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儿科注定不怎么太平。从九月开始,陆续有发热咳嗽的患儿来就诊,这原本是很正常的事,入秋,温度忽冷忽热,加上开学,感冒咳嗽多发,但今年的程度似乎有些严重,很多孩子迟迟无法退烧,就诊量也日益攀升。
杨亚桐最近被借去小儿内科,连续值了记不清多久的班之后,他坐在走廊的加床上,愣愣的,身体和大脑同时生了锈,动弹不得。
李靖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又折回来。
“哎,喊你没听见啊。”
“啊?”他看清面前的人,垂下了头,“噢。快累死了,昨天夜里好像才睡了两个小时,就被叫起来帮宋老师接病人,后来送去PICU了。”
“昨天夜里我也在。”李靖也疲惫地坐下,“头一次见PICU满员。”
“哦是么。”杨亚桐不想回顾这几天的兵荒马乱,他第一次感觉到医院如战场,“你猜我昨天在哪儿睡的?”
“哪儿?”
“护士站的椅子上。”
“姚护士长没把你赶走啊?”
“没有啊,她人那么好,还给我盖了个粉嫩粉嫩的床单,看见我醒了还说辛苦了。”
“真假的?我上次干什么来着被她骂,可凶了。”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姚护士长人很好,只是有点厌蠢。”
“滚!”李靖推了他一把,看他马上就倒下去又拽回来,“我们PICU的值班室床很多,下次上19楼来睡觉。”
“你们不是床很多,是忙得没时间睡觉所以空着吧?”
“也是!咱们这种研究生和规培生就是随机的,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我这两天在18楼见到不少生面孔,估计都是过来帮忙的。”
“咱们都这样了,儿童医院还能挤得进去么?”
“你没看同学群里发的照片吧,妇幼在门口贴通知,说候诊排队至少4小时,儿童医院内科等候700多个号。”
“700多?他们怎么敢开放这么多号的?”
“不给挂也不行啊。你知道么,本来今年没打算正式开业的九院,昨天开了儿科门诊,只开了这么一个科室。”
“那说明其他医院真的已经饱和了。”
杨亚桐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咖啡因糖,分给李靖一块:“真是多事之秋。”
“我们老师说往年秋冬也忙,但不会这么邪门,我昨天去门诊,好几个孩子躺在露营车里挂水,真的挺可怜的。”
“谁都想在家吃药,可孩子连烧几天,再强悍的家长也扛不住只能来医院。”
“我都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我妈怕我没时间洗衣服要送点过来,我没让她来。”
“这种时候别到医院来。我也好几天没回公寓了,只能在监控里看看他。”
“我的天,还有监控呐!你把人家当犯人看着?”
“不是犯人,但他毕竟是个病人。”
说着,杨亚桐打开监控,凌游躺在床上,看着像是睡着了。看了眼时间,他疑惑道:“五点半,这是睡的什么觉?”
李靖也凑过来看。此时,一位护士叫杨亚桐过去看看13床的口服药剂量,他扔下手机跑了过去,再回来时,李靖对他说:“你要不要给凌老师打个电话,他看起来不太对劲,很不舒服的样子,一直在咳嗽。”
从监控的角度,只能看见凌游蜷缩着的背,那个弧度很让人揪心。
“凌游。”杨亚桐用实时对话喊他,“凌游你醒着么?你哪儿不舒服吗?”
凌游动了动,似乎想撑起身子。
“凌游你是不是病了?你跟我说句话!”
杨亚桐紧盯着屏幕,听不到回应,却看到一个力不从心的人,努力侧过身,一手抓着胸口,一手拽着床单,似乎那片薄薄的布可以给他莫大的支持似的,然而这点努力消磨掉了他全部的力气,凌游从床上翻滚下来,栽倒在地,一动不动。
“凌游!”杨亚桐惊叫一声,抓着身边的李靖,“你骑车了吗,快,带我回去!”
他一边跑下楼一边打电话给120:“颐和国际G座2702,男性,26岁,之前感冒了,可能有肺炎,我正在往那儿赶,如果你们先到,密码是598664。”
关于这段记忆,凌游有些模糊,他恍惚中看见一两个人跑到他身边,拽着他,其中一个似乎是杨亚桐,抱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脸喊他名字。
凌游有一瞬间感觉躺在了云里,又不像是云,有些摇晃,他想说话,却觉得胸口有重物压着,想推走,手却没办法用力,只能说:“桐桐,是你么,你回来了吗,我有点不太舒服,已经吃药了,没事了……”
杨亚桐抱着凌游的手臂在抖,他看到那双澄净的大眼睛已经没有了光亮,睁开又闭上的速度很慢,他叫,他喊,凌游始终没回应,好像全部力气都只能用来呼吸,无暇顾及其他,气息微弱却急迫,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嘴一张一合,却只说出一个字:“桐……”
他带着哭腔喊:“李靖你看看120来了没,他们怎么还不到啊!”
李靖起身打电话,却听到杨亚桐一声惊呼,他回头,看见凌游后仰的头,垂下的手。
凌游感觉自己彻底陷在了云里。
“心率很快,脉搏弱到摸不到,出了很多汗,但是皮肤是凉的,杨亚桐,他心脏不好吗?”
“我……不知道,没有,他从来没这样过……”
“看着像是心源性休克,120还没到,我们先带他下楼。”
杨亚桐拽着凌游的手臂,自己却站不起来,他恐惧、惊惶、手足无措,李靖见他已经完全丧失应有的功能,将他一把推开,“起开我来!”
见他背着凌游跑向电梯,杨亚桐突然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
到了一附院急诊,他们被挡在了抢救室门外。
李靖抓着他的肩膀晃了晃:“你先打电话给校长。”
“我……我打?”杨亚桐显然还在慌乱中,讷讷地,“我……怎么说?”
“杨亚桐,别慌,已经到医院了,你可以等一会儿再处理自己的情绪,但现在,校长必须第一时间知道他儿子的情况。你要是不敢打,把电话给我,我打。”
杨亚桐深吸一口气:“我打吧。是我的责任。”
走廊的另一边,杨亚桐头抵着墙,以一种面壁思过的姿势打完电话,游魂一般回来,坐下,就不动了,像一艘搁浅的船。
李靖问:“校长说什么?”
“他说马上到,还说……谢谢我?”他把脸埋在手里,沉重的呼吸奋力穿过指缝,“凌游都这样了,他居然还谢谢我?”
“你照顾他这么久,发现他不对劲立刻就喊救护车,再晚一会儿他可能都没救了,你不值得谢么?”
“但也是我把他搞成这样的!我那些天重感冒,还没完全好,不应该回去的,可我回去了一趟,他是被我传染的。然后我就好几天没管他,我明知道他感冒了,却没当回事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儿不闻不问……”
“杨亚桐,这事儿不能怪你,你也不能怪自己,你也是医生,每个人感染的症状不一样,这不用我说吧。”
“那万一——”
“没有万一!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他已经在咱们学校最好的附属医院里了,不可能有事的。”
杨亚桐点头,目光涣散,自我安慰道:“对,对。他刚才只是短暂的意识不清,他还叫我呢。”
徐敏很快赶来,穿着白大褂,显然是从住院部直接过来的。杨亚桐本科时上过她的课,那会儿当然是不认识,讲完课就走了,也从没说过话,这次是他第一次面对凌游的母亲。杨亚桐起身,正在斟酌要不要打招呼,徐敏却只看了他一眼,直接走进抢救室,说要看看心脏彩超。
他们又在门口坐了几分钟,李靖拦住了一位出来的护士问情况,她说:“凌游?血压已经上去了,情况还好,等会儿送去心内科。”
堵在杨亚桐胸口的重量减轻了大半,他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背上一片冰冷,他想起凌游的母亲经过时,看向自己的那一眼,满是冷漠的拒绝。
凌文玖还没赶到医院,杨亚桐便悄然离开了,拒绝李靖送他,执意步行回家。
这是城市里众多夜晚中的一个,毫无特殊之处,霓虹闪烁,看不见月亮和星,周围都是人工做出来的光,虚假,杨亚桐的视觉似乎也不怎么真实,他看到眼前每个人都像凌游,这个人长着和凌游差不多高的个子,那个人戴着口罩的样子有点像他,见到有人跑过去,他想,凌游以前也是这个时间出去跑步的……
路边的灌木刚刚被修剪过,异常平整,车疾驰而过,裹挟着潮湿的草木香,或者不能算是香,是草木受了伤的气味,很好闻,有些残忍的好闻。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如果不是地上长长的影子拖住了他,他将会飘起来,浮在半空。就这样毫不费力地走,一辆电动车擦着他的手臂开过去,杨亚桐被吓了一跳,让开两步,贴近路边施工的绿色围挡。树叶簌簌落下,在围挡的阴影里,冷风吹过,他才发觉自己脸上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