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灿烂涅槃【完结】>第八章 希波克拉底

  120的车还没有到,从镇上到这还有好几个小时,耽搁不起。他们决定派张车,派个急救医生跟着,路上再和120汇合。

  老石放心不下:“我跟着去吧。”

  去之前,老石见善富丽一直盯着某一点,还不忘劝慰:“没事,念念在我家,我待会让桂英把小勇也接过来。”

  车子一走,大家都松了口气。

  边泊寒想说对不起,可他还没发声,孔佑黑着一张脸:“都给我去会议室。”

  说是会议室,其实就是间四四方方的小教室,随意地摆着四张桌子,有两扇窗。看得出来墙刚粉刷过,刷得不仔细,边角的地方没抹上。

  孔佑拉开张椅子坐下,他还穿着早上晨跑的运动服,脚上蹬着黑色运动鞋。可这一点不妨碍他的威严。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小排的人,说:“都站着干嘛,坐。”

  大家都定定地站着,没敢动,也没人真的敢坐。

  “都不坐是吧,那就站着听。”孔佑两只手交叉担在桌子上,他扬扬下巴:“陈晨,你先来。”

  陈晨讪讪地,有些小心地问:“主任,我先来哈?”

  陈晨是沈阳人,来上海很多年了,可一紧张,说话不受控地就会带出东北腔来,明明想说啥,发出的音却像哈。

  周围的人都被他不自觉逗笑,死死咬着嘴低下头,生怕发出声音,自己成为下一个谈话目标。

  孔佑说:“你们今天早上干嘛了?”

  “没干嘛呀,她一大早就来闹,抓着泽楠的衣领不放……”陈晨絮絮叨叨地说。

  孔佑松开手,用指尖敲了一下桌子:“说重点。”

  陈晨有些委屈地说:“我们没干啥呀。”

  他问陈晨:“你以前给老太太送过药,其他人不知道就算了,你年年去,老太太血压高,心脏有问题,受不了刺激。你知不知道?”

  陈晨有些委屈地小声辩解:“我们没刺激她,是她自己来闹事的……”

  孔佑严厉地看着陈晨,看起来是在对着陈晨说话,但说的内容却让所有人都跟着一震:“我回来那会,你们在干吗?是不是见不到人躺着?”

  孔佑看着一屋子静悄悄的人,问:“我今天要是不回来,你们是打算让人就这样一直躺着?”

  没有人敢出气,发生的一切被亲眼所见,没人敢辩驳。

  孔佑提高了声音,接着说:“希波克拉底誓言,怎么背的,记得吗?”

  他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既然忘了,今天就给我背!”

  陈晨低着头,都快被沮丧、懊恼、委屈、难过的情绪淹没了。

  陈晨一直是别人家口中的孩子,加上自身性格好脾气好,到哪都招人喜欢,很少被当着众人的面批评。

  陈晨不是想不通在场的人为什么只挑着他说,他是觉得错不在他们,明明是善富丽自己闹出来的事。

  陈晨背誓言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说不出来的愤懑和一股子执拗:“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人类,我将首先考虑病人的健康和幸福,我将尊重病人的自主权和尊严,我要保持对人类生命的最大尊重。”

  “大点声!”

  陈晨梗着脖子,越想越觉得委屈,声音放大了:“我不会考虑病人的年龄、疾病或残疾、信条、民族起源、性别、国籍、政治、信仰、种族、性取向、社会地位,或其他因素。”

  “够了。”孔佑等他背完这一句,说了停止,他环顾着教室里的人,语重心长地说,“不管你们今天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你们都要记住,你们是带来希望的人,不要因为自己的情绪、不理智作出让自己的职业生涯受损的事,更不要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医生是保持悲悯的人。”他重重地说完这一句,看着满屋子沉寂下去的脸,声音缓了:“别弄丢它。”

  点到为止,孔佑说:“都去忙吧,泽楠留一下。”

  大家都沉默着往外走,周泽楠站在原地。

  孔佑抬头,微抬下颌:“坐吧,之前一直没找到时间和你聊。”

  周泽楠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和他对视。

  孔佑叹了口气,问:“语鹤知道你来吗?”

  “她不知道,我没说。”周泽楠如实答。

  孔佑显然料到了答案:“院里每年这么多地方可以申请医援,我看前段时间语鹤发在群里的照片,她在非洲工作的很开心,你也可以去看看。”

  “这里挺好的。”

  孔佑想到昨晚陈晨描述的那些话,不知情的外人听到都会愤怒,那作为局中人的周泽楠呢?

  孔佑皱着眉,一如以前看到周泽楠受伤,露出心疼的表情。

  他的语气很轻,怕触摸到伤口般:“泽楠,别困在这,往前看。”

  周泽楠担在腿上的手微微动了下,这句话,周语鹤常说。

  他回望着孔佑,看着这个差点成为自己父亲的人,问了一个压在心里多年的问题:“那你呢,为什么年年都来?”

  他看着孔佑眼底闪过痛苦的裂痕,他看着他藏起来的白发悄没声响地钻出来。

  周泽楠看着孔佑,他老了。

  他忽然记不起孔佑再年轻一点是什么样子了,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周泽楠离开这里,他的成长里,都有孔佑的影子。

  但每一个,都是笑着的,都是年轻的,有力的臂弯,洁白的牙齿,修剪得精神的头发。

  每一次周语鹤来不及接他放学,都是孔佑骑着他的小电瓶来接他,车把手上挂着蓝胖子的小孩头盔。

  他会笑着说,小泽楠,我们戴头盔喽。

  然后,孔佑会悄悄带着他去吃碳水高到爆炸的垃圾食品,在回家前替他擦干净小脸小手,悄声说,保密哦,小泽楠。

  年幼的周泽楠想过,什么时候可以叫孔佑爸爸,

  走出花梅村的时候,周泽楠5岁,已经过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好在周语鹤从没落下教他知识。

  他聪明,又认真,比起其他的小朋友学东西更快。

  小朋友不懂事,在家里听了大人的八卦话,带到学校讲给周泽楠听。

  ——我听妈妈说,经常接你的那个不是你爸爸。原来你没有爸爸呀。

  周泽楠憋红了小脸,用带着哭腔的小奶音说,我有,你乱讲。

  小孩的世界泾渭分明,却也残忍至极。

  他们被世故的大人教导要远离和自己不一样的孩子,以免受到牵连,遭受非议。

  那天,孔佑来得早,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周泽楠出来。

  孔佑问幼儿园的老师,周泽楠在哪?

  新来的幼儿园老师还没有对上小朋友的名字和面容,被一问,有些慌张地答,还没有出来吗?可是所有孩子都在这里了呀。

  孔佑皱着眉,忍住了发火的冲动,他跑进幼儿园,大声喊着周泽楠的名字。

  最后,他在教室后面一间堆杂物的房子里找到周泽楠。

  周泽楠双手抱着膝盖坐在黑黢黢的角落里,孔佑打开门,他像只被人丢弃的小狗抬起头来,脸上挂满了泪痕。

  孔佑的心狠狠被人抓了一把,抽筋剥骨地疼。

  他的声音维持着镇定,哄着说:“小泽楠,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现在带你回家。”

  我来晚了,我现在带你回家,这句话,周泽楠记了很多年。

  这是个结,是孔佑的。

  孔佑良久没有说话,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又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局外的人可以想出无数套说辞劝慰对方,可局内人两耳不闻,不肯找苦口良药,解那千千结。

  周泽楠来这第一次这么叫他:“孔叔,你做得够多了。”

  多的话他不愿意再讲,心中山月,各有千秋,门外客舟,愿者自渡。

  他站起来:“我还有事,先去忙。”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把,光霎时扑进来。

  今天阳光很好,是个晴朗日子。

  他站在那,停顿须臾,到底是心里的话挤破喉咙,说了出来:“孔叔,别困在那,往前走。”

  周泽楠出去了,他没关教室的门,西北八月的风吹进来,带来了满室充沛的阳光,散落的尘埃得到释放,在空气里欢欣鼓舞。

  门框上有个裂痕,光从那透进来,在墙上留下个烛火似的光斑,像个烧通了的小洞。

  孔佑坐在屋子里,他愣怔着看着面前的尘埃,苦笑着牵了牵嘴角。

  他想起看过的那部电影,何宝荣总在分开后回头,说,不如重头来过。

  可惜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有重头再来的可能。

  就像故事结尾,只有黎耀辉自己一个人去到当初他们相约想去的瀑布前。

  念白是,我始终觉得站在这里的是两个人。

  孔佑悲哀地想,困住他的,也是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