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柠夕的葬礼如期举行。
按照于江沅的要求,这次葬礼谢绝了影迷的悼唁,大批的影迷只能聚集在灵堂外,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现场的媒体记者不多,都是于家信得过的几家,与其说是来报道,更像是来充当于家对外舆论的传话筒。
除了这些于家安排好的人,现场不乏一些老牌明星前来悼念,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十个有九个都是墨镜,于鹰作为家属,适当的寒暄和尬聊是必须环节,这些人黑衣黑墨镜,他就算原本知道这明星是谁,现在也变成了不知道谁是谁。
黑色压抑的气氛从灵堂一直延续到墓园,下葬后,葬礼正式接近尾声。
像影视剧里一般的狂风暴雨天并没有出现来烘托哀伤气氛,九月初的天气还是秋老虎,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热得不行。
参加葬礼的人挨了一天晒,临到头走得飞快,一会儿山坡上就没了人影。
于鹰本来已经拄着拐杖走到了墓园门口,回头一看于渐晚还在坡上没离去,又一瘸一拐地回了坡上,站到了于渐晚两米的后头。
于渐晚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稍微侧了点身,他看了眼于鹰,似乎并不打算说些安慰的话,只是用通知的语气说道:“等伤养好,你跟我回英国。”
“我会在这里读高中。”
“你觉得你爷爷会同意吗?”
“这就是爷爷的意思。”于鹰很快回道。
于渐晚脸上是掩盖不住的讶异。
“你一直在逃避家族继承的事,他会直接跟我商量也是这个原因。”于鹰也用了跟他一模一样通知的语气,“他说他想先观察一阵子,学校和专业到了高中毕业后决定也不迟。”
于渐晚张了张嘴,半天没出一个声。
“爷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这次既然我回来了,他说不定会拿我跟于绍比较,就像当年他比较你跟叔叔一样。”于鹰把他颓唐的样子尽收眼底,继续扎刀子,“我也就顺着他的意思,毕竟导致我妈去世的真凶一日没抓到,我就没法过一日安宁日子。”
墓园寂静一片,于渐晚呆滞地立着,双手垂在西装裤两侧,他在原地思忖了好久才说:“那正好,毓秀湖那栋房子你可以继续住着。”
这句话不用明说,他也明白于渐晚去意已决,他前半生一直在逃避,和周柠夕恋爱结婚算是他做的最大反抗,最后却还是选择了逃避,真不知是可怜还是讽刺。
于鹰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天边有了些暮色,暑气依旧未减。
从于江沅身边派来的保镖周辰等在山下,还没出墓园门就形影不离地跟在了他的身边。
刚出墓园,他就看到车边上站着专门负责这起绑架案的陈律师,叶琼棠在边上转圈圈,看样子十分焦虑。
“可算把你等来了。”叶琼棠见到于鹰从墓园出来,赶忙扯过他一只胳膊,把他往车里塞,一边回头吩咐周辰,“快,我们赶紧去市医院。”
周辰跳上车,很快启动了车子。
“怎么了?”于鹰差不多是被她丢进后车座,摔得背疼。
“我今天刚从老同事那里得到消息,说他们医院的精神科前段日子接收了一个病人,是学生,学美术的,和打救护车电话的那个女孩子同校,时间也刚好能对起来。”叶琼棠的语速很快,“我让医院的人帮忙联系了,确定就是救了你的那个学生,现在他还没出院,兴许能碰上。”
于鹰瞬间愣住,他本以为上次叶琼棠对他的严厉嘱咐是在提醒他不要深究这个案子,没想到叶琼棠一直在帮他寻找线索。
“只是这个救了你的学生的情况……有些棘手。”坐在副驾的陈律师的声音传来,“总而言之,我们还是先到那儿看看情况。”
陈律师说的话模棱两可。
到市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于鹰一天没吃饭,竟不觉得饿,他一手拄拐,一手抱着一束向日葵走进住院部,周辰本想去借轮椅,被他拒绝了。
他一路冲到精神科住院部,找到叶琼棠说的病房号,在门口停下,敲了敲门,打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所有人都一齐抬了头。
他一眼就看到了靠窗边的一个男生,没有原因,就是直觉,他觉得就是这个人。
路过床尾的时候,他瞟了眼住院牌,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叫若秋。
他把手上的花送到了若秋的手上。
若秋正抱着速写本画画,一下子手里多了捧花,显得有些懵。
周辰随即跟上于鹰的脚步进了病房,把两篮水果,蛋糕牛奶零食一并放到了床头柜。
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属不由地被吸引了注意力,频频侧目。
“我是他姐姐若夏。”床边一个年轻女人站了起来,面对一众黑衣陌生人,她看着还是局促了些,“之前护士站联系我说精神康复中心的叶院长找我?”
叶琼棠赶紧迎了上去,说建议换个地方谈,一众人又洋洋洒洒地走出病房,回到了走廊。
医院的走廊人倒是不多,或许是因为这里是精神科的住院部,整个住院部保持了一种奇特的安静。
于鹰在长椅上坐下,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只厚信封递给若夏,“这里面的钱不是什么大数目,住院费和医药费肯定是足够了,请您一定要收下。”
若夏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于鹰一眼,面前的人只是小孩,却稳重地做着这些事,这个场面她怎么看怎么不适应。
“请务必收下。”于鹰又补了一句。
若夏想了想,还是把信封推了回去,解释道:“这孩子的病并不是这个原因引起的,医生说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可能是雨天山路不好走摔了几跤,我怎么好意思收这笔钱。”
“不管怎样,他救了我的命。”于鹰把信封推回,“如果您不收下,不好意思的反倒是我了。”
若夏还在犯难,叶琼棠在一旁暖场道:“大体的情况就跟之前电话里聊的一样,您的弟弟能在那种情况下救人属实不易,这边也只是一点小心意,就不要客气了。”
若夏思索了一阵,只好把信封收下了。
叶琼棠向陈律师使了个眼色,陈律师接话道:“叶院长跟我说您的弟弟现在情况有所好转,我想询问他几个关于案件的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个警方之前也来问过,可以是可以,只是这个孩子……”若夏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弟弟若秋从小精神就有点问题,发作的时候是记不住任何事情的。”
心里一震,于鹰看向叶琼棠,叶琼棠神情是严肃的,但没有意外的样子,应该是提前就猜到了,他曾经听过叶琼棠的科普,精神科住院部住着的人并非全是精神分裂,有抑郁症,强迫症,焦躁症等等,如果是其他症状人能保持清醒尚且还好,而若秋的症状,毫无疑问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且发病起来就无法保持清醒,是非常糟糕的状态。
心中的希望在逐渐崩塌着,于鹰拿起拐杖,站起身,“您的意思,是说他不记得了?”
若夏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叶琼棠忽然想到些什么,伸手捞了于鹰一手,没捞到,于鹰已经一路朝着病房走去。
他径直走到若秋的床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速写本。
“8月30日傍晚18:30分左右,在钟灵山,你看到犯人了吗?”他盯住若秋的眼睛,“那座山崖不高,天也没暗到什么都看不清,你应该能看到。”
若秋睁大眼迷茫地看着他,伸手想拿速写本,于鹰后退了一步,站到他够不到的距离。
“那你认识我吗?”他继续质问道,“在那天你救了我,把我从湖里救了起来,背到了路边,我们一起上了一辆救护车。”
若秋所有的注意力只在速写本上,他跳下床,想去夺,于鹰又后退了一步。
“你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于鹰加大了声音,“你知道这有多重要吗?如果你忘了,就意味着……”
话还没说完,手腕就一阵钻心的疼,于鹰低头一看,若秋抓了他拿着速写本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咬住了他的手腕。
他任由若秋咬着,干脆甩掉拐杖,一手掐住若秋的肩膀,强迫中带着一丝祈求,“你记得,你应该记得,你只要能想起一点,只是一点也行!”
手腕的血淌了下来,隔壁病床的病人开始尖叫,很快有护士从门口冲了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叶琼棠赶紧上前阻止,她把速写本夺下,递回到若秋手里,若秋这才松了嘴。
周辰在一旁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能把于鹰又往后拖了两步。
“请不要刺激这里的病人。”护士一边安抚着隔壁床的病人,一边提醒道,“还有要保持安静,不要大声喧哗。”
“你冷静一点!”叶琼棠架住于鹰另一只胳膊,把他带出门外,压低声音提醒,“他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你何必这么对他!”
于鹰没吭声,任由周辰跟叶琼棠把他架出门外,手腕上的血直往地上滴,他从病房门上那一小格透明玻璃看向若秋,确认危机解除后,若秋重新坐回到床上,继续在速写本上画画,嘴角还淌着他的血,仿佛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他在那个时候精神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是没有办法作为证人的。”
简单处理完伤口,到电梯间等电梯的时候,陈律师的神情也跟着变得严肃了不少。
“更何况他连当时的事都想不起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叶琼棠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她看了眼身旁的于鹰,从刚才的情绪激动,他现在已经趋于冷静,或者说是麻木。
住院楼的电梯缓慢,始终到不了高层,电梯间渐渐聚集了一些人。
耳边是嘈杂的声音,于鹰望着电梯上上下下的数字,好像自己和周边隔了真空层。
好不容易电梯到层,他被人流挤着进电梯,就在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电梯门退到了边上,若秋跨了一只脚进电梯,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看到了于鹰。
于鹰惊异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把裹着纱布的手藏到了身后。
“这张画给你。”若秋并没有继续追着他咬,而是从速写本上扯了一张纸下来,伸手一递。
那是一张速写,虽然只是一张速写,但若秋明显抓住了描绘人物的神韵,画中的他皱着眉,神情严肃,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的样子。
“谢谢……”
于鹰接过画纸,脸上挂着苦笑,而面前的人却是一副真诚等待夸奖的样子。
“你……画得很好……”
若秋这才满意,他看了眼电梯,有些沮丧地问道:“你要走了吗?”
“嗯。”
“这样啊……”面前的人退了一步,把速写本夹在臂弯,腾出一只手做了个“拜拜”的姿势。
中间没有了阻隔,电梯门再次缓缓合上。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哪怕只是发生在十几分钟前的事。
于鹰望向若秋的眼睛,四目相对,那双眼睛清透,是漂亮的深棕色,没有复杂情绪,单纯无忧无虑,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
也就是这一瞬的念头,电梯快合上之前,他伸出手,迅速地抓住了面前人的手腕。
电梯门咔嚓夹了一下,又往两边退去。
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好像不抓住这个人的手,他就会很快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于鹰缩紧手指,他想记住这个人,尽管对方不会记得自己。
电梯门欲关又开,不断开阖着,整个电梯的人都在等着他们松开手。
“谢谢。”他最后又郑重地道谢了一遍。
“嗯。”若秋有些懵懂地应了一声,对他笑了笑。
于鹰愣了愣,他已经忘了该怎么笑,只能勉强牵起嘴角。
随后,他松开了手。
若秋转身朝着病房的方向跑了回去。
电梯门合上,视线被隔绝,那个抱着画板奔跑的身影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