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枝猛然打通了所有关窍,第一次从骨髓深处感到颤栗。

  他嗓子干哑,朝空中暴喝:“墨惊堂!回来!”

  除了风声和浪声,没人应他。

  镜非台和怜青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墨惊堂活不下来,这是注定的事情。

  如今这赤蛇的出现,不过是将他的死期提前了而已。

  但清玄……

  镜非台拉住了他:“没用的,在这太初奇域里,除了他,我们都帮不上忙。如果他不上,那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沈砚枝歇斯底里:“所以呢?他凭什么要救我们?凭什么?”

  镜非台叹了口气:“清玄,你应该最清楚,他想救的究竟是谁。”

  沈砚枝眼神闪过一片空白,被翻山倒海的痛苦覆盖,他双目红肿地看向镜非台,脆弱得像要随风四散:“我不要……我又要害死他了,第二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怎么办啊,师尊,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镜非台很清楚,只有在沈砚枝极度害怕时,才会唤自己师尊。

  他现在,真的濒临崩溃。

  墨惊堂的身体,正随着鬼气的流失,逐渐变得透明。

  镜非台缓缓开口:“砚枝,在你第一次想救他时,我就同你说过,墨惊堂是你的劫难。你因他而生,也终究会因他而死。你当时没听我的,执意要救他,后面结果如何,你也看见了。”

  沈砚枝泪眼朦胧:“因他……而生?”

  他话音刚落,空中突然传来一声爆响,沈砚枝猛不防定住,身上的白衣沾上了点点血迹。

  那赤蛇在半空炸裂,血迹四散,如血雨飘洒,落在了忘川河面。

  赤尘镜从空中坠落,砸在了镜非台脚边,被他收了起来。

  沈砚枝却顾不得这些有的没的,他怔忪转身,看见了完好无损的墨惊堂。

  墨惊堂就站在那破损的竹筏上,身上的鬼气还没有完全散去,在他周身飘荡,若即若离。

  沈砚枝的理智土崩瓦解!

  眼泪止都止不住,他直奔墨惊堂而去,他踏上了那竹筏,竹筏纹丝未动,沈砚枝神经一扯,意识到什么似的脚下一软。

  墨惊堂伸手来扶他,沈砚枝却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跌倒在地。

  碰不到了。

  沈砚枝双眼通红,他抬起头,墨惊堂正蹲在他身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最后只是伸手擦了擦沈砚枝的脸:“别这样。”

  冰冷的风从面颊拂过,他就连沈砚枝的泪都擦不了。

  墨惊堂心口抽疼,他有些混沌,意识仿佛在逐渐溃散,不太明白师尊为什么哭。

  最讨厌的人都要死了,不应该很开心吗?

  沈砚枝还是不死心地想去抓他,想触碰,但屡次从墨惊堂体内穿过,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想要一个答案:“明明可以看见,也可以听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碰不到啊!”

  随着他一次次失败,墨惊堂身上萦绕的最后那一丝鬼气终于散尽。

  不见了。

  沈砚枝顿住,呼吸仿佛都在那一刻消失。

  他心脏痛得离奇,像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抠了出来,他弯腰,控制不住地抽搐。

  在那一瞬间,有一阵清风环绕住了他的脊背和腰身,在他身上一触即离,给了他一个清浅安稳的拥抱。

  但沈砚枝知道,以后再不会有了。

  他昏死在了太初奇域内,据说后来镜非台他们将他带出去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仙门大典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愁便愁在折损了不少修仙界中流砥柱。

  欢喜便欢喜在金阁主的儿子身受重伤,恐怕后半辈子都要靠药续命,金阁主是茶不思饭不想,仙门大典也不办了,硬生生白了头,但这赤蛇是他儿子引出来的,他属于是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还要赔偿各家弟子的损失。

  等他想起来要找沈砚枝麻烦时,沈砚枝已经回到七玄宗了。

  并且,还带走了修然阁里的那具尸体。

  金阁主不仅没能找成沈砚枝的麻烦,反而被七玄宗以“清玄尊去了一趟金圣阁便受了重伤”为由,找了一顿麻烦。

  “还是没醒?”

  清玄宗内,镜非台推门而入,屋内药香袅袅,怜青冲他摇了摇头,用气音道:“早就醒了,他自己不愿意接受罢了。”

  床榻上,沈砚枝面朝内蜷着,披散在枕边的长发皆白,镜非台坐到床头,执起他一缕长发,叹气道:“你这头发,怎么说白就白,跟闹着玩儿似的。”

  沈砚枝形容憔悴,脸颊凹陷了下去,双眼睁着不知在看何处,对镜非台的到来充耳不闻。

  “墨惊堂的尸体我替你埋了,就埋进你之前那个空坟里了,你看,要不要立个碑啥的?”

  镜非台提到墨惊堂,沈砚枝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但这反应仅限于抱起被子盖住头,对镜非台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想听。

  镜非台人生滑铁卢。

  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从袖内摸出一面红镜,道:“鎏尘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你要是想见墨惊堂,朝里照就行了。”

  镜非台举着那镜子照了照:“不过我觉得还是别给你的好,你到时候要是走火入魔了,我可……”

  话音未落,披头散发的人突然翻身坐起,从镜非台手里夺过了那面红镜。

  沈砚枝苍白憔悴的脸映在了镜中,并没有别的什么。

  他眼神蓦地沉寂了下去,镜非台心头一跳,生怕沈砚枝再哭给他看,于是道:“鎏尘说,你若是真心实意想看,你得去找他一趟。”

  虽然知道很可能是镜非台骗自己重新振作的话,但沈砚枝还是去了天玄宗。

  找到鎏尘时,鎏尘正躺在宗主的美人榻上,一身绯红衣衫半敞,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很像被包/养的……男妓。

  “滚起来!”镜非台一记掌风甩过去,轰劈了那张榻,鎏尘没骨头似的从一堆废墟内爬起来,还在笑:“这么快就回来了?沈砚枝呢,没跟过来?不会吧……”

  沈砚枝从镜非台身后出来,看向鎏尘,没说什么,只是手里还捏着那面镜子。

  镜非台出去了。

  沈砚枝开门见山:“要怎么,才能见他?”

  鎏尘指了指沈砚枝手中的镜子:“你知道这镜子叫什么吗?”

  沈砚枝摇头。

  鎏尘也没和他卖关子,道:“红尘镜。能照出所有人的前尘往事,至于你的前尘往事……算了,你自己去看吧。”

  鎏尘突然划破了沈砚枝的手指,血滴渗进那镜面中,沈砚枝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没了意识。

  ——

  黄沙漫天。

  荒漠万里无垠,又是一个烈阳天。

  沈砚枝只觉得口干舌燥。

  从鎏尘送他进红尘镜开始,他已经在此地待了整整一月有余,此刻的他还只是一根灵枝,不,或许连灵枝都算不上,只是一棵要死不活的死树上面的枯枝,在这荒漠里风吹日晒,灰头土脸,皮肤皲裂,干枯到萎缩。

  连一个活人都没见过。

  这天,总算来了一个过路商人。

  这路人穿一麻布衣服,蒙头盖脸,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眸子。

  他一只手牵着运货骆驼,一只手捏着一张羊皮卷地图,走到沈砚枝旁边时,借着树荫展开地图看了看。

  沈砚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目的地是罗刹国,而罗刹距离这片荒漠,只剩三里地。

  马上就要到了。

  那人显然也意识到了,略微松快了一点,他抬头看了看这荒漠里长出来的一棵树,突然掏出一条红绳,系在了沈砚枝身上:“在你身上做个记号,别介意。”

  沈砚枝一直盯着他腰间的水壶,闻言,适时干裂了一道口,露出表皮下细嫩的枝桠,露给那人看。

  那人似是也觉得奇,伸出手摸了摸那裂口:“竟然还活着?”

  沈砚枝疯狂点头。

  那人重新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前,像是觉得接下来的旅程已经不长,于是将水壶里剩余不多的水浇给了沈砚枝:“下次见,小枯树,可别死了。”

  他走了。

  后来,沈砚枝每隔几个月就能看见他一次,冬去春来寒来暑往,他都会经过这条路送货。

  每路过一次,他就将沈砚枝身上的红绳换成崭新的,并且给沈砚枝浇水。

  他是沈砚枝见过的唯一一个活人,从青年,到中年,到老年,他一直在这条路上为生计奔波。

  后来某一天,本该是送货的日子,沈砚枝没看见他。

  于是他多等了一个月,那人依然没来,他又等,等了一年,两年,十年,百年,都不见那人来。

  身上的红绳渐渐老旧褪色,腐朽,脱落,三里之外的罗刹国灭了国,被新生的王朝取而代之。

  新王朝建立伊始,这片荒漠便像是沾染了王朝的福泽,开始变得风调雨顺,没过多久,荒漠成绿洲。强盛的万冥王朝向此处扩/张,渐渐地,城墙将沈砚枝圈了起来,城内人来人往,寸土寸金,他一棵无花无果无叶又孤零零的寥落枯树,很快便面临被砍伐的局面。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还不如在漫漫黄沙中自生自灭。

  所有人围着他,商量将这棵树砍掉后,再把这块地用来做什么。

  沈砚枝只能引颈受戮,就在那斧子即将凿来时,一道斯斯文文的嗓音制止了这暴行。

  那人穿着淡色云纹青衫,长发用一白玉金冠束着,眉似远山,目若雾冥,俊逸非凡,只是看起来病恹恹的。

  他一出现,所有人都噤声。

  恭恭敬敬地唤他世子。