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钟的时候,沈澜沧在咖啡馆画分镜。
咖啡馆是一个家庭主妇开的,为了下午和朋友们有地方聊天。沈澜沧以前多次经过但店门都关着,今天倒是幸运,她和姚岑路过时,它刚巧开门。这家店在电车线旁边,能听到电车轰隆隆驶过的响声。
店里只有她们两人和店主,午后的阳光透过开着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沈澜沧的纸上,剪出窗台上一排淡黄色月季的影子。
“你要重拍去年拍过的那部电影吗?”姚岑问。
沈澜沧点头。
“为什么?我演的不好吗?”
“不是你的原因,只是剧本有点问题,我需要重新构思一下。”
“还要我演吗?”
“不用了。”沈澜沧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你要找谁演?”姚岑有点失望。
“还没想好呢。”
“你这是阻碍我的奥斯卡影后之路。”姚岑挤挤鼻子。
她挑着下巴,看沈澜沧在纸上画的分镜,细致至极。第一幕是教室,一个女孩站在窗前远眺,窗外是庞大的城市;第二幕是河边,同一个女孩趴在栏杆上,对面树上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河面漂流;第三幕是草地,她在荡秋千,秋千像她的翅膀。
姚岑之所以觉得是同一个女孩,是因为沈澜沧画得实在太详细了,甚至能脑补出真人的样子。她觉得那个女孩的眉眼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你画的是谁?”
沈澜沧抬起头,“什么谁?”
“你画的这是谁?”姚岑指了指她的分镜。
“没有谁,只是几个分镜。”沈澜沧装糊涂。
“我怎么觉得哪里见过这个人……”姚岑手捏着下巴沉思。
沈澜沧停了笔看着姚岑,姚岑的蓝色头发在阳光下异常绚烂,是昨天刚刚去理发店补的颜色。
“肯定最近见过,画的是不是我认识的人啊?”姚岑觉得自己快找到答案了,她眼睛向上翻着,绞尽脑汁地回想近期见过的人。
“不是,”沈澜沧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画人物一直这样。”
“好吧,等我想起来再说。”姚岑是个勇于放弃的人,她放下沈澜沧的分镜,又开心地看电视剧。
沈澜沧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说出来。其实告诉姚岑也没什么大不了,姚岑说不定还会帮她出谋划策,去年在俱乐部拍摄时就是这样,姚岑点子多,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罗谣不太一样,这件事沈澜沧没对任何人说过。
修改完前几天的分镜,她又开始画新的,从昨晚到达车站那一幕开始,罗谣坐在被雨浇湿的东京街头,那么快乐那么自在。
那一幕在她脑海中清晰得像一张照片,不,远比照片灵动,她就像一只要起飞的小鸟。
她还要画商店街天蓝色的顶棚,罗谣走在忧郁的蓝色光影中,她看自己的时候眼睛是一泓水潭,也变成了淡蓝色。沈澜沧回想那个瞬间,心忽然收紧了。
还有她在咖喱店里回避的目光,和她躺在草地上的样子——衬衫上面的三颗纽扣都开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解开的,从中露出雪白的脖颈和半个胸脯。
沈澜沧想知道藏在那件衬衫里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她想沿着它敞开的领口,一颗一颗解开下面的纽扣,然后……
“姐姐,我再要一杯咖啡!”姚岑喊道。她又问沈澜沧还要不要。沈澜沧被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遐想。
“不要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不该想那些,她对自己说,只是拍电影,只是拍电影而已,不要想乱七八糟的。
尽管她清除了之前的画面,心里却依然残留一种微醺的感觉,整个人都如同漂浮在半空中。她把笔夹在耳朵上,手翻过来捧着阳光,烘得手心热乎乎的。
店主笑吟吟地端来了咖啡,她看到沈澜沧的分镜还以为是漫画,大夸她画得好。
“画面很漂亮呢,女主角也非常美丽,”她赞叹道,“男主角是不是很帅气呢?”
“没有男主角。”沈澜沧说。
“没有吗?不好意思,这么漂亮的画面我还以为是爱情故事。”
“不是爱情故事,只有她一个人。”电影的内容三言两语说不清,她没法向她们解释。
“这不是漫画,是电影分镜,她要拍电影。”姚岑替她骄傲。
“真厉害!女主角一定长得很美吧。”
“是……”沈澜沧随口回答。
姚岑奇怪道:“你不是还没想好找谁演吗?”
“无论找谁,肯定要长得好看。”沈澜沧随口圆了过去。她心惊了一下,刚才差点说漏嘴。
店主姐姐去忙了,姚岑起身上厕所。沈澜沧独自坐着,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她听到电车疾驰而过,声音有些不真切。之前她在想什么来着?画面都被声音剪碎了。
已是下午三点钟,她拿起手机看消息。班级群里又在讨论作业的事,严子敏俨然成了记作业专业户,每天定时播报。
罗谣还在睡觉吗?沈澜沧给罗谣发了一个睡觉的猪的表情,罗谣一直没有回复。看来犹在梦中。
放下手机,沈澜沧忽然忘了要画什么,纸上是画到一半的秋千,她不知道要不要接着画敞着领口的罗谣。如果拍电影,她真的会拍这一幕吗?她拍这个电影是否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某种感情?
沈澜沧把画完的分镜拍给村上佳子和高颖。佳子还在忙,说晚上回去看,高颖倒是没一会就回复了,说你画得也太详细了,连女主角的眼睫毛都画出来了,分镜需要细到这种程度吗?
是啊,需要吗?沈澜沧决定今天不画了,她收起纸笔,罕见地从包里拿出作业来。
“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姚岑上厕所回来了。
她刚刚和店主聊天,发现对方对绘画颇有心得,她们互加了联系方式,约好过几天一起去艺术沙龙。
姚岑同样从小学画,不过跟沈澜沧不是一个方向,她学的是国画,她爸就是个小有名气的国画师。
“我可是很自律的好不好。”沈澜沧埋头写字。
“你的放纵很自律。”姚岑评价。
沈澜沧写了一会,注意力就从课本上飞走,不知道飘去了哪。她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拨弄着窗台上的月季花,手指捏着它薄薄软软的花瓣,阳光像X光一样照出花瓣里细细的脉络,宛如人的掌纹。
“老姚。”她叫道。
“怎么了?”姚岑扫了她一眼,看到她的神情便暂停了电视剧。
“你之前不是帮人拍照吗?”大一大二的时候,姚岑做兼职,经常帮同学拍照片,上周她还帮人在东京拍摄了一套。
“你不是知道的吗?”姚岑觉得沈澜沧今天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有心事呢?
“你拍照之前或者拍照的时候,会仔细观察对方吗?”沈澜沧虽然问她,却还是侧着头看花瓣。她已经无意识地摘下了一片,在手心揉搓。
“当然了,我得知道怎么扬长避短,拍出最好的效果。不过找我的多半都是熟人,或者半熟的人,比较容易。”
“有没有不熟或者根本不认识的?”
“倒是也有,但我稍微看看他们的样子,听他们说想要的感觉就差不多清楚了。”
“你会想去了解他们吗?”
“了解?为什么?”姚岑有些困惑。
“没遇到很吸引你的人吗?你看着她,会想深入了解她。”
“没有。我吸引别人还差不多。”姚岑开了个玩笑。
沈澜沧没笑也没说话,她还在沉思。
姚岑突然捂住嘴巴,问:“莫非你遇到了一个很吸引你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也能解释她为什么那么反常。不过沈澜沧之前也和人交往过,却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她那些恋情都风风火火开始,潦潦草草结束,看起来从没认真过。
“没有。”沈澜沧很自然地否认。
“好吧。”姚岑假装相信,毕竟沈澜沧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她,如果不告诉,那自有她的理由。
六点多钟罗谣才回复沈澜沧的消息,她发了一张“闭嘴”的表情包,配文“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那时沈澜沧已经在和姚岑在吃晚饭了。她们又喝酒,在姚岑家附近的小酒吧,姚岑是那里的常客。沈澜沧拍了一张酒杯的照片发给罗谣。
呸呸呸!酒鬼!罗谣说。
小半杯酒下肚,沈澜沧觉得浑身上下出奇地热,大概是今天的酒比较烈。她从来没有喝过烈酒,今天在姚岑的建议下首次尝试。刚喝了一口,一条火焰直穿心肺。
“怎么样?”姚岑问。
“有点爽。”沈澜沧的心跳得很快。
她开始迷恋这种痛并快乐的感觉。又喝了几口,她的头开始发晕。走出店门时,沈澜沧需要姚岑扶着才能走直线,姚岑被她拽得身子歪斜,两人差点一头栽进树丛。
她们先到了姚岑家,姚岑打算让沈澜沧睡一会,醒醒酒再回去。她压根没想到沈澜沧平时看着酒量不错,这回喝了一点就倒了,真是个纸老虎。好在房间在一楼,她半拖半拽把沈澜沧抬到床上,弄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
有人从楼上下来了,姚岑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问:“你们在干什么?”
是罗谣,她过来听祁迹骂室友。祁迹一口气骂了一个多小时才解气,她们刚吃完饭,就听到楼下像搬家似的噼里啪啦,还以为招贼了。
“沈澜沧喝多了。”姚岑累得气喘吁吁,瘫在地上。
“沈澜沧?她会喝多?她不是每天都喝吗?”罗谣愕然。
“她今天喝了烈酒,谁知道只喝了几口就这样了,菜鸡!”姚岑无奈。
“你……你骂我!”沈澜沧神志不清了还知道还嘴。姚岑给她盖上被子,她的手乱抓了一会,沉沉睡去。
“她今晚住在这吗?”罗谣问。
“等她醒醒酒我送她回去,我室友不喜欢别人在这。唉,我还有一套照片没修呢,明天就要交付了。” 姚岑叹了口气,如果时光倒流,她说什么也不会让沈澜沧举起酒杯。
罗谣咬着嘴唇,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沈澜沧,她穿着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背心,手臂垂下床沿。
“我送她回去吧,我们离得不远。”罗谣说,“你告诉我她家的地址。”
姚岑眼睛一亮,“真的吗?太麻烦你了吧!”
“都是同学,应该的。”罗谣眨眨眼,极力表现出友善。
姚岑坐下来画示意图。沈澜沧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一句话。罗谣蹲在楼梯上,从扶手缝里端详着她的脸庞。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送沈澜沧回家的,也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好像这是顺其自然的事。她对沈澜沧并没有特殊的好感,唉,就只是同学之间的互帮互助罢了。
姚岑画完图交给罗谣,上面画得很详细,下了电车往哪边走,从哪条街左转,再右转,直走经过几个路口,再右转,第几栋房子的二层就是沈澜沧家。
“她醒了叫我。”罗谣轻快地跑上楼梯,回到祁迹的房间。祁迹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只是刚刚接下个苦差事。
“苦差事还笑得出来吗?”
“苦尽甘来懂不懂。”罗谣瞪着眼睛,弹了祁迹一个脑瓜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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