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灿烂涅槃【完结】>第九章 灵魂共振

  边泊寒没有心思去勘景,他焦躁地坐在宿舍简易的木床上等着,刚刚关闭的手机搜索界面上写着‘心梗之后会怎么样’的问题。

  边泊寒是一个很少后悔的人,年少时因冲动做过的事,他从不回头看,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今天看着人直直倒下去,他有些后怕和内疚。

  再怎么不喜欢,那也是条命。

  周泽楠走进来,看见边泊寒低着头,秀美的头发垂在两侧,脸上刻着两个大字:忐忑。

  边泊寒听见动静,立刻站起来问:“怎么样?人会不会有事?”

  周泽楠看到他的手轻微地有些抖,走过去:“跟过去的医生经验丰富,我刚刚做心脏复苏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放心,不会有事。”

  边泊寒的手心都是冷汗,替自己的莽撞,也替自己惹的麻烦。他诚心诚意地开口道歉:“刚才的事,对不起。”

  周泽楠知道他会提,安慰道:“不关你事。”

  “我要是不刺激她,可能她……不会。”

  周泽楠不同意他的观点,柔声说:“不要这样想,发病原因很多,不完全是因为刺激。”

  边泊寒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还是只是单纯为了让自己安心,他不放心地问:“不会有事吧。”

  “不会,住院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放心的话,过几天我带你去看。”

  周泽楠难得看边泊寒这么焦急,看他衣服都没换,有意缓解,问:“今天不勘景?”

  “不想去。”

  周泽楠笑笑:“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边泊寒问:“你不工作?”

  周泽楠看看手表:“破例翘班半小时,不算过分,顺便去看看陈晨。”

  两个人刚穿着睡衣就下去了,现在都换了身衣服。

  周泽楠穿着卡其色裤子,白色衬衫,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边泊寒扎着个啾啾,用黑色发卡拢着前额的碎发,露出锋利的五官来。

  陈晨因为被说,气呼呼地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

  门没关死,他们两个人推门进去,周泽楠有些好笑地看着床上那一大团。

  他坐在床边,笑着说:“别装鹌鹑,厥过去了。”

  陈晨还在气头上,气鼓鼓地:“我不。”

  周泽楠被他逗笑,说他:“收,有人。”

  边泊寒和周泽楠对视一眼,边泊寒焉儿坏地顺势清清嗓子,表示他在。

  陈晨和边泊寒才相处几天,没好意思继续捂着,他把被子拉下来,露出额头和眼睛,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周泽楠瞬间想起陈晨第一次做手术,在办公室嚎啕大哭的场景。一米八的东北男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还边说:“活了,我的病人活了。”

  这件事,曾经一度在三院广为流传,陈晨还喜提一个新绰号:陈金豆。

  周泽楠笑着说:“陈金豆重出江湖啦。”

  陈晨声音埋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地:“没有,困的。”

  周泽楠不揭穿他:“别委屈了,不是针对你,今天这事,我们的确有错。”

  陈晨气呼呼的:“我知道我错,我就是委屈,就是气,没有不救她,就是……”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说出来像在辩驳,可陈晨自始至终没有不救人的想法。

  那个当下,他就是懵掉了。

  可也就是那几秒,他愣在原地,没有任何救人的举措。

  这对一个医生来说,不可以,也不应该。

  周泽楠明白,他安慰陈晨道:“知道你没有,你气是气自己被冤枉。可我们今天被骂,都不冤。”

  陈晨沉默着,不吭气。

  周泽楠知道他现在情绪上头,也不想再和他说更多道理。

  他淡淡地说:“冷静会,起来洗把脸,今天不想去就不去了,我待会给你请个假。”

  陈晨摇头:“不要,我没事。今天救人不及时,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我认。但她莫名其妙发疯,随便造谣泼脏水,就是不对。她就是有病,连毛都有病。”

  周泽楠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他甚至因为陈晨最后骂人的话很浅地笑了笑。

  他说陈晨:“你都知道她有病,你还和她计较。”

  陈晨气得都坐了起来:“她发疯说你就是不行,她就是有毒。”

  周泽楠无奈地笑笑:“知道你人好,我都不气,你气成这样。”

  陈晨小孩子一样碎碎念,愤愤道:“随便骂人就是不行,不可以。”

  周泽楠看陈晨耍小孩子脾气,笑了笑:“行了,别气了,孔主任还等着你这个得意门生去找他喝茶呢。”

  陈晨瘪瘪嘴:“我还什么得意门生。”

  周泽楠说:“你从进医院就是他带你,平时他管过什么人,你不知道?”

  周泽楠话说到这,陈晨再听不出来,就真傻冒了。

  周泽楠无中生有道:“刚刚孔主任还和我夸你,说你年轻,又是个好苗子,做事踏实认真,技术又好。以后肯定比他强。”

  陈晨鼓起来的腮帮子泄下去一点,赌气道:“肯定说我坏话了。”

  周泽楠接着夸:“他还说你是他这几十年遇过最聪明的学生,他下次想把朋友女儿介绍给你。”

  “我才不信,每次都念我。”陈晨落下去的心情扬起来一点,尽管怀疑,还是问道,“哪家的,有没有说漂不漂亮?”

  周泽楠“嗯”了声:“他让你待会去找他,我出来都还等着呢。”

  陈晨还是不太相信,迟疑地说:“那我过去吧,省得他等。”

  陈晨爬起来,连被子都没叠:“那我去了。”

  周泽楠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快去吧,别让孔主任等久了。”

  陈晨才走,边泊寒微微摇着头,一副这也能行的表情笑着说道:“当医生的都这么单纯?”

  周泽楠说:“只有他。”

  边泊寒眉毛一挑,这评价有点高,用的还是和唯一特别同属一类的词:“你们感情很好。”

  周泽楠笑笑:“陈晨人好,和他做朋友,是种幸运。”

  边泊寒扬扬眉,衾着点笑模样:“他要是知道你夸他,回头还得再哭一次。”

  周泽楠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想到了那场景:“是他会做的事。等你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陈晨还是个好医生。”

  边泊寒从嗓子里“嗯”一声,反问:“那你呢?”

  “我不是。”周泽楠没有遮掩,他停顿了几秒,缓缓地说:“我刚才真的想过……不救她。”

  她指谁,不言而喻。

  周泽楠把心底最卑劣的想法释放出来,他的心里莫名得到一种快感和轻松,像是闷在水里许久的人终于摆脱缠绕在脚腕处的烦人水草,得以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痛快地呼吸着空气。

  边泊寒看着周泽楠,有些意外。

  周泽楠淡淡地笑了笑:“被吓到了吗?”

  边泊寒拧眉,说:“没有,只是……没想到。”

  边泊寒想起善富丽的声嘶力竭和恶毒咒骂,边泊寒说不上来,但他敢肯定周泽楠不是因为这些就不想救人。

  边泊寒脑海中闪过无数讯息,他试图抓住丝蛛丝马迹。

  可是太混乱了,他抓不住。

  直觉告诉他,还有更多隐藏剧情。

  周泽楠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可开口诉说的语气莫名让人觉得多了丝落拓,像是起茧的手磨擦在皮肤上:“可能因为我不是一个很阳光的人,所以就算我知道人有负面情绪,甚至阴暗的不光彩的想法,是正常的。可我还是会不自觉地责怪自己,害怕自己真的做出伤害别人的事。”

  “况且我是个医生,当一个医生想过不救人,只是这一点,就不应该。”

  边泊寒专注地看着周泽楠,很认真地说:“可是,你最后不是还是救了嘛。你不能用没有发生的事苛责自己。”

  边泊寒顿了顿,接着说:“你是医生,不是神。神况且会有七情六欲,喜好厌恶,人……也要允许自己拥有片刻人性挣扎。”

  周泽楠很轻很轻地开口:“可我也会害怕有一天凝视深渊,成为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

  边泊寒紧皱着眉,眼睛紧紧看着周泽楠的脸庞,他严肃地说:“周泽楠,你不会。可能大家太过理想化这个职业,可人不是神,医生这个职业也一样。”

  “人性固然可以因为从一而终的善良而伟大,但也不要忘记在挣扎徘徊里,克服卑劣做出的举动同等迷人。善于反思的人不会轻易去做持弓箭的枪手。”

  边泊寒把话说得沉沉的,也在这一刻,心底涌出愤懑和厌恶来。

  凭什么善良的人因为个不好的念头都会难安,而作恶的人从不反省。

  就算最后恶人获得报应,他们也只会怨天尤人,抱怨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我不能逃过一劫。可是劫难是他们造成的,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边泊寒接着说:“如果负面的想法让你害怕凝视深渊成为恶龙,那你想想当初为什么选择当医生。”

  周泽楠看着某一点,边泊寒的话让他莫名想起十八岁从长沙回上海的火车上,遇到过的小女孩。

  长途绿皮火车挤挤攘攘,到处站满了人,他没买到卧铺,坐在硬座车厢的尾巴上。

  领座的小女孩穿着紫色公主裙在车厢接连处晃荡地跑。

  她的爷爷坐在周泽楠旁边,顺着周泽楠的目光看过去,说:“那是我孙女,可爱吧,可惜,不知道能留多久。”

  周泽楠偏过头看过去,疑惑地看着老人。

  老人说:“她昨天才从急救室抢救回来,先天性心脏病,全国好点的医院都跑遍了。医生说,没办法,就算做了手术,活下来的机率也很低。我们不想孩子受罪,勉强撑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老人看着孩子,眼里有悲切:“她生下来,她妈知道她有这个病就不要她,走了。她爸为了救她,常年在外打工。只剩我和他奶奶,我们去哪都带着,就怕一个不小心。从小到大,进了多少次急救室都不知道。我们没别的想法,就希望她能多活几天,我们多陪陪她。”

  “可我们终究不是她父母,替代不了。她以前还会问,妈妈呢?后来听村子里的小朋友说妈妈跑了,她就不问了。”

  小女孩跑了回来,坐在爷爷和周泽楠中间。

  周泽楠看着小女孩紫黑色的指甲和嘴唇,那是心脏供血不足的表现。

  他忘了当时他说的话了,他只记得爷孙俩下车之前,爷爷拉着小女孩笑着对周泽楠说:“和哥哥说再见,以后可能见不到了吧。”

  周泽楠明知这是萍水相逢的人再普通不过道别的话,可还是心有希翼,希翼她不要那么辛苦地长大。

  最好能顺顺利利,长命百岁。

  边泊寒轻轻地说:“所以你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去学的医?”

  周泽楠摇头:“准确地说,她是颗种子。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我在她身上看到我的影子。我就想,如果可以,那就让这世上少一个失意人,多一个快乐者。不管这个快乐,是生命,还是其它。”

  他的语气并不高昂,可边泊寒还是听到了一片赤诚与热烈。

  明明这个故事并不欢快,被抛弃的女孩,提心吊胆的亲人。

  可边泊寒还是听见了埋藏在灰烬里,火光燃烧的声音,清晰,响亮。

  周泽楠望向边泊寒,目光平稳,可边泊寒还是隐约看到眼眸深处埋藏的破碎:“可我也会害怕,害怕过往的经历影响深远,延续至今,让我成为不想成为的人。”

  这是周泽楠在这个早晨说的第二次害怕。

  边泊寒的心像是被猫伸出爪子狠狠挠了一下,有些酸又有些疼。

  他不信神佛,却也开始祈求周泽楠的过往只是不太阳光,而不是惨烈。

  边泊寒的眉紧紧皱起又松开,他与周泽楠对望:“你知道嘛,所有故事里我最讨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凭什么放下屠刀,恶贯满盈的人就能得到救赎,被伤害的人就得原谅。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但我想说的是,你不想原谅,那你就不原谅。”

  他的声线尽量平稳,试图用一种隐喻的方式化解埋在周泽楠心头的阴云。

  周泽楠脸上的神情有些松动,太少人告诉他,对不起不需要一定回没关系,可以是有关系,不原谅,抗争到底。

  边泊寒又说:“但有一点很重要,不要责怪自己,更不要去想如果。如果这件事就是个谎言,你一直纠缠在过去,那你就会陷入圈套,永远出不来。要么解决它,要么放下。”

  周泽楠把脆弱心迹表露一二:“我已经走出来了。但我不可否认在情绪低落的时刻,回想起曾经,也会有那么一刻觉得我是个糟糕的人。”

  “糟糕?”边泊寒皱着眉,严肃地说,“不要用这么严重的话说自己。”

  严重吗?周泽楠心想。

  比起那些他听过的形容,这可能会是其中最轻巧的一个。

  周泽楠的脑子里回想起那些人的脸,他们围着他,尖锐的笑声充斥着耳膜,他们骂他,野种,狗杂种。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糟糕?”边泊寒一脸郁结的表情,怎么想都想不通,“你偏颇,甚至还离谱。”

  周泽楠看着边泊寒紧紧锁在一起的眉头,仿佛被自己简单的两个字气得不轻。他说:“只是偶尔,很少的时候。”

  边泊寒觉得气不顺,音量都不自觉拔高:“谁都没资格评判你,包括你的亲人和朋友。”

  边泊寒摇摇头:“你自己也不行,一次都不可以。你可以说你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但不要说自己是个糟糕的人。”

  周泽楠看着边泊寒气极的脸,他想起那些知晓故事的人,要不厌恶他,要不同情他。而两者,他都不想要。

  周泽楠承认走出过往是一件花费极大心力的事,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辛苦。

  他也并不害怕过往故事被众人知晓,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加注了众多色彩之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周泽楠平静地说:“那我可以一直不原谅吗?”

  “嗯”,边泊寒望着他,扎着的小揪揪跟着晃动:“没有人可以要求你轻易原谅别人,只有你自己愿意才行。”

  周泽楠点头,说:“我知道。”

  边泊寒的眼神温柔又坚定:“但我希望你开心,别对自己失望,也别害怕。”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