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沧上次去KTV是去年,和姚岑还有电影俱乐部的几个朋友一起。来东京前,她也常和电影社的社员一起KTV刷夜,他们边喝边唱,唱到昏天黑地,第二天一早再爬回学校睡觉。要是被她妈知道了她的堕落生活,估计要拎回家关上三天三夜。
刚上大学时,她也搞过一段时间乐队。一次演出主唱生病了,她一个鼓手被临时拉去唱歌,效果意外地不错。
一场下来,学院里几个相熟的女同学在台下欢呼不止,还起哄给她送花,那架势好像她已成为乐坛新星。
之后每次演出底下总有人喊她的名字,所有曲目表演完后,队长会让她单独唱一首,说是满足观众心愿。
不过她还是更喜欢打鼓,打鼓让她更有激情。后来她忙于电影,就退出了乐队,也没怎么唱过歌。
姚岑扼腕叹息,说乐队痛失顶梁柱。沈澜沧说,我算什么顶梁柱,充其量是个优质业余选手,一抓一大把。
姚岑说,看来你不知道,好多人是冲着你去的。沈澜沧问为什么。姚岑说,你知道吧,每个学校都会有那么几个风云人物,你在别人眼里就是。
沈澜沧觉得很可笑,她这样的就算风云了?她要是能搅动风云,从小到大的抗争早就取得阶段性胜利了。
“……一曲《富士山下》送给大家!”肖慧中举着麦克风叫道,兴奋得就差站在沙发上蹦了。
她和宋小雨合唱,宋小雨的塑料粤语差点把她引入歧途,她放大音量,力求盖过她,让她改邪归正,可惜收效甚微,没过一会她就放弃了,让塑料粤语占领高地。
罗谣拍拍沈澜沧,问她点歌了没,沈澜沧说还没,罗谣让她快去点。
“点个难度高,她不会唱的。”罗谣冲肖慧中挤挤眼睛,“不然她永远霸着一个麦。”
另一支麦就在宋小雨和严子敏手里轮转,最后总算转到罗谣手里。
“接下来,有请国际知名歌星罗谣女士,为大家带来一手《沧海一声笑》。当然了,我本人会作为特邀嘉宾一同演绎。”肖慧中开始报幕。
罗谣站起来,假惺惺地鞠了几个躬,说:“这首歌是我的成名曲,希望大家喜欢。”
大家鼓掌欢呼,期待地看着她。罗谣深吸一口气,放开嗓门嚎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期待变成了惊吓,肖慧中差点尖叫出来。罗谣的声音说不上不难听,但非常奇怪,喑哑的大白嗓,像生锈的锯子在锯一棵厚实的大树,锯不动,卡在树里拿不出来了。奇怪的嗓音加上略微的跑调,听得人如坐针毡。
宋小雨以为她是故意这样,毕竟她平时也是个搞笑人物,但后来她发现,罗谣居然是认认真真在唱。
“罗谣女士!请停止你的演唱!”肖慧中喊。
罗谣不为所动。当初,她就是凭借这首歌获得了“破嗓王”的称号,怎能错过大展歌喉的机会?
肖慧中也不唱了,追在她身后要收了她的麦。罗谣边跑边唱,一扭身坐在了沈澜沧旁边,肖慧中抓住她的麦不放,罗谣往沈澜沧怀里缩,像只被人抢食的狗。
“让她唱完。”沈澜沧帮罗谣抢回麦克风。
罗谣耀武扬威地对肖慧中甩甩头,肖慧中悻悻地坐回去,放任她唱。说是那么说,但真的听罗谣唱歌时,沈澜沧也紧锁着眉。
罗谣终于唱完的时候,房间里爆发出庆祝的掌声,真心感谢这首歌的结束。罗谣站起来谢幕,肖慧中瞅准机会赶快夺下麦,塞到宋小雨手里。比起罗谣的大白嗓,还是塑料粤语好接受。
“我唱得怎么样?”罗谣问沈澜沧。
沈澜沧思考三秒,给出一个评价:“高明。”
“谢谢沈导的认可,以后电影主题曲可以找我演唱,免费。”罗谣给自己竖大拇指。
沈澜沧礼貌地把她的拇指按回去,说:“谢谢,但我还不想被封杀。”
肖慧中把这首歌最后一点音乐切了,屏幕黑了半秒钟,进入下一首歌。罗谣还在同沈澜沧笑,却听到一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子——《アザミ嬢のララバイ(蓟花姑娘的摇篮曲)》。
“这是谁的,快来认领!”肖慧中问。
“我的。”沈澜沧说。
罗谣讶然,她不知道沈澜沧居然会唱这首歌。
麦克风在前奏结束前递到了沈澜沧的手里,她一开口就是中提琴一样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ララバイ ひとりで眠れない夜は(在孤枕难眠的夜晚)
ララバイ あたしをたずねておいで(不妨来找我吧)
ララバイ ひとりで泣いてちゃみじめよ(独自垂泪未免太凄惨)
ララバイ 今夜はどこからかけてるの(今夜你会从何处打电话来?)
……”
她唱歌时房间里好安静,连肖慧中这个疯子都静静地听着。罗谣思绪涌流,默默注视沈澜沧。那个人始终盯着屏幕,亮光映着她的脸庞,但罗谣知道她是专门为她唱的。
就像歌里唱的,她的声音像一层被子,盖在了她的心上。她唱祝你好眠,拭去泪水吧(ララバイ おやすみ涙をふいて),她唱祝你好眠,忘掉一切吧(ララバイ おやすみ何もかも忘れて)。罗谣忍着眼泪,怅然若失。
沈澜沧唱完了,屋里久久没人出声,后来宋小雨才带头鼓掌。她说沈澜沧真是深藏不露,堪称KTV扫地僧,唱得真好。
下一首歌又是肖慧中的,罗谣假装去卫生间,起身离开房间。她站在走廊里,感到一种轻得像水的悲伤。
一分钟后,沈澜沧也出来了,她问罗谣怎么了。罗谣把她拉进一个无人的房间,说:“抱一下。”
沈澜沧抱着她,她低声说:“你唱得很好听,我喜欢。”
她去吻她,但并没有消除掉她的悲伤。回到房间后,她们剩下的时间就靠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唱歌。
走出KTV时,天已经黑了。KTV里没有窗户,她们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五个人在门口分别,宋小雨和严子敏要去附近买东西,她们说,走了啊,然后挥挥手,消失在人海。
罗谣想起武侠小说里,人们道别时会说“咱们就此别过”,但他们是小说人物,兜兜转转作者总会让他们再见面。
同行了几站后,肖慧中要去找朋友玩,和她们说再见了。只剩下罗谣和沈澜沧,她们拉着手站在电车角落。
罗谣想起上次在沈澜沧家附近的街上拿到的那些宣传单,便决定晚上去那吃饭。吃过饭,她们顺路去秋千架那里散步。
有日子没去了,草长得茂盛挤簇,修剪后就是一块平平整整的绿毯。刚刚有人在这里荡秋千,两只秋千还在低幅摆动,但四周已不见人影。她们坐在上面,听着河道传来潺潺水声。
“其实这里是我练舞的地方,”罗谣低着头,“我家太小了跳不开,只好带着音箱来这里。有时会有人停下看我,如果是小孩,我就让他们看,如果是大人,我会假装在荡秋千。”
“我一般不带人来的,”她又说,“这条小河我也从没告诉过别人,这是我的秘密基地。你懂吗,人有秘密才能活下去,秘密可以让人从生活中喘口气。”
“我明白。”沈澜沧说。她又何尝没有秘密呢,何况她们的关系本身就是一种秘密。
“可是你带我来了。”沈澜沧说。这个地方藏在很深的居民区,如果不是住在附近,很难发现这片景色。
“嗯。”罗谣低头看着叠在一起的脚,“可能因为我很喜欢你吧。”
这是沈澜沧第一次听到她主动说这样的话,罗谣并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
“怎么不说话?”罗谣笑着抬头问。
沈澜沧缓缓荡起秋千,说:“你说这种话我不太适应。”
“我以前没说过吗?”
“以前你都是开玩笑的口吻,要么就是我先说了你才说,你主动说的还是第一次。”
“我是个很被动的人。”
“我知道。”她的秋千又停下来。
罗谣温柔地看她,说:“澜沧,我爱你。”
她说得好认真,可听起来又那么举重若轻,像说其他事情一样简单从容。沈澜沧不敢看她。自己表达爱意时她一点不含糊,但她有些不敢面对罗谣的爱意,她的爱意总是带着一丝哀愁。
“我知道。”沈澜沧说。
“我只是想说出来。”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说了。”罗谣抓着秋千的绳子,“我以前很排斥袒露情感,太多情感会让我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坚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注意到它们,后来我想,也许是它们主动选择了你,你是释放我的钥匙。”
沈澜沧听着她神奇的比喻,笑道:“由我来释放你的情感?”
“对,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情感原来可以那么汹涌。”罗谣望着天幕尽头,“但我丝毫没觉得自己变得不坚强,相反,我更坚强了,因为这些情感填补了心里的缺口,我的心变得更加完整。”
沈澜沧饶有兴趣地听着,说:“这么哲学?”
“澜沧,我不是你,我对自己没有那么多思考。我的想法总是很简单,只要喜欢的,踢走讨厌的,避开麻烦的。”罗谣说。
“那我是什么?”
“我既喜欢你,有时候又不得不讨厌你,你让我觉得很麻烦。”她笑道。
“原来我这么难搞。”
“你很复杂,我只好花时间思考。”
“思考的结果呢?”
“已经告诉你了。”
“什么?”
“我爱你。”
罗谣随风轻轻摇荡,片刻又停下来。沈澜沧走过去,蹲在她前面,抬头看她。
“干什么?”罗谣有点难为情地转开头。深蓝的天幕尽头有几颗星星,不是很亮,夹在云之间。秋千发出轧轧声响,一排小鸟从樱花树中飞走,朝着星星的方向飞去。
沈澜沧一直等她转回头,凝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满含爱意,看一眼,心就会融化成糖浆。其实沈澜沧自己的眼睛也是如此。她对罗谣说:“你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