她换了座位。

  安检之后,她就把眼泪咽回去了。她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只想快些过海关,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释放情绪。

  可是在海关排队的人太多了,她足足排了半小时,到登机口时已经开始登机,她只能跟着上来。

  坐下后,她在想沈澜沧会去哪里呢?她会直接回家还是在街上游荡?她猜是后者。她告诉她要起飞了。沈澜沧说,好,一路平安。

  罗谣没忍住,问,你在哪?沈澜沧说,我不知道我在哪。罗谣说,我会从飞机上找到你。沈澜沧说,好,我对你招手。

  起飞了,罗谣关掉手机,趴在窗户上。东京再次在脚下浓缩,她认出了东京塔,认出了天空树。街道如线,人如蚂蚁,房屋如玩具。

  沈澜沧在哪里呢?她那么渺小,她们都那么渺小,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两个人。飞机越飞越高,城市凝成一个点,渐渐消失在云层下。

  而沈澜沧,对着每个飞过头顶的飞机招手,像个傻子。路人也往天上看,那里有什么呢?除了一架指甲盖大小的飞机和一朵白云,什么也没有啊。

  时间有些晚了,几趟飞机过去,就是明暗交接的魔术时刻。她害怕夜晚的来临,害怕不得不面对的悲伤。

  她钻进书店打发时间,从第一个分类看到最后一个分类,都是不认识的书名,不了解的作者,他们在写什么呢?

  她跑遍了四层楼,待到打烊,一本书都没记住。从书店出来时暮色已昏,店铺的招牌亮起,夜生活拉开帷幕。她恐慌地想找人作伴,但又能找谁?

  她回家骑上车,去了丸子家。丸子家黑着灯,奶奶不在,只有丸子在门口的小屋里迎接她。她坐在房檐下的狗窝里抱着丸子,它热情地舔她的手。

  晚风一阵阵地吹,刚晴了两日的天,又要变脸。树木的气味比上次她们坐在这里时更加浓郁,但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点秋日的气息。

  她的手臂紧紧地箍着丸子,它厚实的毛扫得她身上发痒。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她赶忙放开丸子,掏出来看。

  来电显示罗谣。她呆呆地瞪着屏幕,好像不认识那两个字了。

  罗谣想,沈澜沧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她是不是在睡觉?是不是喝酒?是不是在一个很吵的地方?是不是弄丢了手机?

  三个小时的飞行比三年还久,罗谣一直看着窗外。天色由浅变深,光芒万丈的落日后他们就进入了无垠的冰蓝色世界。她很困,却不能睡觉,害怕一闭眼睛就想起沈澜沧。

  她硬挺着挨过三小时,下飞机后还要转机才能回到家。她耐着性子出海关、取行李、重新托运、换登机牌、安检。走完繁琐的流程,她已经疲惫不堪,她慌忙地拨通沈澜沧的电话,渴望听到她的声音。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她想。她看着屏幕上那三个字,心变成一个飞镖盘,扎满细密的小孔。

  电话接通了,她们有很久都没说话,只听到一阵抽泣。

  “澜沧……”罗谣终于开口。

  沈澜沧做了个深呼吸,问:“你到了?”

  罗谣背靠着登机口旁边的玻璃,说:“在转机。”

  “嗯……”沈澜沧有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在哪呢?回家了吗?”罗谣问。

  “没有,我在……我在丸子的狗窝里。”沈澜沧笑了一下。

  罗谣也笑了,说:“替我跟丸子问好。”

  “它在想你呢。”

  “你怎么知道?”

  “我强迫的。”

  “你为什么强迫它?”

  “因为它得陪我做一样的事。”

  罗谣嗤嗤地笑,问:“东京还是那样吗?”

  “不一样了,东京……东京……东京塌了。”

  “是吗?那你躲在哪里?”

  “我无处可逃。”

  她们沉默了一会,罗谣说:“我也很想你。”

  沈澜沧弓起腿,丸子舔掉她脸上的泪。

  “可以不要忘记我吗?”她问。

  罗谣的飞机已经来了,她眼看它从跑道拐出来,停在登机口外,没多久一队人就从上面下来。

  “我永远记得你。”她说。

  沈澜沧吸了吸堵塞的鼻子,丸子安静下来,趴在她腿上睡觉,像一块厚厚的毯子。她说:“罗谣,希望你快乐。”

  罗谣突然地哭出来,她捂着脸蹲在玻璃旁边,小声呜咽。广播已经在提醒乘客登机,人们聚起来,在她身边排成长队。她说不出话,只是一直叫着澜沧的名字。

  “罗谣,坚强点,坚强才能快乐。”沈澜沧捂着眼睛,眼泪沾湿了整个手掌。这句话也是她说给自己的。队伍在罗谣身边移动,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顶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向队尾。

  她握紧手机,说:“澜沧,我……”一个我字她说了好久。

  “快去登机吧,”沈澜沧说,“别耽误了。”

  罗谣又从队伍里出来了,她望着外面,那里是一片灯,灯光勾勒出远处的跑道,她会从那里离开,真正地离开。

  未来会有千千万万条跑道等着她离开。她平静下来,眼泪只是机械地流出来,从下巴上滴落。

  “澜沧,我爱你。”她不能再说了,她掐断电话,站进队伍,一步一步走进了飞机。

  飞机又飞了一小时零十分钟,她木头一样坐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什么人都看不到。她是瞎子、聋子、哑巴、没有大脑的人,一个玻璃罩罩住她,闷得她窒息。

  直到飞机咣当一声落地,她人往前栽,撞碎了玻璃罩,周围细碎的乡音、发动机的轰隆声和空姐的播报才如潮翻涌,它们都在向她宣告,欢迎回到真实的世界。

  下飞机她打车回家,车从偏远的机场出来一路开进市区。沉滞的夜晚和灯火闪耀的街景从窗外闪过,她是那么熟悉,却同时感到陌生。

  马路很宽、楼房像高高瘦瘦的火柴盒,街边小店放着吵闹的音乐,有小推车贩卖烤串、棉花糖和冰激凌。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这是她每个夏天司空见惯的场景,是她真实的生活。

  她打开手机,告诉沈澜沧她已安全落地。隔了好久好久,五分钟,沈澜沧回复,说早点休息。

  她在做什么呢?回家了吗?独自躺在床上吗?在看电影吗?在喝酒吗?在黑夜旅行吗?罗谣好想知道答案。她急切地回忆她们常去的地方,想着沈澜沧独自在那些地方游走的样子。

  可无论她如何想象,总有什么东西伸进她的脑海,切断了她的记忆。

  东京走远了,樱花凋落、秋千静止、河水倒空,水野的咖啡馆只剩寂寞的招牌,上野的街道空无一人。东京塔倒了,教学楼塌了,富士山的幻影被永远埋在废墟之下。

  她心里的东京远去了,一点点剥除梦幻的影子,脱下水母般的外衣,然后逐渐被风化、被她真实的生活席卷一空。而那个和沈澜沧在一起的她自己,也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她哭起来,在对话框里打下:你在做什么?但她不能按发送键,按下去就会开启无穷无尽的痛苦。她删掉那五个字,重新打:好,你也早点休息。

  她狠了几次心都没有按下去,最后还是手指自己不经意地碰到了。沈澜沧没有回复,再也没有了。

  罗谣靠在窗户上大哭。

  她不知道沈澜沧此刻坐在酒吧外面抽烟,烟被泪水泡得像根面条。她蹦迪蹦了两个小时,想忘却烦恼,想得道成仙,不再理会凡尘俗事。

  但罗谣说她到了。沈澜沧抱着酒瓶子推开酒吧的门,一边喝一边想着如何回复。

  她想问有人接她吗?见到爷爷了吗?她的城市是怎样的?比东京凉快吗?人们睡了吗?她好想知道答案,但她无法问出口。她只好说早点睡,罗谣也让她早点睡。她们的对话就此终结了。

  她坐在酒吧的背街,这只是她夜行路上偶然遇见的酒吧,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周围是完全陌生的景象,这只是地球的一个角落罢了。

  她在东京,好像又不在东京,她对所有城市的印象都依附于人,依附于她的记忆,现在人去楼空,她的城市无所依凭,便像空中楼阁那样摇摇欲坠。

  东京完全崩塌,她身在何处已无所谓,做什么也已无所谓。她的心变成一只灰色的、死去的牡蛎。

  于是她重新回到酒吧,让嘈杂的音乐占据时间和空间。唱吧,跳吧,不会有人看到她的眼泪。喝吧,叫吧,今夜不醉不归。

  司机看了罗谣一眼,问她怎么了。罗谣恢复了一些理智,抽噎着说,分手了。司机笑了,说年轻人分分合合很正常,哭两场就放下了。罗谣没说话,看来是不认同。司机又说,你还年轻,人生还长着呢。

  是的,她们太年轻了,才开始体会世事的无常,而迎接她们的是漫长的人生。

  车一直开到单元楼下,罗谣付了钱谢过了司机师傅,下车时,司机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小姑娘加油。说完他一轰油门走了。

  罗谣站在楼下,家里亮着灯,她已经忘记家里的氛围如何了。她擦干眼泪,捏捏眼睛,看到从小到大每个阶段的自己都从她的小房间探出头来给她鼓劲。

  她深深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按响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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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周就可以完结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